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斥
眼見鈺軒在自己麵前悔愧交加、冷汗淋漓的模樣,晚晴隻道他舍不得那些女子,不由微微歎息道:
“罷了,我再幫你一回吧!那三個女子,你若實在舍不得一下都放出去,那你留下一個最中意的,我替你在娘娘麵前遮掩此事。
隻是你最好不要再將她留在府內,要不就挪至外宅,隻要不落人口實,讓我難做即可。或者……”
她略頓了頓,身子向他側了側,認認真真給他建議道:
“我那處宅院,你不是要留著嗎?安排到那裏去亦可。反正我也不回去了,荒棄了可惜。
皇上當日曾明言那宅子賜我後算我的私產,任憑我處置的,地契文書一應俱全,回頭我交給你。”
她這番話猶如利刃般直直插入裴鈺軒心中,使他那幻想的泡沫迅速地破滅了。
原來她和自己之間,早已隔了千山萬水,原來她竟這般看自己,她竟誤會自己對幾個歌姬舞女有什麽情義,自己的心意她竟然一點不知!
她竟這般肆意地作踐自己、淩虐自己對她的一片愛意,想及此,他一時沒忍住,血紅著一雙眼睛,惱羞成怒喝問道:
“晴兒,你這是在侮辱我嗎?你為何……還是不信我?”
他隻覺胸口簇擁的火團按捺不住,一拳砸在那個燉盅上,血流了一桌子。
他有些聲嘶力竭,卻又著實虛弱得駭人:“我說了,我的心,我的心……”
晚晴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猶如隔岸觀火般地,眯起眼覷了他半天,方平靜問他道:“軒郎,你讓我看你的心是麽?
可是逢場作戲也是做了戲,貪圖肉.體之歡,那也是貪歡了,怎能還說是心底癡情一片?
再說這世上哪有什麽生生世世?便隻在這一世,那中途離散的人也比比皆是,你再莫要自苦了!”
鈺軒一個踉蹌幾乎跪倒在地上,他終於聽到了晚晴對自己真實的想法。
是啊,自己做了那麽多荒唐事,難道就此一筆勾銷了?世上哪有這麽多便宜事!
他喉嚨發緊,口舌發幹,隻覺整個腦袋仿若被成千上萬隻黃蜂包圍,嗡嗡嗡響成一片,靜了片刻,他語無倫次地對晚晴道:
“晴兒,我錯了,我知道那些事是我錯了,你要我怎麽樣才能原諒我呢?我真的錯了……
隻要你原諒我,我願意為你做一切事來贖罪!你告訴我,你到底怎麽樣才能原諒我?”
他像是小孩子打碎了碗盞,或是丟掉了幾枚銅錢,眼淚汪汪地看著大人求諒解的模樣。
晚晴見他這副樣子,一時沒忍住,怨嗔之心忽起,她終究還未曾悟得真道,竟一時逞其口舌之快來:
“軒郎,你為何非要這般糾纏不休?你現在姬妾盈室,煙花柳巷的紅顏知己遍布,風流浪蕩之名,連我這個遠在深山修道之人都如雷貫耳。
你現在告訴我你的心在我這裏,讓我原諒你,你讓我原諒你什麽?
原諒你把那些亂蝶狂蜂當成了我?還是原諒你雖然身體不忠於我,但是心底下卻還對我癡情一片?
那好,現在我去外麵找上三五個男子相好,回頭我告訴你,我雖然和他們有床.第之歡,可是我的心還忠於你三公子,你信不信?
你願不願意接受肉.體不潔但精神忠貞的我?”
她見裴鈺軒的臉由紅轉白,由白轉黑,不由冷哼一聲,那話便紛紛而出了:
“喔,對了,我忘了,裴公子也許無所謂呢,畢竟你當初還在洞房裏埋怨我不是柳鶯兒,那柳鶯兒可不也是和你一般是生張熟李、逢場作戲的情場高手?
所以你倆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看,遊戲人間的,都得了正果,她被冊封賢妃,你身居尚書郎高位,還真是可喜可賀!”
她自來說話未曾這般刻薄過,如今實在是受不了裴鈺軒一臉癡情望著她的模樣。
他的所作所為,早已突破了她的底線和原則了,她隻想快刀斬亂麻,不願再徒生事端,平地生波。
鈺軒聽到她這番話,一臉絕望地抬起頭望著她,隻覺得又氣又妒,又羞又愧,又惱又恨……
他渾身打著顫,暈頭暈腦地一把拉起她,將她推到梨花長案上,俯身便待要強吻她,卻冷不丁被她重重頂撞開,幾乎將他推個趔趄。
鈺軒再看她時,隻見她腰身筆直地站在自己麵前,冷若冰霜道:
“我今日來你裴府是為了皇後娘娘安排的公事,三公子不要認錯了對象,須知我不是玉樓春的妓.女,更不是你裴家豢養的歌妓!”
說著兩道細細彎彎柳葉眉一挑,嘴角微微翹起,對裴鈺軒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
說到底她終究還是修行不夠,對自己曾經深愛過的人,她做不到完全的無視。今日這番話雖然難聽,可是若能讓他徹底死了心,也不妨便在今日做個了斷。
她心意已決,也耗盡了所有的耐心,這次能來勸裴鈺軒是她看在與他相交一場的份上,但是她和他今生的糾葛到此為止,再不能往前一步。
“好好好,”鈺軒見她這般訣絕,不由慘笑著,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瓷片,抖著手交給她,她冷眼覷他,將頭扭到一邊,視若無睹。
他拿住她的手,將瓷片放到她手裏,然後握住她的手,將那鋒利的瓷片頂到自己脖頸的大動脈之上,閉上眼睛絕望地說:
“晴兒,我承認我錯了,你若是實在不肯原諒我的話,那你殺了我吧!
我在這世間沒有任何留戀的東西了,正如你所說的,我已經遊戲過人生了,俗世之樂對我來說早已如糞土一般。
這世間唯一讓我留戀的便隻有你了,若連你也拋棄了我,來,那你殺了我吧,我死於你手,總比死於酒色體麵多了…… ”說著,便要按著她的手將那瓷片深深割下去。
晚晴見他竟然還是這般執迷不悟,一味同自己死纏爛打,那心更是涼到了底。
她漠然望了他一眼,忽地推開他的手,狠狠將手心裏的瓷片一握,然後鬆開了手,帶血的瓷片跌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而她手中的血瞬間便順著手心滴滴答答落下來,一股鑽心的疼痛立刻彌漫開來,她卻絲毫不顧,隻是冷臉咬牙盯著裴鈺軒,看他準備再怎麽施展。
果然,裴鈺軒見她這般殘虐自己大吃一驚,忙忙搬著她的手去看查看傷口,隻見那瓷片已經將她白膩光潔的手心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整個手心裏鮮血淋漓。
他見此情景,不由心中一片絞痛,二話沒說,他伏下頭去,雙手捧起她受傷的手,用唇舔舐她手心裏的鮮血。
那血有一絲的甜腥,又有一絲溫暖,他吮到嘴中,忽然覺得有種奇異的迷醉,他心道:
這是晴兒的血,她的心走了,但是她的血還在,還這般溫暖,若她的血能與我相融,此生又有何憾?這是她的血,這是她的血……
他竟這般不管不顧一味吮吸起來,那血明明已經止住,他,他竟還在自顧自吮吸,唇邊沾著血跡,蒼白著一張臉,竟形似鬼魅的模樣。
晚晴見他臉上神色漸漸怪異,不由有些心驚,再看看他一副已經癡狂到極致的模樣,那俯在她手上的麵孔,竟然漸漸顯出迷狂恍惚的神色。
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驚悚問道:“軒郎,你做什麽?”
鈺軒的手還憑空在那裏張著,似乎還沉浸在鮮血織就的迷醉之中,他赤紅著一雙眼睛,迷亂地笑著:
“晴兒,你不原諒我沒關係,得不到你的心也沒關係,你把人給我便好了。咱們不能一起生,還能一起死呢,你說是不是?”
他眸中閃爍著遊離不定的光,那紅赤的雙顴似乎塗了一層胭脂,有種莫名的狂熱環繞在他身上。
晚晴被他這副神情嚇到了,她強自按捺下惶恐,低聲斥道:“你……你傷害得我還不夠深嗎?”
見他抬首望她,神情似乎略有所動,她再接再厲,咬牙切齒道:
“你做的那些事,真是荒唐之至,我……我難道不能說你幾句嗎?你現在做出這副樣子來,是想要嚇死我嗎?”
聽她這般說,鈺軒的神情果然變了變,似乎還過魂來,他痛徹心扉地緊握住晚晴的手,貼到自己的胸口,痛徹心扉道:
“對不起晴兒,對不起,我沒有想過傷害你,我真的從未想過傷害你,我深恨自己,我恨不得將自己碎屍萬段!”
說著,他淚水滂沱而下,順著晚晴手上的血水一滴滴滴落在地上:“我明明那麽愛你,為什麽做的卻全是傷害你的事情?對不起,對不起……”
晚晴聽他這般說,不禁微微側一側頭,紅了眼圈,他不是壞人,縱使做了那麽多荒唐事,他也不算是個壞人,隻是和自己無緣罷了!
鈺軒一麵落淚,一麵抖抖索索將自己的帕子拿出,細細給她包紮。
她愛恨交織地望著他,待要伸手解開那帕子,又怕再激怒他,隻好暫時忍耐著,又聽他說:
“晴兒,你忍著疼,這幾日不要沾水啊……”說著,便又對著那包紮好的手吹了又吹,神態漸漸恢複了正常。
晚晴這才暗暗緩了口氣。不知他為何剛才竟忽然迷了心智,若非她急中生智說了那幾句,讓他懸崖勒馬,他會不會一發不可收拾?
不成,不成,而今他心神似乎受了重大的刺激,再不可繼續使他這般激動,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難道聲色犬馬的生活反而抽去了他的魂魄,讓好端端一個人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神誌不清,精神錯亂?
再一看,眼前的鈺軒又恢複了初見自己時那般悔愧萬千、自責又驚懼的神態,她的心還是軟了下來——
想那安樂郡主紅杏出牆一事必對他是個重大的刺激,他向來最看重顏麵的人,日後要如何在這權貴雲集的京城是非圈中全身而退?
又想他一向渴望有一個溫馨美滿的家庭,而今這夢又碎了,對他的打擊可想而知?
說起來,他也是求而不得的可憐人罷了!
而自己此行的目的,並非是來和他做這些口舌之爭的,既然此行不是要重修舊好,亦非要魚死網破,何必還非要和他爭個是非曲直呢?
自己本就是受皇後委托來勸他浪子回頭的,他既然表現出來要回頭的誠意,那何不成全他?
不管他為了什麽要回頭,能回頭總是好的吧,難道自己非要看他一步步走上黃泉路還死不反悔才能滿意?
說不定他隻是受了刺激才這般荒唐的,隻要解釋清楚了,他便能幡然醒悟,回頭是岸了呢。
這本來就是自己來的初衷,不然自己特意拿上給柳泰成的退婚婚書做什麽?
怎得自己這個勸人的,還處處代入了自己的情感,一句未勸,先和他白刃相見起來?
難道自己對他還餘情未了嗎?不不不,不可能了,他的所作所為,早已讓自己對他心灰失望到了極點。
想及此,她靜了靜心,從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雲淡風輕地對他說:
“我無妨,軒郎。古人雲: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隻盼你從此後洗心革麵,篤敬修身,再莫要誤入歧途了。”
鈺軒聽她這般說,猶如一股甘泉湧入心田,萬般感激地望著她,驚喜交加地問道:
“真的,晴兒,你這麽說,是肯給我機會了?你終於願意原諒我了?”
“當然,古人說‘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晚晴強擠出一絲微笑對他,和顏悅色勸他道:“軒郎,回頭是岸。”
裴鈺軒聽了她的話,隻覺冰冷冷的心中一股熱流湧過,當真是雲開見月、雪霽天青的激動心情。
他一個箭步上來,又要擁住她,卻被她輕輕閃開,換了一副嚴肅地神情,語重心長對他道:
“軒郎,我知道你也是可憐人,可是這世間誰不可憐?都可憐。
自古朝堂如戰場,所謂兵不厭詐,你一時貪新鮮買的那些歌妓舞女,到底是哪個府上派來監視你的,你也不知道。
你又好飲酒,身邊也沒個靠得住的人,此事大為不妥。所以,皇後娘娘的意思,不如你先選一兩個忠厚的侍妾出來侍奉你,其餘的便都先放到西苑。
西苑那邊郡主還在,也可幫著看顧一二,等郡主出府,你再行發賣處置亦可。
酒色財氣,是刮骨鋼刀,軒郎,你何必為了一時之氣,便毀了自己的身子?不值的。
這次你聽我們的勸,好嗎?戒斷酒色,女子留一兩個在身邊即可,多了爭風吃醋,反鬧得內宅不安。
不行一會兒我幫你看看那幫姬妾,有沒有合眼緣的替你選出來照顧你;或者,讓珊瑚出宮來侍奉你也行,她自小便傾心於你,是個長情之人。”
她循循善誘,侃侃而談,如同母親對自己不懂事的兒子般嗬護體貼,滿臉是關心和愛護,卻再也沒有半絲情愫。
鈺軒本來聽她引經據典,一派通情達理的姿態,隻當她原諒了他,誰料她竟是想抽身退步,而且大度到要給他親自挑選侍妾的地步,這分明是打定主意要遠離他!
他的心冷了又冷,沉了又沉,聽她說完最後一個字,他還抱著一線微茫的希望,試探問道:
“晴兒,我記得你從前可是說……你不喜歡男子蓄妾的……”
晚晴瞧著他看自己的那副情深義重的模樣,氣直往上衝,忍不住脫口道:“是啊,可那是我對丈夫的要求。”
見他臉色突變,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又開始了與他的意氣之爭,隻好趕緊找補:“你……咱們是朋友……,對你,我自然是不同的……”
誰料這一番補充更是雪上加霜,引得裴鈺軒的妒火一下湧了上來。
她竟然想讓別人做她的丈夫?是那個拆人牆角還理直氣壯的該死的柳泰成嗎?不可能,絕不可能!他絕不會讓她得逞的。
她杜晚晴此生如果要一個丈夫,必須是他裴鈺軒,也隻能是他裴鈺軒。
是的,他做錯了,他誤入了歧途,可是,他就是要同她在一起。
她永遠是他的,不是別人的,他要永永遠遠地將她箍在身邊,讓她看著自己,督促自己永不犯錯。
他不許她去找柳泰成,不許她去找皇上,也不許她出家,更不許她死。
她是他的。
他錯了,但是他願意為她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她不能逃離,自年少時,她就從自己身邊逃離了一次又一次,每次不到迫不得已絕不會回頭;
但是今日,她休想跑到掉,他已經徹底想通了,不要說她和柳泰成沒什麽,就是有,他也認了,沒關係;和皇上,也沒關係,他都認。
隻要她的心回到他這裏就行,就算心不在他這裏,他也要她的人。
今日她無論說什麽,無論對他是怎樣的不齒不屑,都無妨,他一定要把她重新尋回來!
他不能沒有她,今日一見她,更堅定了這個信念。
他本以為沒有她,他一樣可以和當年未遇見她之前那般花天酒地,遊戲人間。
可是事實證明,不成,那樣的他像活在無間地獄之中——
那種激情過後的空虛無力和揮之不去的負罪感重重壓著他,讓他生不如死,猶如被抽離了靈魂的軀殼,唯一能拯救他的,就隻有她杜晚晴了。
他今日見了她,雖然她冷淡冷漠,但是他心裏竟有著從未有過的踏實和平靜。
他已經許久許久未曾得到這般的平靜了,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她一直是讓自己心靜的源頭。
隻要她願意在他身邊,他就能得到救贖,他也願意得到救贖,他見了她,便不想再呆在寒冰地獄之中。
見了她,他便想著,他還有好大一段幸福的人生要和她一起度過,要和她生兒育女,要和她過熱氣騰騰的一生。
——這是她對自己的承諾。
她當初做出承諾時,並未說過若自己走了彎路,她便會放棄,她說無論如何,都會做他的燈盞。
現在,他就需要她這盞燈照亮前方的路途。
想到這裏,他的唇邊現出一縷微笑,上前猛地摟住她,緊緊箍住她的身子不許她掙紮,然後俯在她耳邊低聲道:
“晴兒,你聽著,不管你願不願意,這輩子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既然柳泰成那廝隻是一廂情願,我就放心了,你休想用幾個低賤的歌妓打發了我。”
說著,他鬆開她,若無其事地說:
“梁國夫人,現在你身上的香囊換了,和我在一起,隻能用桂花的,下次記得了……”
注釋:
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出自《論語·子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