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慶元三十六年,新皇登基,改國號為慶豐,記為慶豐元年。
這一年,越王發起宮變,死傷無數,幸而新皇平定叛亂,但至此,宮內伺候之人越少,遂小選宮女。
那時正值寒冬,天空飄了一場雪,落地無聲,翌日清晨時,便覆蓋了滿地。
寬闊的宮道上積雪早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唯有琉璃瓦上還覆著一層白,暖陽照下,如印著點點晶瑩。
硃紅色的宮門打開,又重重關上。
一行人低著頭,數百人踏在乾淨的宮道上,絲毫不覺擁擠,行走間不聞半點聲息,讓這諾大的紫禁城顯得過分寂靜。
行走在最後的一個女子,悄悄地回頭看了眼被關上的宮門,她望了很久,才收回視線,踩著前面人的腳步,跟著隊伍輕而淺地行走著。
那是慶豐元年,十一月六日。
阿妤曾想,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年,更不會忘記那天身後那硃紅色大門重重關上的聲音。
在那數月前,她還算是家中嬌養的富家小姐,養尊處優,爹爹不善,寵妾滅妻,可她有位疼她入骨的娘親,從不曾叫她受過一分委屈。
她還有一位兄長,曾說要護她一世安康。
但數月後,她淪為宮仆,卻是她拚命得來的最好的結果。
她從踏進宮門的那一瞬,其實就未曾想過再出去。
她還記得那年記錄名冊的公公問她:「家居何處,姓名,年齡……」
那小姑娘顫著手,臉上的污漬是好不容易用帕子拭去的,她抖著聲音:
「家、家住江南,今年十二……」
她卡了下,不知該如何報出自己的姓名,那公公有些不耐煩:「叫什麼?」
「叫、阿妤……」
最終她捨棄了江姓,唯獨記著娘親溫柔喚她的那聲「阿妤」。
當年娘親將她圈在懷裡,溫柔對她笑著,一字一句皆含著對她期盼:
「阿妤,阿妤,娘盼你安康,盼你無憂……」
恍惚間,她回頭去看,卻看不見來時的方向,娘親去了后,她也再沒有家了。
……
「主子,小心!」周琪心驚膽顫地將人拉進傘中,著急地替她擦著臉上雨水。
阿妤倏然回神,她急促地呼吸著,鼻尖發酸,嗓子被堵得生疼,她想說什麼,卻說不出話來。
她進宮多年,從不敢想起往事。
她要怎麼接受,疼她愛她的娘親慘死在她面前,而她視若兄長的人,卻袖手旁觀?
倏然眸子乍濕,是恨,是怨,是怒,百般情緒洶湧不止,最後卻皆數化為虛有。
她輕顫的身子漸漸平靜,身後的腳步聲乍然停下,可她知道那人就在她身後不遠處。
阿妤不想轉身,不想看見那人。
這麼多年,她已經不怪他,卻也不再想再見他。
她背對著他,說:「韓玉揚,我不想看見你。」
她望著眼前的青煙雨色,恍然想起那日也是如此,利器劃過脖頸,似錦帛斷裂聲,刺耳深刻,迸濺而出的鮮血,被雨水一衝,便洗刷得一乾二淨,仿若什麼也未發生一般。
韓玉揚捏著傘,手指骨節泛白。
他身上那股細緻溫柔一點點褪去,頹廢之意洶湧迸發。
江南雨節甚多,他曾為她撐傘,背著她走過無數長巷,只為不弄濕她的鞋襪。
可卻從沒有一次像這般,她背對他,說不想看見他。
那年,他倒在路旁,來來回回馬車經過,卻都不曾望他一眼,唯獨眼前這人,從馬車上跳下,朝氣蓬勃,她將他「撿」回家。
他說過,要護她一世安康,從始至終,這個想法,從未變過。
可韓玉揚知道,她不會再信的。
良久,久到雨水濺濕了他的衣擺,他才出聲,喚她:
「江妤。」
從年少時,便將細碎的溫柔盡數揉在這兩個字中,五年來,他念了無數次,卻未曾再喊出口過。
他與她有兄妹之名,但他深知,兩人並非如此。
他待她溫柔,卻亦然克制。
他不敢逾矩一分,「江妤」二字他喚了三年,原以為總有再進一步的機會,卻不想,五年前,這人再也未出現過。
韓玉揚看著眼前人,他想過,再見面時,許是她怨他,或是她恨他。
卻從沒想過,她寧願不提那件事,也要兩人之間再無糾葛。
那個名字尤為刺耳,阿妤抿著唇,握緊了身旁周琪的手。
這宮中,她只信周琪。
這世上,她只信周琪。
她護著小腹,倏然轉身,所有情緒被她壓下,眸子里只剩冷然,她說:
「韓大人,你這是在叫誰?」
無人看見的地方,她捏了下周琪的手,韓玉揚剛欲說話,周琪便擰眉擋在了她前面,輕微不虞斥道:
「韓大人,我們主子貴為四品美人,便你是朝中重臣,也是否有些失禮了?」
本朝素來如此,後宮妃嬪,便是位份再低,也貴為主子,除非皇室血脈,其餘人見之,皆要行禮。
冷風瑟瑟,樹影婆娑,韓玉揚立在原處,望了那人許久,手中的傘握了又松,鬆開又握,那人斂著眸,護著小腹,只在最初看了他一眼,便不願再多看。
他視線落在她小腹上良久,最後,他一點點地彎下腰,低下頭,油紙傘應聲而落,他拱手作揖,一字一句,道:
「微臣、拜見美人主子。」
身邊似有一陣風,帶著些許冷意,匆忙腳步從他身側遠離。
韓玉揚閉上眼,水滴砸在地上,迸裂炸開,面前早已無人,他對著湖亭彎腰,直至渾身濕透。
身邊除了雨水聲,寂靜一片,良久,他直起身,朝身後燈火闌珊處望去。
他斂著清雋的眉眼,微微牽唇,似是說了什麼,輕風微動,帶著低低淺淺的嗓音,徒余了一片溫柔。
——
阿妤走得很急,幾近小跑的速度,周琪差些就要跟不上她。
在太和殿外,她倏然停了下來,捂著胸口喘著氣,她站在長廊上,垂首睜著眸子,怔愣地看著地上的紅色長木。
淚珠無聲地掉落。
她抬起頭,看向臉色擔憂的周琪,她笑得好生自然,脆聲問:「我這樣子難看嗎?」
周琪拚命搖頭:「不難看,主子最美了。」
阿妤深深吸了一口氣,解開披風遞給周琪,因那一番變故,這披風濕了一半,不能再披了,她捏了捏周琪的臉頰,笑著安撫她:
「好了,快將表情收收,我們該進去了。」
殿內依舊熱鬧,她悄悄地進來,無聲地落座,沒有驚擾任何人。
只有周美人目不斜視,卻輕聲道:「剛皇后特意賞了每桌一碟月餅,見你不在,還特意問起了。」
她餘光瞥了眼,頓時擰起細眉:
「你這是怎麼了?」
阿妤跌出傘的那一瞬間,最先淋濕便是她的青絲,幸而未施粉黛,臉上倒是依舊白凈,她此時正用帕子輕輕擦拭頭髮,聞言,她沒回答,反而輕聲抱怨:
「這破雨天,真是煩死了。」
周美人彎眸失笑,輕搖了搖頭,將自己手帕也送上,倒是沒有再問。
阿妤斂著眸,半晌,唇角的笑才淺淺淡了下去。
高台上,封煜視線淡淡地掃下去,見那空位上有了人,就收回了視線。
微頓,他又擰眉看過去。
他招來楊德,淡淡問:「鈺美人怎麼了?」
楊德一愣,他掃過去,就見鈺美人正擦著濕漉漉的髮絲,頓時一驚。
這位是又怎麼了?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頂著聖上的視線,楊德有點想擦汗,他又沒有時刻盯著,怎麼回答這問題?
楊德心底著急,忙低頭道:「奴才這就差人去問問。」
封煜偏頭,斜了他一眼,輕斥:「蠢,還不送帛巾過去。」
「讓宮人,將那附近的炭火燒旺些,若是她不舒服,就讓她先回去。」
她懷著身子,身子骨又差,若再著了涼,說不定會出什麼岔子。
封煜心底有些煩躁,不知這些奴才都是怎麼伺候主子的。
阿妤接到楊德親自送來的帛巾時,微頓,她下意識地去看台上那男人。
只一眼,她就匆忙收了視線。
無他,只因為那人臉色微沉,正端著酒杯輕抿,這神色,看得阿妤有些心虛。
她接過帛巾,忙攔了楊德,道:「楊公公替我向皇上道謝,再說……」
阿妤咬了咬唇,剩下的話,她著實不好意思讓人替傳,左右是為了讓皇上不要生氣而撒嬌的話。
她咽了聲,倒是楊德又叮囑道:
「皇上說,若是美人主子不適,可先行回宮休息。」
楊德這話落下時,阿妤餘光恰好瞥見殿門前進來的人,她輕顫了下眼睫,身子雖無不妥,但也不想再呆下去。
她順勢地應了話:「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楊公公且替我與皇上說聲。」
她輕抿著唇,似真的有些不適,周琪匆匆扶著她的手臂,扶著她站起來,見此,楊德道:
「美人主子可還帶了人?奴才派人給美人撐傘,送美人回去。」
小福子早被阿妤遣了回去,聞言,她倒是沒有拒絕楊德的好意。
起身之際,她和周美人對視了一眼。
就在她轉身剛要離開,殿內忽然又出了亂子,兩人附近處傳來一聲驚叫,頓時人人慌亂避開。
阿妤等人剛要抬頭去看,慌亂之間,眾人往她們附近退來,阿妤下意識地退避。
即使如此,阿妤仍是不慎被人推搡了下,那片刻間,她只聽得周琪一聲驚慌,隨後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四周驚叫聲不絕於耳。
在失重的那一剎那,阿妤忽然想起那日七巧節周美人的情形,臉色瞬間慘白,驚恐頓現,她下意識地護住小腹,死死閉上眼,用後背朝下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