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心結
明省穀。
蘇潤依約來到蕭珞的住處時,蕭珞正在不算大的院裏的桌前一個一個地剝著花生吃。
蘇潤走過來在蕭珞對麵坐下,低頭便瞧見自己麵前擺著一隻酒杯,而桌麵上也放了兩個不算大的酒壇。
蘇潤抿了抿嘴,低垂著眼沒有話。
蕭珞見好友過來在對麵坐好了,歎了口氣伸出手去揭開其中一個酒壇的泥封,給蘇潤倒了一杯酒。倒完後,蕭珞看了一眼蘇潤,開口問道:
“可要我給你換成大碗來?”
蘇潤聞言,難得地有了反應,抬頭看了蕭珞一眼。
蕭珞沒有等到以前習慣聊白眼和嫌棄,忍不住又歎了口氣,一邊把手裏的酒壇放下,一邊輕聲道:
“如今這般情形,你有什麽打算?”
蘇潤捏著蕭珞才給自己倒滿的酒杯,頓了一頓之後,仰頭一飲而盡。
蘇潤明白,蕭珞指的是周煙的事。
薛沄獨自離開明省穀之前去與周煙深談過,她走後周煙便從住處出來跟其他人一樣排了規矩,去過洗髓池後,便埋頭日日往來於藏經閣,練功場和閉關的後山石窟。
洗髓池在眾人慢慢的摸索和習慣之中也發現了些規律。事實上洗髓池洗精伐髓的效果畢竟不比真正九井秘地之內的混沌靈氣,對修士而言每一個大階也隻有一次用,若是修為未能晉升,再去多少次也不會再有能洗髓的效果。煉氣期一次,築基期一次,金丹期也隻能一次。因而穀中如今受過兩次洗髓池洗髓效果的,便是在這段時間內突破金丹的幾人而已。
雖然有那麽點兒的遺憾,但眾人卻也很快擺正了心態。能有這一座洗髓池已經是極難得,九州大陸可能頭一份的機緣好處了,應該知足。
周煙身上傷還未好全,暗疾不少,入洗髓池的時間比旁人都長上一些,除了洗髓之外倒也意外地有些療傷之效。也是因此,從洗髓池出來之後,周煙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就跑去了後山閉關,閉關出來又一頭紮進藏經閣試圖研習攻擊力更強些的法術符籙。
周家是製毒師,還是很高明的製毒師,比起那些甚至製不出能對付同階修士的毒藥的製毒師,周家製毒高明到甚至對高於製毒師本人修為的修士也一樣能有效果。不過周家低調並不張揚,為了掩蓋這點兒不同,家族子弟還會修習其他術法防身,隻是並不精通,因而在很多人看來,周家之勢是有些弱的。
周煙也是如此。她自在毒術一道上很有賦,被祖父誇獎過來日成就會遠在其父之上,周煙雖然年紀還修為也並不高,但周家的各種傳承下來的毒術典籍,就算是有些太過高深艱澀的她還不懂,卻早早已經都背了下來全都刻在腦子裏,常常自己琢磨。也因此,全家人見她自己也樂意鑽研毒術,便都高高興胸放任了她在其他術法攻擊手段上的三打魚兩曬網的懶怠態度。
先前周煙一直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直到再次回到巧州,一切都變了。
周家沒了,待她如珠如寶的親人們個個慘死,甚至死後都不能得到安寧,可她在麵對那些劊子手的時候,卻根本沒有能耐將對方挫骨揚灰為親人報仇。
如今的周煙,一邊仍舊鑽研著周家傳承下來的毒術,一邊拚了命地用盡一切辦法提升自己的修為和實力。隻求來日,能夠在為扳倒馮家出一份力的同時,有能力手刃仇家家主。
而現在的周煙……
已經能平靜地麵對李嫣然和李嫣檸姐妹,已經跟穀中眾人漸漸有了交流,卻……
一直有意無意地躲著蘇潤。
蘇潤是魔殿大長老的弟子,是巧州魔殿嫡係,與淩霞的情況完全不同,不可能叛出魔殿投身明省穀,於是,他是明省穀之內暫居的唯一不是明省穀成員的客人。
蘇潤很注意避嫌,即便他是明省穀兩位穀主的摯友,卻也一直注意分寸,從不踏足明省穀之內洗髓池或後山閉關石窟這樣的要地。但是,他仍舊一直守在離周煙不遠的地方。她去藏經閣尋找典籍,他便在藏經閣之外站著,她去後山閉關,他便在通往閉關石窟的路這一度著。隻是……
周煙卻沒有跟蘇潤再過哪怕一句話。
當初在蘇鎮,蕭珞和薛沄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揚著燦爛的笑臉朝著蘇潤撲過來,不顧蘇潤的冷臉挽著他手臂拉著他滿街逛的姑娘,像是一個夢一樣。
蕭珞想到的,蘇潤自然,也想到了。
桌子前,蘇潤捏緊了手中的酒杯,伸手拿過一旁的酒壇,自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蕭珞在桌子對麵看著,又歎了口氣。
認識這麽久,在他的印象裏,蘇潤一貫是有些寡言低調,有冷靜自持的。因為蕭珞酒量奇差,以前兩人一起遊曆的時候極少碰酒,偶爾遇到某地特產的酒水,蕭珞不喝,蘇潤也隻是淺嚐兩口,滿足了好奇便罷,自來克製得很。
看著對麵的蘇潤一杯接著一杯,很快便棄了酒杯直接就著酒壇子喝了起來……
蕭珞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蘇潤。
“她不是怪你。”蕭珞輕聲,看著因為他這句話猛地停住動作的蘇潤,歎了口氣。
蘇潤抬起頭:“是麽?”
蕭珞閉了閉眼,心中莫名湧動出的情緒翻滾了一下,又很快被他壓了回去:“她怪的是她自己,於你……更多卻是無法麵對了。”
“……為什麽?”
“大約是……覺著自己是造成全族覆滅的罪人,已不配再如以前一般恣意而活,也不配再有常人能有的幸福安樂。”
蕭珞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有微不可查的輕顫。
他在周煙,也在另一個人。他會想到這些,也是源於另一個人。
清州躲藏養贍時候,在他的夢境之中出現過的那個姓容的年輕男子。
他的情況與周煙何其相似呢?無意之中成了家族覆滅的導火索,親眼見到自己的親被殺滅的慘狀,而又動搖不得勢力龐大的仇人。那種悲憤,那種絕望,那種愧悔,一層一層,一道一道地壓在心上。從此而後,餘生隻為複仇,隻為慘死的家人,再無他自己。
便是那個夢境已經過去很久了,此時一朝提起,夢境裏那個容姓男子的心情,他至今還能感同身受。
他甚至隱約感覺地出,一開始,那個為了報仇再不惜身的人是打算著,大仇得報之後也以死謝罪的。
即便,他的“罪”是自己為自己枷上的。
蘇潤的注意力都在蕭珞話中的意思上,倒是並沒有注意到蕭珞聲音的細微異樣。他捏著已經空了大半的酒壇,一個不心將酒壇捏碎了,殘破的瓷片裹著酒液散落一桌一地,但桌前的兩人此時卻都不在意。
蘇潤聲音有些急切:“那不關她的事!我們都知道……那隻是他們對付周家的一個借口!就算沒有她……”
“是。”蕭珞點頭,顯得格外平靜地看著蘇潤:“我們都知道,周煙也知道,但這不代表,她就能放過她自己。”
蘇潤低下頭:“……她該怪我的。”
“嗯?”
“帶她離開之前,她祖父見過我。我帶她離開周家離開巧州,是他默許的。”蘇潤手心裏還剩一塊破碎酒壇的瓷片,隨著他慢慢收緊手掌的動作漸漸被碾碎:“那時我便隱約感覺到一絲異樣了,老人家那時雖對我不太客氣,頗有審視之態,但……句句叮囑聲聲托付,還特地提過一句,帶阿煙多在外麵遊曆幾年漲漲見識,不急著回去。如今一想,那時候……他怕是就迎…怪我沒有多想多念,若是當時就……也許早做防備,周家也不會……”
蘇潤話未完,伸手直接去夠另一隻酒壇,直接揭開泥封,仰頭灌了起來,眼睛通紅一片。
蕭珞心中一歎,而後又眯了眯眼。
果然,周家人是知道什麽的,也大概預感到了將有大禍,借著蘇潤的這個機會,將周煙托付出來。蘇潤魔殿嫡係弟子的身份,應當也是周家人敢於將周煙托付給他的緣由。
再往深處想想,讓周煙跟蘇潤扯上關係,就是周家跟魔殿扯上關係,未嚐不是周家試圖自保的用意。隻是……即便是有了這層,周家仍舊被背後站著馮家的仇家滅門了。
如此算來,先前流光草山脈一事馮家特地聯合唐家和玄清門壓製魔殿,也許……也有轉移魔殿注意力,趁著機會對付周家的用意?
若是這件事背後當真如此複雜,周家惹來滅門之禍的便必定不是事。
想到薛沄對周煙那鐲子的猜測……
也許,不是沒有可能的。
……
“王兄呢?”
高束著頭發女子身著紫金色繡了祥雲紋的衣裙,紫色的眼睛在衣服的映襯下更是透亮。她在殿內走了一圈未瞧見想見的人,隨口問了一個守在一旁的侍衛。
“回殿下,王上怕是去了集上逛了。”
女子點點頭,轉身離開,直接往侍衛口中的集市而去。
集市上很熱鬧,氛圍卻又與九州大陸上的各個城鎮的模樣有些不同,這裏不論是店家和販還是行走的路人們,都顯得自得許多,沒誰戰戰兢兢,也沒有誰囂張自傲,彼此熟悉的人有不少,整個集市都顯得平和而又透出些許熱絡來。
女子身旁沒有帶人,獨自一路走來,行過她身邊的人和她路經的街邊販,見到她都微微躬身簡單地朝她行禮,一個個都口稱“殿下”。細細分辨的話,瞧著年輕些的看到她多少顯得有些忐忑,有的還露出點兒激動,而年長的看到她就平靜許多,微微笑著態度也透著親近。
女子頷首回禮,並不多留,偶爾在街邊隨口問上一句,而後再順著人家指引的方向繼續前校
果然,沒走多遠,她就瞧見了她想找的那個人。
一個同樣穿著紫金色祥雲長袍的青年男人背對著她,正站在一處攤前麵,一手一支拿著兩支發簪,細細地比對挑選著。賣簪子的販默默等在一旁不打擾,微微垂下頭弓著身子,顯出幾分恭敬的姿態。
女子走近,開口輕喚了一聲那個背對自己的青年男人:“哥。”
與此同時,販也拱手低聲拜了一句:“見過殿下。”
紫金色長袍的男子轉過身來,他的樣貌跟瑰麗而又帶些清冷的女子有些許相似,卻是顯得平和許多沒有什麽棱角,那雙跟女子一樣的紫色眼睛裏透出暖和的笑意:
“阿澄,你來得正好,幫哥哥瞧瞧,這兩個簪子,哪個好看些?”
被稱作“阿澄”的女子心中一歎,麵上仍舊平靜地走上前看了一看,伸手指向那一支梅花模樣的:“這一支吧,瞧著更簡潔大方些。”
青年男人聽零頭,一邊放下另外一支簪子隨手遞了錢銀過去,一邊扭頭對身旁的女子道:“好,聽阿澄的,你的眼光應該不會錯,你嫂嫂定會喜歡的。”
女子紫色的眼睛微微一閃,露出一些帶著無奈的悲傷,卻又很快掩了過去。
她看了一眼同樣無聲地歎了口氣的販,跟著將那梅花簪子心收好後的青年男子慢慢繼續前行:“哥哥用心挑的,嫂嫂自然是會喜歡的。”
青年男子笑了起來,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回憶著什麽:“哪兒啊,你嫂嫂她不知多少次數落過我的眼光不行,給她買的首飾很多她都帶著不方便。不過……我以為她不喜歡,幫她悄悄丟過一回,反而被她狠狠罵了一頓,還非讓我把丟聊那些都給她再找回去……你,既然她不喜歡,還留著做什麽呀?”
女子低垂著眼,長長的睫毛遮掩住紫色的眼睛裏此刻的情緒:“……因為那些都是哥哥你送給她的,嫂嫂當然舍不得丟棄。嘴上也許著不喜歡,心中,卻也是歡喜的。”
青年男子咧開嘴笑了笑,正要什麽卻像是突然嗆住一樣,捂著嘴壓抑地咳了起來,走在他身邊的女子趕忙上去扶住他,滿目的擔憂:“哥……”
青年男子臉色漲紅,忍了又忍好容易忍住了喉頭的癢意,隻咳了幾聲便停了下來,朝身旁的人安慰地笑了笑:“時候也不早了,跟哥哥一起回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