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難平
裴時聽了兒子的話,並沒有生氣,反而好言好語說道:
“軒兒,你聽我說,現在晴兒的處境非常敏感,本來我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買通太醫院給她胡亂安個名目抬出宮外,到時再隱姓埋名同你遠走高飛。
可是現在,晴兒早已將離宮之事鬧得沸沸揚揚,皇上是何等聰明之人,她的企圖皇上早已看得分明。
對於不馴服的對手,皇上向來都是心狠手辣的。我們必須搶在他之前便將人救出來。
所以最好還是按原計劃先送你出去,然後再著手讓你妹妹安排,用火遁的方式把晴兒救出宮來。”
“火遁?是要火燒宮室嗎?”鈺軒驚問:“這樣會不會傷到晴兒?她能全身而退麽?”
“找個和晴兒差不多身形的姑娘不難,宮裏那個女人對晴兒很是忌憚,若是晴兒有心出宮,相必她不會阻攔。隻要她不阻攔,柳鶯兒是個傀儡自不敢言。
所以此事我們隻要瞞著皇上一人即可。隻是晴兒後,怕你妹妹要頂些壓力。”
裴時神色黯然,眸中含淚:“但你妹妹和晴兒之間,我們總得選擇一個。”
“爹,媚兒也不能……晴兒心軟,會舍不得的。”
“媚兒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不是我做爹的詛咒她,隻怕這孩子也是個無福的。”
裴時說著,拿袖子拭了拭眼角,哽咽道:“是我害了她了……”
“爹,人人都有自己的命,妹妹母儀天下,該享的榮華富貴她也得了……”
鈺軒心中也有些酸楚,不管怎麽說,這個妹妹待他不薄。
“你說的何嚐不是?”裴時含淚道:“咱們裴家數百年未曾出現過母儀天下的皇後,媚兒是第一人……有時候太大的福分,折壽啊……”
父子二人沉默良久,鈺軒又道:“爹,您說讓我出去,還是去蜀地嗎?”
“對,而今伐蜀大計已定,你還是跟著郭崇滔將軍的軍隊出京,我替你坐陣京裏,部署讓晴兒出京去尋你……到時你們倆就在蜀地也罷,吳地也罷,先安頓下來,日後再謀發展……”
“爹,兒子讓您操心了……我替晴兒給您老人家磕頭……”鈺軒跪地,鄭重磕了三個頭。
裴時未曾製止兒子,隻是微微頷首,倚著青緞靠枕,歎道:
“裴家的香火,就依靠你和晴兒了,軒兒,爹祝福你們,也盼著你們早日為裴家開枝散葉。隻是現在我還有兩件事要囑咐你……”
他看向兒子,壓低聲音道:“第一,你和郡主的事情,一定要好合好散,萬不可再挑起矛盾,讓她安心地走。
說到底咱們裴家還是愧對於她的,她若是埋怨你幾句,你萬不可再出狂言。此事,你能否做到?”
鈺軒當即點頭,表示並無異議。
裴時很滿意兒子的爽快,又道:“那個叫如心的婢女,是否還活著?此人是個禍害,盡快除了她以免禍患。”
“要不要再等等郡主那邊的事情徹底安定下來再動手?”鈺軒有一絲遲疑:“萬一有人回頭又生事,她的口供很重要。”
“夜長夢多,你也別折磨她了,給她個痛快吧!”裴時有一絲無奈攀爬到臉上,忍不住責備兒子:
“再說了,你都把她打成那樣了,她的口供還會偏向你嗎?搞不好哪天她反咬你一口呢。”
“好,請爹放心,我回去就處置了她。”鈺軒的眼中泛起狠戾。
“”嗯,第二件事,在你出京前這幾個月,你們務必要小心,千萬不可在你走之前讓晴兒懷上子嗣……”
“兒子知道了……我們會,會小心的。”鈺軒的臉微紅。
“必要時得喝點藥。”裴時對兒子囑咐道:“我知道你一定不舍得,可是此事非同小可,身子可以日後再調,性命攸關的事情你可要仔細……”
“是,”鈺軒應承下:“爹爹放心,我已經去找人專門配藥去了,晴兒的身子弱,受不了那些虎狼之藥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裴時鬆了口氣,試探問道:“你今兒陪我用了晚飯再走嗎?”
鈺軒遲疑了一下,答應了。
仆從便將飯食擺上來,鈺軒匆忙拿湯泡了半碗飯,便說吃飽了。
裴時見他魂不守舍的模樣,剛待要說什麽,卻忽見興兒進來,對鈺軒說了幾句話,鈺軒猛地站起身,對父親告罪道:
“爹爹見諒,晴兒忽然身子不適,兒子想回去看看……”
“到底怎麽了?你說實話。”裴時有些擔心。
“晴兒她,她非要跪在嶽父母靈前,已經跪了一下午,下人說她快昏過去了……”裴鈺軒焦急萬分。
“哎,這孩子……好,那你快回去看看,多開導她,她心思重,你莫要性急,慢慢給她說。”
裴時將筷箸放下,又吩咐手下道:
“將皇上賞的那幾盒金絲燕窩和遼東野山參給公子帶上。”
鈺軒道謝後,便辭別父親出了門。
“三郎,許久不見。”
鈺軒急急出門,誰料迎頭便遇到了安樂郡主。
幾月未見,她俏麗的容顏略有些憔悴,但腰身依然筆直,雪落下,風吹的暗紫色的披風隨風輕揚,她輕撫鬢發,一雙眸子寫滿了憂傷。
安樂郡主也是美的,隻是這美無人欣賞。
鈺軒被迫停下腳步,極為客氣地問:“不知郡主有何事吩咐?”
安樂郡主見眼前這位男子,雙鬢如裁,眉目舒朗清俊,一雙琥珀色眸子魅惑眾生,周身環繞著一種令人忍不住靠近卻又不得靠近的清冷氣質。
這男子,明明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枕邊人,是自己終生的托付,可為何最終還是不屬於自己?
想到此,她心底一片哀傷與不甘,未曾開口,又聽鈺軒問道:
“不知郡主有何指教?我急著有事要出門去。”
他擔心晚晴的身體,將父親剛才的叮囑置之腦後,根本不願和安樂郡主周旋。
一場夫妻,他卻半分也等不得。安樂歎一口氣,輕聲道:
“並沒有什麽大事,隻是我年後便要去修行,你的那些女人我想趁年關之前將她們都打發了,你看是否可行?”
當日鈺軒雖說讓阿諾回來告訴管家立刻遣送那些女人出府,可裴時怕被事出突然打草驚蛇,硬是將此事按下了,是以那些女子現在仍然圈養在府中。
鈺軒頭都沒抬,冷冷道:“這事你做主便好,不用問我。”
頓了頓,又補充道:“她們算不得我的女人,到時都以裴府侍女的身份打發出去吧。”
安樂郡主聽他這般說,倒是怔了怔,忽又問道:“陸尚儀身子好些了嗎?”
鈺軒聽她問這個問題,唇角不覺扯了扯,和緩道:“多謝掛念,她好多了,還要多謝郡主的藥。”
不知為何,郡主聽了這話,心裏猶如被一根刺狠狠刺了一下,她強撐著笑意道:“如此我就放心了,請三郎替我向尚儀問好。”
“好,那我替晴兒謝謝郡主了。”鈺軒說著,那眉梢眼角的笑溢出來,又道:
“郡主也要多多保重,如果沒什麽事,我便告辭了。”
說完,轉身便要離開。
郡主見他這般表情,不由得疑竇叢生,怎得他如此興高采烈,那笑容遮都遮不住,自己自打嫁給他,極少見他如此平和滿足的模樣,難道他,難道他,難道他竟然又和杜氏重續前緣了?
不不不,杜氏當日親口說的,已和他緣分盡了,再說皇舅舅近來並未出征,二人怎麽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
可是今日見他的眉梢眼角喜氣外溢,一口一個晴兒叫得親熱,看起來二人必是和好了,不然什麽事情能讓他這麽喜形於色?
他可是那種萬年不開晴的臉,就算加封刑部尚書的那天,他都沒個笑模樣的,而今怎麽會無緣無故這般歡喜?此事定有蹊蹺。
你道郡主為何還是這般執迷與鈺軒的感情?
原來她始終還是不甘心,總想在自己離府之前再和他深談一次,可是這麽久了,他壓根一天都沒回府住過,今日好容易才得到消息說他回來了一趟,她趕緊過來攔住他,想今生這場孽緣終究得有個善終的法子。
她本來早已屈從了命運,對鈺軒的設計陷害雖然怨恨,卻想到自己也終究是失節婦人,破鏡重圓的美夢她雖不敢做,但到底還是是意難平。
尤其今日忽然又被她窺視到鈺軒竟然又和晚晴牽扯上了,是以她怨嗔之心又起,竟不由自主扯住他的衣袖,問道:
“三郎,如果沒有陸尚儀,你會愛上我嗎?”
鈺軒料不到她到現在了還在問這個問題,麵色一沉,未曾說話,隻是輕輕將衣袖從她手中扯下。
“我知道,你定是不屑回答這個問題”,安樂絕望又淒惶:“你覺得我未曾恪守婦道,我不配問這個問題是嗎?”
“不,我並沒有這個意思。”鈺軒抬頭望她,心平氣和地說:“我是想說,如果沒有晴兒,就沒有今天的我。
遇見晴兒之前的我,連自己都不愛,更不會愛別人。對不起,郡主”,
他略低了低頭,似有一絲愧疚:“你所托非人,我並非你的良人。”
安樂郡主的淚落了下來,她心痛的不能自已,眼前這人明明害了自己的一生,為何自己卻始終對他恨不起來?
為何到現在還是對他不死心,為何為了他一句對不起,便這般傷心難過?眼見著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她鼓足勇氣,又問了一直以來她都想要問而未曾問出口的那個問題:
“如果當初我能容得下她,那麽,今日,我們能……能相安一室嗎?”
鈺軒轉過身望著她,臉上現出驚異而憐憫的神色,過了許久,他才低低答道:“晴兒不願與人共侍一夫。”
“可我才是正妻,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
聽聞此語,饒是安樂郡主再有涵養也忍不住了,她實在憤恨不過,厲聲喝道:“她杜晚晴當時不過是一介外室。”
“在我裴鈺軒心中,晴兒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除此再無他人。”裴鈺軒恢複了清冷的麵容,拱手道:“郡主多保重,在下告辭。”
走了幾步,他忽又轉身,對麵色慘白的安樂郡主道:“周子衝和周小姐的命都是晴兒拚死保下來的,希望郡主不要節外生枝。”
“是我癡心妄想”,郡主慘笑著喃喃:
“我總還不死心,總還想親自問你一句。我就是不明白,論家世,論相貌,論品格,我哪點比不上她?她到底哪裏好,讓你對她那般死心塌地?”
“郡主哪裏都比晴兒好,所以值得更好的人來愛你。鈺軒不才,這一世,便隻愛晴兒一人,心裏再也容不下第二人了。”
裴鈺軒鄭重對郡主作了一揖:“就此和郡主別過,請郡主多多保重。”
說完,再也不肯回頭看一眼,便如旋風般離開了。
他走得太急太快,沒看到安樂郡主跪倒在雪地裏,十根纖纖細指摳在堅硬的土地上,五官痛到錯位扭曲,她痛哭流涕道:
“你竟然欺騙我,你們竟然一起合夥騙我,蒼天有眼,我發誓,你們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雪越下越急,幾乎要將她湮沒在雪地裏。
裴時隔窗看到這一幕,搖了搖頭,長歎道:冤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