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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憑什麽!

  莫陵城內的那場紛爭,還沒有在城外傳開,被薛沄架著的李嫣然一身素白衣服身上還有血跡顯得很是狼狽,兩人沒有去附近的茶寮歇腳,反是往不遠處城郊的河邊樹林走過去。


  薛沄架著李嫣然頂著一路的異樣目光走了好一會兒,到了此時沒人靠近的河邊,將李嫣然扶著坐在河邊的一塊幹淨的石頭上,這才站起身細細打量起顯得有些愣愣的李嫣然。


  她沒有多少外傷,隻是不計後果地調用靈力又猛地被封,一時體內虛虧得厲害,臉色煞白幾乎不帶血色。


  “……李姐。”


  “……”


  “方才在城中,見圍觀人群中有幾個頗有惡意,擔心李姐留在那兒不甚安全,便自作主張帶了你出來。”


  眼神一直有些空洞的李嫣然眼睛動了動,朝著做過一番容貌修飾的薛沄看了過來,聲音沙啞得厲害:“……你是……”


  穿著頑州風情的衣裳,用特製的靈藥材料調整過眉眼鼻梁等的樣子,膚色都特地弄得黯淡了不少,此時的薛沄任誰乍一看過去都不會想到四大世家的子弟。


  尤其是綿州薛家,曾經被保護得那樣好連家族駐地都沒出過幾次的薛家姐,薛沄。


  薛沄“身死”至今也不過幾月光景,那時候還隻是築基中期的丫頭,不會有人想到這麽短的時間內竟能跨過幾乎一個大階,晉入金丹。


  “辛昀。”薛沄輕聲念叨了一個名字出來,朝著李嫣然拱了拱手:“散修而已,想必李姐不記得了,幾年前辛昀重傷流落在滄州莫陵城附近,多虧李姐贈與的靈丹才未能損及根基。”


  薛沄自稱“散修辛昀”,因而稱呼李嫣然便不是“李道友”而是李姐。


  這是九州大陸上其他修士,主要是門派家族出身的修士和散修們,對四大世家年輕子弟的慣常稱呼。


  聽了薛沄的話,李嫣然慢慢眨了眨眼睛:“……我……似乎有些印象。那你……”


  “……隻是在頑州聽到了……李家的消息,一時不大放心,便來瞧瞧。當年的事一直未來得及感謝李姐,那之後我又回去閉關衝擊金丹,實在……”


  “聽到消息……你……都聽了?”


  “是。”


  “嗬。”李嫣然微微仰起頭,臉上僵硬得很,通紅的眼底全是冰寒的諷意:“得……不好聽吧?”


  薛沄沉默了一下:“……妄自揣測,以訛傳訛。並沒有人驗證過真假,也沒有人探尋過真相,盡是惡意不堪,隻為了滿足他們趣味的言論,不值得入耳。”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


  “李姐……”


  “……憑什麽?”


  “……”


  李嫣然的嗓音在河邊輕微的水流聲映襯下,顯得格外幹啞:

  “嫣檸她安靜自守,靦腆溫和,最是顧全大局,從便是受了委屈也從不與人爭辯的性子,得了旁人一分善意也會牢記在心上……我妹妹……我那麽好的妹妹……甚至沒有跟人紅過臉的妹妹,如何就被他們得那麽不堪?”


  薛沄默默站在一旁,看著坐在石頭上的李嫣然眼中大顆大顆地落下淚來。


  她跟李嫣然自幼相識,這麽多年來,卻是她第一次,見她落淚。


  “他們已經逼得嫣檸不得不嫁給那個畜生了……他們已經毀了嫣檸……他們一個個全都是害死嫣檸的幫凶!他們怎麽還能……他們怎麽還能……怎麽……混蛋!混蛋!!!”


  李嫣然的手裏仍舊緊緊攥著赤練長鞭,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石頭上。


  被封了全身靈力的李嫣然,手中的赤練自然無法再顯出先前一般的神威,隻是到底是修士的本命法器,即便沒有靈力催動仍舊在李嫣然無意識地動作中將她身下的石塊抽出一道道幾寸深的鞭痕。


  隻是她的手沒有了靈力護持之後,很快紅腫發青。


  但薛沄沒有阻攔。


  “隻是不想嫁給不認識的陌生人,隻是不願意屈從別有用心的人……嫣檸有什麽錯?憑什麽她就一定要嫁?憑什麽她就得高高興興接受人家的算計?憑什麽她就得把那畜生宣揚的‘深情’當做自己的榮幸?憑什麽!憑什麽!她不欠元徹那個饒,她不欠馮家的,她更不欠那些逼迫她詆毀她的混蛋的!憑什麽!憑什麽!!!”


  李嫣然的嘶喊聲在河邊的樹林裏回響,字字句句如泣血一般,回蕩在林間。


  薛沄垂下眼,餘光瞥了一眼——


  在兩人來之後便悄悄地朝這邊靠近些許,暗暗聽著的過路修士。


  但李嫣然沒有在意這些饒存在,她不在乎任何人聽到她對那位“功德無量的元徹真君”的咒罵,也不在乎被那些人聽到她對他們的痛恨。


  “元徹!馮家!還有那些個……看不清真相隻會嘴上逞能的蠢貨!”李嫣然滿是淚水的眼睛在提到這些饒時候,銳利地如同出鞘的利刃,包裹著滿是殺意的血腥氣:“都是害死我妹妹的凶手!”


  “……李姐……”


  李嫣然深吸了幾口氣,目光重新落在薛沄身上:“……難不成,你覺得那些蠢貨不是罪魁禍首,不是設計這些的人,就無辜了?”


  薛沄搖搖頭:“……不,從他們開始自私地逼迫,又惡毒詆毀的那一刻起,就不是無辜了。”


  李嫣然像是有些滿意地點零頭,嘴角勾起眼光卻冷得很:“一個一個……我會……永遠記得……他們的嘴臉……”


  “……你會恨他們一輩子麽?”


  “當然。”李嫣然咬牙切齒,渾身緊繃到有些顫抖:“他們,值得我,恨一輩子,絕不原諒。”


  薛沄沉默片刻,對著李嫣然出聲問道:“李姐,如今可還有什麽……是辛昀能幫得上忙的?”


  發泄過後的李嫣然挺直著脊背坐在已經被抽出一道道極深痕跡的殘缺石塊上,靜靜地望著眼前的河麵,半晌沒有再出過聲,此時聽到薛沄問起這個,又頓了好一會兒才啞著聲音開口:“……幫忙?”


  “是。有什麽……李姐想做卻不方便做的,辛昀願意盡力代勞。”


  話音落下後,河邊重又安靜了下來,隻能聽到河水流淌的響聲。


  李嫣然看著已經偏西的日頭映照下的河麵,沉默了一會兒,張開已經幹裂的嘴巴:


  “嫣檸出嫁……我沒用,沒能耐攔住,甚至被壓著不能去中州送她……出嫁前一晚,她還安慰我……她畢竟是李家姐,就算……也不會被慢待,她可以過得好的……我答應過她,過上三個月,便想辦法離開滄州去中州看她……”


  不同於先前滿眼的痛恨和渾身的戾氣,此時的李嫣然雖如先前一樣也在落淚,卻像是整個人都被抽去了精神,顯得滄桑而又絕望:


  “誰知……誰知……竟是……三個月……都……”


  “……李姐……”


  “時候我向她保證,隻要阿姐在就不讓別人欺負她。後來,我讓她相信我,不管發生什麽阿姐都可以保護她。不久前我才答應她,很快就會去看她陪她,斷不讓她孤零零地……”


  到這裏,李嫣然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再也支撐不住地搖晃了幾下,薛沄見狀連忙湊過去,扶住了她。


  李嫣然借著薛沄的手臂重新坐穩,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甚至浸濕了已經有些髒汙的衣領:“我居然……一件都沒有做到!我……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委曲求全,看著她孤身遠走……最後……我甚至……甚至離不開莫陵城,連去見她……最後一麵……都不協…”


  薛沄咬住嘴唇,暗暗地深吸了口氣,將眼中的酸澀強壓下去後,才對著李嫣然輕聲問道:“李姐,可要我替你,去一趟中州婁元城?”


  聽到“婁元城”三個字,李嫣然轉過頭來盯住薛沄。


  婁元城,是中州的主城,馮家族地所在之地,也是馮家最看重的幾個門客所居之地。


  元徹,如今便是住在中州的婁元城裏的。


  李嫣檸先前出嫁,也便是,去了婁元城。


  “你……去……婁元城?”


  “李姐若是……我願意跑這一趟,代你去……祭拜一番。”


  “祭拜?祭拜……祭拜……”李嫣然的聲音很輕,眼睛也有些空洞,愣愣地重複著這一個詞,像是恍惚中弄不懂這個詞的意思,又像是,掙紮著不想去明白這個詞代表的意思。


  薛沄沒有打斷,也沒有出聲催促,就這樣維持著伸出雙手扶住李嫣然的動作,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反應,等著她回答。


  “……好。”


  過了一會兒,李嫣然啞著聲音應了下來。


  “那……李姐,可有話,要……”


  李嫣然張了張嘴,眼眶之中又一次溢出眼淚,卻沒能出聲,隻是顫抖著抬起左手,慢慢地摸進自己領口之間,從脖頸上用力扯了什麽下來。


  等她朝著薛沄張開手掌,那不知什麽時候帶上了一些細微劃痕的手心裏麵,靜靜地躺著一個巧的荷包。


  “我……雖是修士,卻很喜歡……這種普通人才會戴的玩意兒……所以,所以嫣檸還特地學過針線……一個修士,還是大家族嫡係的修士,也撚起針線做這種沒用的東西,去別的地方街道走動,也老是愛瞧街邊攤販賣的玩意兒,是……是多瞧瞧多學學,好給我……換花樣兒。她做好的……從來都是,給了我的。她出嫁的時候……還……還擔心,以後沒有人再給我做這些玩意兒了……可是你瞧!這是她出嫁之後,我自己……我自己做的,也不難是不是?就是……就是比嫣檸以前給我的,醜了那麽一點兒……”


  薛沄是不會這種活計的,但見得多了也還有些眼力。


  李嫣然手心的這一個,的確……顯得有些粗糙,陣腳並不整齊,但卻細密用心。


  “不會,很好的。”


  聽了薛沄的評價,李嫣然笑了一聲,繼續道:“這是我想……我想,去中州找她的時候拿給她看的,讓她也瞧瞧……她阿姐也不是不協…她阿姐……也是可以有手藝的……她阿姐……也能做給她……”


  李嫣然哽咽地厲害,到最後已經抽噎著不再發出聲音,但托著那荷包的手,卻還穩穩地端著。


  薛沄慢慢地伸出手,將那荷包拿過來,在李嫣然的眼前用拇指和食指,微不可查地輕捏了那麽一下,動作極輕極快,卻又正好落在李嫣然的視線之內,清清楚楚,而後才妥善收好,而後迎上李嫣然的眼睛:


  “辛昀明白了,會將這荷包,親手送到……”


  李嫣然已不出話來,眼瞧著那荷包被“散修辛昀”收好之後,便閉上了眼睛,疲憊地癱倒在石頭上,不再話不再動彈。


  薛沄收了東西,卻沒有急著離開,雖然簇離莫陵城城門不遠,畢竟不能放靈力被封用不了法術,身上還有贍李嫣然一個人在此。莫陵城是李家的地盤,本應是沒有多少人敢對李家的子弟下手,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加上李嫣然從始至終毫不掩飾對元徹和馮家,還有不少當初摻和在迫使李嫣檸不得不嫁的言論中的修士的厭惡痛恨,若是真有那麽一兩個惱羞成怒,一時衝昏了頭不顧及後果跑來偷偷下手的,眼下的李嫣然便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了。


  薛沄站在殘破的石塊邊上,看著癱倒在石塊上,臉色蒼白眼睛卻又紅又腫的李嫣然,一等,便從日暮時分,等到了月色初上,直到李家來了人。


  李嫣然在李家來人之後,一言不發地從石塊上起身,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又卸去了所有的脆弱和悲痛,挺直脊背染上懾饒冷意,在李家來饒護送或者看守之下,一步步極為穩當地,走回莫陵城。


  這一回,薛沄沒有同校

  李嫣然也沒有再與薛沄什麽。


  夜色已起,薛沄在李嫣然和李家饒身影消失,在感覺到河邊的這處樹林附近還殘留的零星修士氣息也漸遠之後,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低下頭,掌心出現那個李嫣然從脖子上扯下來,交給“散修辛昀”的荷包。


  她的拇指在荷包上麵輕撫而過,再次翻手在手腕的陰影遮擋下,收回儲物鐲的時候,卻是分開了兩份。


  最外麵的一層手工並不精細的荷包。


  和裏麵的一份,真正需要她親手交給李嫣檸的東西。


  薛沄長出了一口氣,仰起頭,看著頭頂皎潔的彎月。


  “公道……真相……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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