第60章

  「您忘了嗎?」

  話里隱隱透著的淺恨和涼意,讓容嬪倏然抬起頭,對上了女子的視線。

  女子眸色很深,讓容嬪陡然想起那夜裡,瓢盆大雨,小太監跪在她腳邊求饒,卻被她一腳踹開,甚至她嫌惡地說:

  「快將他拖下去,別髒了本宮的眼……」

  她至今還記得,那小太監最終被拖下去時,無神卻倏然恨意的眼神,他死死地盯著她,似要永遠記住她一樣,讓她心生寒意,惱羞成怒地連番下了幾條命令。

  最終,那小太監也沒有活過那個雨夜。

  容嬪記得,慎刑司來報時,說那小太監的每根手指都被生生夾斷,說他們剪了那小太監的一隻耳朵,還說他們特意遵她吩咐,挖了那小太監的眼睛。

  那時聽著回復的她,噁心地兩日都沒有吃下飯,卻忍不住地內心愉悅。

  天生卑賤的奴才秧子,敢用那種眼神望著她,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索性她便讓他死都不得善終。

  殿外忽然打了道驚雷,容嬪忽地渾身升起一股寒意,燭火搖曳不停,忽明忽暗間,她仿似又看見那小太監被拖下去時的眼神。

  和女子此時望著她的眼神,何其相似。

  容嬪頓時掐緊了身旁凝青的手臂,她沒瞧見凝青疼得皺起的眉頭,倏然朝著阿妤色厲內荏道:「空口白牙,嘴皮子一碰就想給本宮定罪?你有何證據?」

  證據?

  阿妤斂眸,遮住眸子里的神色,低低道:「妾身親眼所見,還不能作為證據嗎?」

  容嬪冷笑:「眾人皆知,你我素來不合,為了誣陷本宮,你未必不會說謊。」

  阿妤偏頭,細細打量容嬪,含著淡淡的輕諷:

  「容嬪曾對妾身悉心照顧,妾身心底素來是敬著您的,怎會與您不合?」

  噁心容嬪的事,阿妤向來都喜歡做,但今日她不想多費功夫,刺了一句,便直接開口:

  「此事,知曉的不止妾身一人,您宮中的人,以及花房的宮人,都為知情者,皇上若是不信妾身的話,大可多問幾人。」

  她雖是這樣說,但是為了服眾,不管男人信與不信她,都是要去詢問旁人的。

  封煜多看了她一眼,然後不著痕迹地移開視線,吩咐楊德去查。

  阿妤收回視線時,不經意間與容嬪身旁的凝青對上視線,只那一剎那,她就斂下眸子。

  那個花盆,容嬪的確是早在幾日前就命人將其毀了。

  她原不該知曉的,但是很巧的是,周琪給她帶回了一個消息。

  在陳才人有孕之前,容嬪就對其下手了,這個花盆就是其中之一,但即使如此,陳才人依舊頑強地懷了身孕。

  依著容嬪對陳才人的恨意,自然不會就此罷手,她命人毀了花盆,不過是因為她又有了新的計劃。

  毀掉花盆,只是為了洗清她的嫌疑罷了。

  阿妤初得這個消息時,就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至於陳才人?與她何干?就算自己知曉了此事,又為何要救她?

  甚至,她若當真提醒了陳才人,她的仇如何報?

  所以,她很快地就做了選擇,冷眼旁觀,看著容嬪漸漸作死。

  封煜派去的人很快回來,正如阿妤所說,那個花盆是一年前花房特意送到瑜景宮去的,所以很多人都記得。

  容嬪臉色頓時變了。

  她當初選擇這個花盆,也是因其精緻特殊,料定了陳才人也會喜歡。

  顧得了其一,卻忘了其二,越是特殊,越能讓人記憶深刻。

  她依舊不悔改,嘴硬道:

  「那便是妾身記錯了,但是這花盆臣妾送給了陳才人許久,花盆染了紅花一事,未必就是臣妾做的,更何況,若是當真因為此花盆緣故,怎麼至今才發作?」

  「皇上莫要被眼前物蒙蔽,遺漏真正的兇手!」

  就在這時,陳才人的宮人突然道:「皇上!奴婢記起來了!主子所食用的那塊月餅,容嬪不小心碰到過!」

  她此話一出,容嬪臉色才真正地出現驚慌:

  「你個賤婢,胡言亂語什麼?若是本宮碰過,你們主子敢吃嗎?」

  那宮人也不是個傻的,當下反而委屈道:「您是我們主子的親姐姐,你碰過的東西,我們主子為何不敢吃?」

  那聲「親姐姐」咬地極重,聽得阿妤都覺得諷刺。

  「搜身。」封煜淡淡地道。

  他彷彿不怒了,連同臉上都沒什麼格外明顯的神色,寡淡漠然,沒有一絲情緒。

  他話音甫落,容嬪下意識地便將手藏在了袖子里。

  她一動,封煜便發現了端倪,指著她的手,說:「拉出來。」

  頓時,容嬪被兩人摁住,任她如何斥罵,也不放手,另有宮人拽出了她的手,凝青早就不著痕迹地退出她身邊的氛圍,低著頭,一言不發。

  容嬪髮髻凌亂,隨著她的掙扎,整個人狼狽不堪。

  她手上塗抹著嫣紅的蔻丹,襯得她的手指愈發白嫩,但是太醫檢查一番后,就立即皺起了眉頭。

  「皇上,容嬪的手帕上還殘留著紅花粉末……」

  剩下的話,眾人沒再細聽,聽到這裡,便能猜到容嬪為何無故地去碰陳才人的月餅,不過是想讓陳才人親自吃下紅花罷了。

  只要她將手指清洗擦凈,到時候就算從月餅上查出什麼來,也是皇后親賜,與她沒甚關係。

  容嬪的確是清洗了手指,在眾人朝偏殿走來時,她在長廊上,特意伸手接住了雨水,將指甲里殘留的紅花粉末沖洗得一乾二淨。

  那時,她看著漫天的大雨,覺得老天都在幫她。

  但是……這帕子上哪來的痕迹?

  容嬪有片刻茫然,待反應過來,就想辯解,想推脫,可她望著皇上冰冷的臉色,卻陡然失了所有聲音。

  從沒有一刻,她像這般清醒地意識到,皇上是不會信她的任何說辭的。

  她頓了良久,忽然問:「皇上,您還記得當初為何賜妾身封號為「容」嗎?」

  封煜堪堪垂眸望向她,卻沒說一句話,仿似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容嬪仰起了頭,她扶起地面站起來,踉蹌地退後了幾步:

  「旁人都說,您賜妾身這個封號,是在誇妾身容貌盛人。」

  她臉上眼淚忽然掉了下來,可她卻是直直看著男人道:

  「可妾身卻知道,您不是在誇妾身。」

  「您是在提醒妾身,警告妾身,想讓妾身有容人之心,想讓妾身學著大度體貼。」

  封煜擰起了眉,他以為她是不知道這些的。

  畢竟,這個封號賜下后,她不僅沒有一絲改變,反而是越發變本加厲,徒惹人厭煩。

  阿妤心底也驚訝,她初入宮時,容嬪便已有了封號,她當初第一次見容嬪時,也曾眼露驚艷。

  華衣裹身,金簪於發,容貌艷麗,斜眼挑眉萬種風情,坐在儀仗里,被眾人擁簇著,如眾星捧月般。

  她曾也驚嘆,容嬪的這個封號當真是一分錯沒有。

  誰能想到,容嬪的封號,不是容貌艷麗的「容」,而是容人之心的「容」呢?

  若是皇上對她不滿,又怎會親賜封號,為她多添一抹榮譽?

  容嬪笑著落淚:

  「可是皇上!這後宮溫順的女子還少嗎?從皇後到淑妃,乃至這後宮所有的妃嬪,哪個不是溫柔善解人意?」

  「您若喜歡這樣的,何必來找妾身呢!」

  她說:「妾身就是不想改,妾身喜歡您!愛慕您!就是不願您身邊那麼多人!」

  「誰會把自己喜歡的人,喜歡的物件讓於旁人呢?那還叫喜歡嗎?」

  「單看著皇上對她們露出溫情,妾身就覺得嫉妒,就覺得恨!」

  她噗通一聲跪在了封煜的腳下,宮人甚至不敢攔,她仰頭,眼角落著淚,聲聲泣血地問他:

  「皇上,您教教妾身!妾身要怎樣,您才能滿意?」

  「難道,妾身當真不該愛慕您嗎!」

  她父親和繼母恩愛,眼底幾乎沒有她這個長女,她被送進王府,第一次有人待她溫柔,第一次有人縱容她,讓她如何不心生愛慕?

  她嬌蠻,她任性,她心胸狹隘,她都知道,可她不想改,不想和這後宮所有人都一樣。

  封煜慢條斯理地抽出衣袖,頂著她漸漸絕望的眼神,反問她:

  「那你要如何?」

  這後宮每個女子都說愛慕他,他聽過便過,難不成還要當真信了?

  封煜眸子里閃過一絲輕諷。

  這分愛慕里,有多少是愛慕虛榮,有多少是為了榮華富貴,怕是容嬪自己都分不清吧。

  後宮妃嬪眾多,他最敬重皇后,最寵愛淑妃,可她卻偏偏謀害的是同族的陳才人,說這是因為愛慕他,她自己信嗎?

  封煜斂眸,看著容嬪淚流滿面的模樣,忽然心生厭煩,他移開視線,直接招來人:

  「拖下去。」

  他臉上的厭煩,毫不掩飾,讓容嬪如墜寒窖,渾身冰冷。

  她有一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愛慕虛榮是真,可愛慕又怎會是假?

  若無愛慕,她怎會心生恨意?又怎會心生妒忌?

  直至宮人將她拖下去時,她還怔怔地看著男人,遲遲回不過神來,不肯收回視線。直到髮髻上的金釵落地,繡鞋上的珍珠散落。

  容嬪忽然恍惚,這是何等狼狽?她又怎麼會這般狼狽?

  她想,現在的她,應該就像是那晚的小太監,被硬生生拖走,同樣的無能為力。

  模糊視線中,她恍若看見了鈺美人和凝青對視了一眼。

  ——主子,奴婢幫您擦擦手上的水漬吧。

  那剎那間,她忽然想起,她原本是不該露了破綻的,但是有人替她用帕子擦了手。

  容嬪頓時回神,她目眥欲裂,恨意涌然:

  「賤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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