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人間重晚晴> 勸解(1)

勸解(1)

  戌時三刻,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到達了裴府。


  早有人打開大門,攙扶晚晴下了馬車。


  晚晴臨時來不及換裝,還是穿著一襲道袍,對外假稱是紫金庵的師傅來為裴家祈福。


  此時恰逢裴時出京巡視,裴府東西苑分別住著裴鈺軒和安樂郡主夫婦。晚晴便由丫頭引著先去了裴鈺軒住的東苑博雅堂。


  晚晴甫一進內室,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夾雜著令人窒息的酸腐之味。


  裏麵的人正在大發雷霆,高聲罵道:“滾出去,我不喝藥!快給我拿酒來!”


  接著,便聽到藥盞“哐啷啷”摔碎的聲音。


  晚晴對茫然無措、濺了一裙子藥汁的婢女使了個眼色,可憐的婢女會意,如臨大赦般三步並作兩步躬身走出室外。


  婢女出去後,晚晴命紫蝶在門外守著,任何人不許進入。


  紫蝶領命。晚晴進入內室後,靜靜站在了鈺軒的榻前,帷幔高卷,榻上之人一目了然。


  他背對著她,看不清他的臉。但見他肩胛骨深陷,已瘦的皮包骨頭,她心內百感交集。


  當日初見時,他是何等的光風霽月,琥珀色的眸子下是潭水一般的澄澈。她隻看了一眼,便再也無法忘記那猶如天人的少年。


  可是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把一個翩翩美少年變成了這般形銷骨立的模樣?

  佛說“眾生皆苦”,道家說“人生如寄”,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般,何必非要執著?

  所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他為何不明白?

  早年他曾讓她幫助寺廟抄經。她將幾百卷佛經都抄完了,故而對人生苦難,倒也不是十分執著。


  可是他卻深陷人生的孽海欲障之中,難以自拔。他的人生,多麽像地上那一盞四濺散落的碎瓷片,片片鋒利,卻無法粘合,也無從粘合。


  “你是誰,膽敢站在這裏窺視我?……”


  裴鈺軒覺得有人站在床頭看自己,暴怒地回頭,恰看到那盞昏黃的燈下婷婷立著的晚晴,薄施粉黛,淡掃蛾眉,眉眼間依然清麗無儔,一身青色道袍,那樣恬淡安靜地站著,一臉慈悲相。


  “晴兒,是你嗎?”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確實不是在夢裏,大喜之餘,他待要翻身下榻,卻忽然又倒在榻上,將被子拉到頭上蒙住臉,虛虛地說:


  “晴兒,你……你先回避一下,我……我這般模樣,你不能看!”


  晚晴的心顫了一下,歎一口氣,她俯身將他的被子輕輕拉開,凝視著他的布滿血絲的雙眸道:“軒郎,你這樣害人害己,是何苦啊!”


  鈺軒一言未發,隻是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他一骨碌翻過身去,背對著她,一滴淚順著眼角靜靜滑落。


  晚晴見他不起身,也不強求,隻順勢坐到他床頭的小杌子上,淡淡對他道:“你若身子不適,便躺著亦可。我今日是奉皇後娘娘的命令,來……”


  話還未說完,她忽地咳了起來,先還是輕微的咳嗽,之後那咳嗽便越來越急,眼見得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門外的紫蝶聽到,高聲問道:“夫人,您可還好?”


  鈺軒見她這般,也顧不上形象了,立刻翻身起床,赤腳半蹲在她腳下,一臉擔憂地望著她,驚問道:

  “晴兒,你怎麽了?怎麽咳得這麽厲害?是不是著涼了?”


  晚晴一陣劇嗽之後,喘息了片刻,抬首靜靜望著他道:“無事。”


  鈺軒忍不住要來握她的手,她不動聲色地將手攏進道袍,道:

  “軒郎,我今日是有公事在身,咱們先談,談完後我還要去安樂郡主那裏宣皇後娘娘口諭。”


  “他們逼著你這麽晚來這裏做什麽?”鈺軒冷臉道:“你身子不好,他們不知道嗎?”


  晚晴並不答話,隻是深歎一口氣,隻是看著胡子拉碴、滿麵憔悴的鈺軒,輕聲道:


  “軒郎,人生那麽短暫,忍忍不就過了嗎?你何必非要用這種方式作踐自己?人身難得,你不該如此揮霍。”


  “晴兒,我……我……”鈺軒想起自己那些荒唐往事,又是羞慚又是愧疚,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想起當日她得知青萍懷孕後對著自己又哭又鬧尋死覓活的模樣,又想起她知道安樂郡主懷孕時狠狠咬自己的那一口。


  那時,她多麽愛自己啊,可是,如今他這般狼藉不堪,她反倒不悲不喜了。


  為何她說得這麽平淡?宛如陌生人的相勸。


  或許,或許,她一直在深山修行,未曾聽聞他的名聲?

  他掩耳盜鈴地想著,不由抬頭貪婪地望著她,她還那麽美,清麗淡雅之外,更添了端莊寧靜,身上那若有若無的淡淡的檀香氣味,讓人忍不住靠近,卻又不敢靠近。


  她還是他的……晴兒嗎?她還能回到自己身邊來嗎?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做著這樣的夢,卻又不敢奢望這夢想會成真。


  他已不是當日的他了,而今他的聲名一敗塗地,浪蕩子的名聲傳遍了京城,他如何還能再奢望她回頭?

  可是,他還是期盼她,能回到自己身邊來,她若能再回到自己身邊來,他寧願以命相酬。


  他已經飲遍了千江水,也遍嚐了人生的苦辣酸甜,唯有她,還是唯有她,能使自己平靜下來,使自己振作起來,使自己感受到生命的意義。


  他當日是對她有諸多的誤解,可是聽了方回的勸導,他才驚覺是自己多疑多慮了。


  至少在二人交惡之前,她是愛他的,可是他糟踐了這愛,放棄了這愛,硬生生將她從自己的人生中擠出去了,都是自己該死,她還會原諒他嗎?還會嗎?


  晚晴見他一味怔怔的看著自己,不由薄斥他道:“聖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為第一。


  你看看你,這是在修身嗎?所謂‘知止而後有定’,軒郎,你又‘止’在了哪裏?若止在欲壑之中,隻怕再無片刻安寧。”


  “晴兒,你要我改嗎?你若要我改,我便改……”


  鈺軒的唇哆嗦著,眼中升起希望之火。他從未像這般卑微,盼著她能給予自己一個肯定的答複。


  晚晴微微頷首一笑,和藹對他道:“自然,皇後娘娘也是此意。咱們是少年之交,我當然也盼著你能迷途知返。”


  鈺軒聽她說得這般圓融又疏遠,不由心沉了沉,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想要伸手攬她。


  孰料晚晴猛地站起身,微不可聞的往後略退了退,靜靜道:“你願意聽我一言嗎?”


  鈺軒的手滯在空中片刻,終於頹喪地垂下,他苦澀道:“你講!”


  搖曳的燭火下,鈺軒忽覺得晚晴這般波瀾不驚、看盡眾生的神色,讓自己沒來由有些驚懼。


  以前的晚晴,活潑的、婉媚的、嬌嗔的、潑辣的,都不像今日這般平靜地讓自己害怕。


  “你吩咐下人先去幫你洗個澡,換身衣裳,然後淨顏修麵後,再來這裏。


  這間屋子,我找人替你重新收拾一下,我們半個時辰後再在這裏會麵。”


  晚晴依然保持著淡淡的微笑,雖然那笑容裏盡是悲憫。


  鈺軒被那悲憫刺了一下,是的,是悲憫,上次在康王宴席上,她見了他,便是這種神情。


  自那之後,他便徹底崩潰了,日夜酗酒無度,麻醉自己。但此時,他無法拒絕晚晴的要求,故而勉強笑道:

  “對,實在對不住地很,晴兒,今日失禮了,我這就去。”


  說著,便起身往外走,晚晴在他身後叮囑道:“你沐浴前,讓人給你盛一盞參湯飲下,你酒後體虛,霧氣一蒸,怕要虛脫。”


  鈺軒心中一暖,鼻子酸了一酸,垂頭低聲道:“好,我會的,你放心。”


  話音剛落,淚已跌落下來,他不敢再停留,大踏步出去了。


  豈料未走幾步,忽聽得室內,晚晴咳嗽聲又起,且愈咳愈烈,他顧不得什麽急忙往回轉,卻看得房門已關,裏麵傳來晚晴的聲音:


  “紫蝶,快,快再拿一粒藥丸給我。”


  “不行,夫人,醫生囑咐這藥隔二日方能服一粒,現下這才三個時辰,您就要服下兩粒,您不要命了。”


  “今日之事,事關重大,你們三公子受此重創,我怎能袖手旁觀,好丫頭,你快把藥給我,不然我今日可怎麽公幹啊。


  這本就是女官的……咳咳咳……的職責啊……”


  “夫人,三公子每日裏花天酒地,我看他就是一個色中餓鬼,憑什麽他酒色無度的人,還要您來勸解?

  您怎麽勸解?勸他去修道?他離得了女人和酒嗎?


  他們不知道您夜咳的三個月都沒睡一個好覺了嗎?還要星夜便趕著人來勸他,太不把人當人了……”紫蝶的聲音微顫,其中帶著一絲怒意。


  “紫蝶,你太放肆了!誰允許你妄議主子?你是他裴家的人,日後我不在了,你不準備繼續活了嗎?”


  晚晴氣喘籲籲道:“你若再讓我聽到這種話,明天你就回宮去,把鵲喜給我換來!”


  “夫人,我錯了!我生死都不離開您。”


  鈺軒聽到“撲通”一聲跪地的聲音。


  他的心猶如被巨錘捶過,痛得渾身打顫。


  連她身邊的侍女都知道他狼藉的名聲,她怎會不知?


  他之前還籍有微茫的希望,盼著也許她未必全知他的過往,可是現在看來絕無可能了,自己在她麵前徹底無地自容了。


  他深深愧悔之餘,卻又突然想起她剛才說她以後不在了,是什麽意思?她要去哪裏?

  她怎得咳的這般厲害?她的身體怎麽了?看她比往日更加消瘦,是不是她也如他這般,一直在飽受折磨?


  定一定神,他又聽晚晴道:“好了,我還沒死呢,快把藥拿出來!”


  她還在咳,每咳一聲,裴鈺軒的心便刺痛一下。


  “奴婢死也不能給您這個藥,那大夫說了,此藥藥性太烈,絕不可大量服用,否則無異毒藥。


  我現在去讓裴家廚房給您燉一盞川貝雪梨,壓一壓。”紫蝶帶著哭腔勸說。


  “回來,你真是糊塗了,咳咳……我是來這裏做客嗎?若不給我吃藥,那你出去舀一盞清水,讓我壓一壓,別驚動了裴家人。


  對了,你替三公子收拾一下內室,開窗通通風,我到室外去幫他折幾支桂花插上,剛才我進來時,見他屋外的桂花開了。”


  “夫人,您怎能喝涼水?您的身子怎生打的住?真是的……您就算豁出命去,三公子那樣的人會領您的情嗎?”


  “畢竟相交一場,怎能不善始善終?……”晚晴感傷地看著室內那架古琴,忍不住去撫摸那琴道:


  “記得當年我在這裏奏過一曲《高山流水》,結識了你們公子;這麽多年過去了,再對他彈奏,怕隻能奏《廣陵散》了!”


  鈺軒聽聞此語,一下怔住了,他的心被狠狠捅了一刀。


  他後悔了,就在這一刻,他徹底後悔了。


  他這段時間以來所有荒唐的過往,難堪的斑斑劣跡,都如附骨之疽一般跟隨著他。


  他恨不得蕩滌三江水洗淨自己身上的汙穢,恨不得用刀挫斧鑿去劈開自己這身皮肉,將那些肮髒的過往剝離開身體。


  他自慚形穢。


  他的確配不上這樣清清白白卻又深情款款的晚晴,但他又舍不得放棄。


  她是他溺水後的稻草,是他黑夜中的微光,是他人生中最後的希冀,他不能失去她。


  但如今的她,卻鐵了心要和他劃清界限,要從他生命中徹底退出,他該怎麽辦?

  到底該怎麽辦?

  要怎麽才能求得她的原諒呢?……


  淚大滴大滴落下來,他心痛地忍不住弓起了身子。


  卻聽晚晴低低吩咐道:“算了,我們開始吧,再過一會他就回來了。


  對了,你還是出去叫一個小丫頭子進來吧,你們幫他把床榻也換上新被褥,這屋子的氣味,實在是……哎……”


  聽見晚晴要出來,鈺軒忙忙擦了一下眼淚,轉身離去了。


  注釋:


  1.“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出自《金剛經》)

  2.“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知止而後有定”,(出自《禮記·大學》)

  3.《高山流水》,中國古琴曲,琴曲主要講述了出身貴族的俞伯牙和樵夫鍾子期以音樂會友,終成莫逆之交的故事。古代常以高山流水比喻知己、知音。


  文中杜晚晴最開始以《高山流水》贈與裴鈺軒,暗寓著想成為他的朋友和知音的意味。


  4.《廣陵散》,中國古琴曲。魏晉之交的竹林七賢之一嵇康以善彈此曲著稱。


  嵇康因不從司馬氏,被冤屈至死。臨刑前,仍從容不迫,索琴彈奏此曲,並慨然長歎:“《廣陵散》於今絕矣!”


  晚晴在此暗指自己與裴鈺軒的感情已經破裂,再也無法彌合。


  ※※※※※※※※※※※※※※※※※※※※


  明天是除夕,暫停更新一次,初一繼續更新,祝願小天使們春節快樂,萬事如意!另,之前文章中的注釋較少,日後再涉及典故曆史之類的背景,我會注意一下,專門在文後備注,小天使們如果還有什麽意見,可以反饋給我,先謝謝啦!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