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空客散人歸後
卻說這一日,方回剛從衙門出來,半路上被阿默和興兒兩人攔住馬頭,死活要他到裴府去看看裴鈺軒。
方回自上次去勸說鈺軒,被他折辱一番之後,便再也不想見他了,無奈二人一人扯著自己一條胳膊,巧舌如簧地賣可憐,隻說他家公子已經病了大半個月了,日日喝得爛醉,眼見得就要吐血了,非要方回去看看。
方回實在拗不過,隻好去了裴府。
在博雅堂見到裴鈺軒,方回不由大驚,隻見他在榻上披頭散發地踞坐著,比上次更黑瘦更憔悴了。
本來如明月一般飽滿英俊的麵龐瘦得脫了形,兩顴高張,兩頰低低陷下去,竟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方回見到這個情景,嚇得腿都軟了,紅著眼眶問鈺軒道:“三郎,三郎,你這是何苦啊?為了一個女人,你至於作踐自己到這個地步嗎?”
裴鈺軒當日還是照例喝得七葷八素,見了方回,他冷冷笑道:
“你來啦,你來幹什麽?你不是再不來了嗎?難道是特意來看看我死了沒有?”
說到這裏,他閉一閉眼睛,聲音暗啞又悲傷:“也罷,你終究還能來看看我,而她,就算是我死了,怕也不會來看我一眼的,你說是不是?”
方回聽他這麽說,心中一陣難過,忙勸道:“三郎,晚晴也有她的不得已,你要體諒……”
話音未落,卻聽裴鈺軒聲音陡高,厲聲喝道:“她有不得已,那我呢?我有沒有不得已?
我哪裏對不住她杜晚晴了?自打認識她開始,我便將一顆心全撲在了她身上,為了她風裏雨裏,水裏火裏;
她不喜歡我找女人,好,我不找;她不喜歡我應酬喝酒,我便一概推掉;
她要名分,我想盡法子給她弄名分,她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恨不得搭梯.子給她摘下來。
可是她,她卻背叛我,她竟然背著我去跟柳泰成那個王八蛋……私定終身,讓他給她父母養老,她當我是個剩王八……”
方回見他這般激動,不由歎口氣,拍了拍他的手道:
“三郎,你聽我說,泰成和晚晴定親的事情,不瞞你,這事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你知道為何不告訴我?你知道你和他們合起夥來蒙我?”
裴鈺軒從榻上豁然站起身來,一把扯住方回衣襟,怒氣衝衝問。
“哎呀,你先被激動,聽我把話說完嘛!”方回好脾氣地將他重又按到榻上坐下,繼續不疾不徐道:
“這事我也是偶然知道的,但此事真怨不得晚晴,確實是你嶽家逼的太急。
再說晚晴這些年在深宮裏為你裴家苦熬,一大半是為了你,這個你總該心裏清楚吧!”
鈺軒聽了這話,愣了一愣,那淩厲的眼神略收了收:
“我知道,她以前是愛我,我也知道她和柳泰成的婚約是被迫的,可是阿回,她和柳泰成的婚約瞞了我這些年,從來沒給我說過……
是我傻,是我傻,那年,我分明見她戴著柳泰成的簪子,穿戴的風格也和以往不同,現在想來必是柳泰成給她置辦的。我當時明明覺得不對勁,卻還自欺欺人騙了自己這麽多年……”
一想到她親口說柳泰成是她遵父母之命定下的夫君,說自己沒資格管她,說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妻子,和自己恩斷義絕時頭都沒有回一下的場景,他便無法遏製自己,他恨得渾身發抖,瞋目裂呲,雙拳重重擊打著床榻。
其實,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一首詩,關於這件事,他一直藏在心底,未曾和任何人提起過。
那是晚晴初上紫金庵時,他曾拿到了皇後手諭,去懷玉殿搜過一番。
結果在偏殿寢臥中,他赫然發現了當日晚晴在永寧寺亭中見他時穿的那件大紅鬥篷,端端正正壓在箱底。
他一把將鬥篷扯起來,尚未細看,誰料從衣衫內掉出一張略有點發黃的舊書稿,拿起來一看,原來是晚晴謄錄的一首古詩: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眼見這詩,他雖氣得不能自已,卻依然心存僥幸,因暫時還不能確定這件衣衫是何人所贈,直到他將鬥篷一撕兩半時,看到了鬥篷的內裏用細細的金線縫製的“柳杜聯姻”四個字。
這四個字摧毀了他全部希冀和意誌。
自此之後,才有了他花天酒地自暴自棄的一切。
可是這件事怎麽和人說?在這天地人世之間,他和任何人都不能說,隻能爛在自己的肚子裏。
任別人譏笑自己是個花心濫情的紈絝子弟,他也不能告訴別人他刻骨銘心愛著的女人原來竟一直和別的男人“同心而離居”,說起這個來,他焉能不恨?
這場和晚晴的決裂,難道全部是自己的錯嗎?難道她杜晚晴就一點愧疚都沒有嗎?
她如果對柳泰成沒有一絲情意,為何會在這件紅鬥篷中藏著這麽一首詩?
就算是婚姻是被逼的,可這詩呢?這詩呢?他想及此,心不由又灰了一半,卻聽方回還在絮絮叨叨地勸說自己:
“三郎,那婚事本是不得已,她若給你說了,你還能和郡主繼續生活下去嗎?他們逼你最愛的女人嫁給別人,我不信你能無動於衷?
但是那時你有膽量提出和郡主和離嗎?三郎,晚晴不告訴你,我相信她必是不想你為難……我不告訴你,其實也是為了這個。”
方回娓娓勸道:“晚晴自少時便和你分分合合,感情深厚,我不信你真不能體諒她當日的一片苦心?”
“我信她自然是信她,不信她,我怎會這般……日夜牽念她?”
方回的話到底還是打開了裴鈺軒塵封已久的心扉。
可是,就算他能原諒她不告訴自己和柳泰成的婚事,但別的呢?他的淚漸漸在眼眶內蓄積,隻覺得一顆心痛的揪起來。
他自認對她的心從未更改過,可她呢?她在寫下“所思在遠道”那一瞬間,想的又是誰呢?
“三郎……”方回見他情緒似乎不對,小聲叫了他一聲。他這才緩過神來,低低道:“阿回,你說她……”
他本待問晚晴是不是真的已經和柳泰成產生了感情,但這句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深知此話不能出口,一旦出了口,萬一答案是肯定的,對自己來說,必是萬劫不複。
而且,即便晚晴真的愛上了柳泰成,自己便能死心了嗎?便能從此撒開手嗎?隻怕也不能,最好的結果,就是大家同歸於盡。
所有的事情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
若是杜晚晴真的變了心,那還不如自己當初抵在她胸口的那劍便狠心刺下去。
若當真刺了,自己早已陪著她一起解脫了,哪還有後麵這些夜以繼日如同煉獄般的折磨和痛苦?
想到此,他不由淒然的慘笑起來,心中兀自呐喊道:
“錯了,錯了,一切都錯了……可是從哪裏開始錯的呢?
明明是情深似海的一對愛侶,是從哪裏開始猜忌欺蒙,從哪裏開始離心離德,從哪裏開始絕情背叛的呢?
晴兒,你怎麽忍心這般對我?那日我隻求你給我一句話,隻要你說一句還愛我,我就會放過柳泰成;
我就會同你和好如初,你和柳泰成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可你為何始終不肯說?你為何不肯說?
難道這麽多年你始終在欺騙我?那你當日為何又對我那麽情深義重,甚至不惜對皇上都以命相抗?
你送我的玉佩,我至今片刻不離身,明明是你說的"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做到了,你做到了嗎?
此時此刻,你早已將我拋之腦後、棄若敝屣了吧?
我不信你便這般絕情待我,我不信,我不甘心……”
方回見鈺軒突然臉色大變,忽忽如狂的模樣,不由握住他的手,疑惑地問:“三郎,你怎麽了?你想要問晚晴什麽?”
鈺軒定了定了神,這才收回紛亂的思緒,眼見得方會問他,他隻好順口道:“我是說……她瞞著我和柳泰成私會……又有什麽借口?……”
見方回一臉疑惑,他強壓下心中藏著諸多的委屈和不滿,顫聲道:
“我查過了,柳泰成和她是有一條秘密通道練習的,可是他們通過這條通道發出的信箋沒有超過十個字的。
且上次柳泰成來京的信息,也絕不是通過這條密道傳來的。
更可笑的是,她和柳泰成密會,在哪裏會麵,時間、地點全都嚴絲合縫,必是計劃好了的。
而且在這過程中,她持有大內總管太監的手劄,有出入京城九門的腰牌,甚至我都追到了城門口了,眼見得柳泰成拿著手劄和腰牌大搖大擺出了城門……
我問你阿回,晴兒的手眼什麽時候這般通天了呢?
她竟然能逃得過我裴家在京城的勢力,既能接柳泰成入京,又能讓他毫發無損的出城。
她是什麽時候安排的這一切?為何我全然不知。
說到底,她還是不信我,她防得不就是我嗎?我們多年的情分,我萬料不到最後她竟然防範我……如同防賊……”
說到這裏,鈺軒那一張慘白的臉上盡是絕望和悲愴。
方回聽他說起往事,心想自己當初也曾幫柳杜二人傳遞過信息,若裴鈺軒再這般不依不饒查下去,日後說不定就要牽涉到更多人,此時必得打消他這個念頭最好,想及此,他斟酌半日,方開口道:
“三郎,不瞞你說,晚晴她當日……的確給我提起過,她對你……有些失望……上次我就跟你說過,你得給她希望,把計劃說給她說……
你如今也看到了,她絕不是一個可以被人控製在手心裏的棋子,她若想逃離控製,一定會有辦法的。
可是話說回來,三郎你想,即使擁有了這樣的能力,這些年她不也未曾離開皇後,未曾離開你嗎,你說她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方回說到這裏,察覺到裴鈺軒的表情漸緩,再沒有像之前那般草木皆兵,咄咄逼人,不由略略鬆了口氣,又趁熱打鐵道:
“你若說她真的愛慕柳泰成,我也有些懷疑,第一,他倆在一起的時間極短,比你和她在一起的時間短了許多;
第二,當初若是真的戀慕泰成,她為何不孤注一擲跟著他逃往江南?抓回來無非是個死,兩人若是情比金堅,便同赴死亦如何?
當時她和泰成婚約已定,都沒有和他走,現在時過境遷,她又戀慕上泰成和他私會偷情,這個……於情理上也說不通啊……
當然,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柳泰成畢竟替她孝養著父母,若說她對他半分感激或思念之情都沒有也說不過去……”
方回說的這番話,著實說到了鈺軒心裏,他心中暗想:
阿回說得也是啊,也許那首詩,那首詩當不得什麽,那不過就是首古詩而已,她自幼喜歡詩歌,也許恰好就在某時某刻忽然想到了這首詩謄錄下來了呢?
況且,正如阿回所說,她又不是草木,柳泰成畢竟對她有恩,難道她能對柳泰成一絲感激、思念之情都沒有嗎?
更何況,這思念也許是思念遠在天邊的父母,誰說這詩就一定是思念情人,為何就不能是思念親人的?
自己必是過於緊張了,阿回說得對,若是她真和柳泰成有情,當初為何沒有跟他去了江南?
若自己是柳泰成,她必定早和自己遠走高飛了,當初自己說要帶她一起去幽州,她不也應允了嗎?
是了,是了,自己竟然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這麽說,晚晴必是愛自己的,是自己糊塗,生生推開了她,誤解了她……
想到此,鈺軒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全身繃緊的肌肉,臉上的表情也大為緩和,甚至露出了一絲微笑,方回見此,心中暗喜,繼續勸說道:
“三郎,你有沒有想過,這次會麵會不會隻是泰成一廂情願,非要來京,所以晚晴才不得已……”方回故意慢吞吞說出此話,然後暗暗打量裴鈺軒的神色。
果然他話音未落,裴鈺軒便一躍而起,緊緊攥著他的手,眼中閃出狂熱的光,急急問道:
“阿回,你是這麽覺得對嗎?你覺得這一切都是柳泰成一廂情願的,晴兒她還是愛我的,對不對?
我知她定不會這般絕情,阿回,我實話告訴你,我和郡主馬上就要和離了,她的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那個賤婢如心,我也狠狠懲罰了她,現在隻不過替她留了一口氣,去指正郡主不忠偷人。
你看,我替晴兒報了仇了,我怎麽會舍得她受委屈呢?……你說她聽了這些會不會原諒我?……”
他越說越興奮,簡直忍不住手舞足蹈,看起來情緒又要控製不住,方回一股腦聽鈺軒說了這麽多秘密,不禁驚怖交加,隻是不便說出,隻是含糊說道:
“三郎,你……你手上莫再沾血了,你若想和晚晴破鏡重圓,總得多行善事,總得振作起來……”
“我知道她不喜歡我手上沾血,也不喜歡我使手段害人,就是因為這個我才瞞了她的。可沒想到,她竟因此和我生分了……怪我,怪我……”
他懊惱地敲打自己的頭,說道:
“若我早一點告訴她我和郡主的真相,她必不會……我當初隻想,隻想著木已成舟了再告訴她,她心地那麽善良,她不許我做那些事的……我……”
他的淚濺了下來,一副彷徨無依的模樣,可憐巴巴地問方回道:
“阿回,你說,晴兒還會回到我身邊嗎?隻要讓她再回到我身邊,我什麽都可以放棄,我隻要她……”
“會的會的,你振作起來三郎,你振作起來,我就去幫你勸晚晴。”方回這一刻真心同情起他來。
鈺軒兩眼放空,淒淒涼涼道:“阿回,我沒有親人了,隻有她了,若她也棄了我,我還有什麽指望?
我爹於兒女情分上十分有限,他一輩子隻愛晴兒的姑姑,活著的他個個不愛,隻愛一個死人……
你不信,今兒我就是死了,他也最多到靈前罵我一聲畜生……;
我的皇後妹妹,倒是關心我,可是車軲轆話翻來複去地說,一味就是讓我放了晴兒。放了晴兒,我怎麽活?”
他一把揪起方回的前襟,低吼道:“你說,沒了晴兒,我到底要怎麽活?
這座空寂無人的大宅子,冷冰冰的,連一絲光一絲熱都沒有,晴兒,隻有晴兒,她身上是熱的,唯有她,能溫暖我,體諒我,鼓勵我,愛我,給我活下去的勇氣。”
說到這裏,他的手漸漸鬆開,甚至還幫方回捋了捋被自己揉皺的細碎的衣服褶皺,柔聲細語問道:“阿回,你說她還會不會原諒我?”
方回見他一時清醒一時糊塗,一時暴怒一時柔順,亦不敢十分刺激他,隻好婉言對他道:
“放心,放心,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養好身體,她就回來了,她肯定會回到你身邊的。”
“我去了很多次道觀了,可是怎麽也見不到她。
紫金庵不同永寧寺,我們的勢力根本進不去,聽說她在那裏深得主持枯雲大師的賞識,說她有悟性,準備要培養她繼承衣缽。
嗬嗬,你看,我的晴兒,就是這般,走到哪裏,都是極耀眼的人物……
她還會愛我嗎?阿回,她還會回頭嗎?我之前的名聲……不大好……在康王的宴會上,她親眼見過我,見過我那般狼狽的模樣……”
裴鈺軒這一生的死結都在杜晚晴,隻要給他打開了這個死結,他的心便又開始了熱烈地期盼,方回哭笑不得的看著他,見他拉著自己的衣袖,如孩童般切切地問。
“會的,當然會的。她是你的晴兒嘛!”
方回雖這麽說,心裏卻想,你之前做的那些絕情絕義、駭人聽聞的事別說晚晴那樣剛烈的性子了,是個人怕都不會原諒你吧,可是此時卻不敢表露出半分,隻是一味哄他道:
“你養好身子,她就回來了,所以你快點好起來吧!再莫要沾酒色了,不然,真的會毀掉自己的。”
裴鈺軒低下頭,那淚大滴大滴落下,良久,他方抬起頭道:
“隻要她回來,隻要她回來看我一眼,我什麽都答應,不要說禁絕酒色,就算是讓我把命給她,我也樂意……
阿回,從前我氣急了,賭了一口氣,我以為離了她我一樣也能活得自在,誰料我賭輸了。”
他的眼神空洞而無助,口氣那麽淒涼:
“原來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取代她。再說她明明答應了要和我建立一個熱氣騰騰的家的,她不能騙我……”
方回見他這般癡迷執著,心中不禁喟歎不已,暗想也許杜晚晴在他裴鈺軒心目中隻是一道幻光而已,真得了晚晴氏,他便能改邪歸正嗎?
會不會晚晴離開隻是一個借口,那些被隱藏在他心底深處的諸多欲望借機噴發才是主因?
他自少時便頗好詩酒風流,喜聲色犬馬,這些年可能礙於晚晴,強行抑製收斂,一旦晚晴那一層束縛剝離,他便陷入了洶洶的欲望之火中去了。
照此看來,若他一味固執地放任自己墮落下去,隻怕終將會被欲望之火焚燒殆盡。
那麽到底應不應該將已經置身事外的晚晴再拉進來呢?
作為朋友,方回覺得杜晚晴也是可憐人,從之前和晚晴的接觸看,她對裴鈺軒的心灰意冷絕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了,柳泰成一事不過是個引子罷了。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柳泰成的確比裴鈺軒更適合她,她已經為裴氏驅使多年,怎得便不可以得一個善果?若能離開晉國去江南尋一個好的歸宿,又有何不可?
可是裴鈺軒是自己多年好友,眼見他這般落魄癡狂,口口聲聲唯有杜晚晴可以救他,自己又怎能置之事外?
裴鈺軒的光景已是大不祥的模樣,杜晚晴眼見得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裴家會舍得這般輕易放了晚晴遠走高飛嗎?
他搖了搖頭,看著鈺軒酒勁上來,又漸漸昏沉起來,抱著一個枕頭一味亂啃亂咬叫嚷著“晴兒回來,晴兒,你回來……”
方回的心緊緊抽了起來,拍了拍鈺軒的背說道:“三郎,你睡下吧,一覺醒了,說不定晴兒就回來了。”
裴鈺軒緊緊攥著他的手,半醒半醉間朦朦朧朧問:“真的嗎?我要好好睡覺晴兒就回來了嗎?她就不惱我了嗎?
阿回你知道嗎,桂花樹都開花了,晴兒,她,她看了……一定會原諒我對不對?
她愛吃桂花糕,我都跟廚子學會了,回來我就給她做,對了,我還學會了釀桂花酒,她也喜歡的,有我看著,就不怕她醉了……”
方回無可奈何地看著他,良久,方抽出手道:“是,她一定會原諒你。但你要禁絕酒色,養好身子。
這個,你做得到嗎?你若做得到,我為你去操辦這事……”
“隻要她回來看我一眼,不不,隻要再讓我看她一眼,我自然一切都會改掉。”
裴鈺軒的聲音低了下去,迷迷糊糊說完這句話,他便抱著那個枕頭,頭朝裏閉上了眼睛。
方回歎了口氣,悄悄退出了內室,剛出門,迎頭碰上了鐵青著臉站在門外的裴時。
他忙忙見禮,裴時扶起他道:
“賢侄,聽說你夫人馬上便要臨盆了,還讓你為孽子之事奔波,實在慚愧的很!”
方回躬身恭恭敬敬地說:“無妨的伯父,內子已是懷的第二胎了,應當沒什麽事。隻是三郎的事情,怕伯父還是要多操心,我看他……情形不大好啊!”
“這個孽畜,裴家百年基業,到了他這裏,隻怕要斷根了……”裴時氣得身子有些顫,咬牙道:
“我待不管他,總覺得父子一場,若待要管,你看看他鎮日裏可還有個人形?”
方回低頭不敢答話,良久,又聽裴時咬牙切齒道:“他這樣子,我要是女人,也得繞著他走,誰會喜歡上一個廢物?
我裴家一定是造孽,才會生出這種令祖宗蒙羞的東西出來……
賢侄,不瞞你說,我正準備要將他的名字從家族譜牒中清除,攆出他府去,我裴家百年清白的名聲,不能折於一個賤婢之子手中……”
“伯父慎言”,方回聞言,嚇了一大跳,猛地抬頭掃了一眼裴鈺軒的屋子,又低下頭向裴時建議道:
“三郎不是壞人,他不過是一時蒙蔽了心智,伯父,要不,還是請……請杜姑娘回來勸勸?”
“我隻擔心糟蹋了人家姑娘。”裴時恨恨道:“再說,我還有什麽臉去求人家姑娘下山?這種裴家的不肖子孫,莫要再去害人了……”
說完,搖搖頭便要轉身離開。
“伯父”,方回不顧禮儀,一把扯住了裴時的衣袖,低聲勸道:“以晚輩看來,三郎還遠不到山窮水盡之處,他還有心向善。
既然他提出要見見杜姑娘,那咱們就死馬當活馬醫,試試吧!”
見裴時臉上略有鬆動,方回趕緊又道:“‘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伯父,您就再給三郎一次機會吧!”
裴時為了郡主產女一事,已對鈺軒失望之至,結果這些時日以來,他又行事乖覺,放浪形骸,做父親的更是雪上加霜,怒火萬丈;
可是血濃於水,畢竟是親手帶大寄予了厚望的兒子,眼見他這般失魂落魄一蹶不振,裴時終究還是狠不下心;
又加上方回勸解,自己一味推脫,倒顯得沒有父子情義,隻得應承下來,道:
“也罷,賢侄,若不是你,這個畜生死活我都不會再管他。
你代我轉告他,日後他若是能改,就還是我裴家的子孫,若還是像從前那般做那些禽獸不不如的事情,我就決意將他趕出宗族,讓他在外麵自生自滅,讓天下人都唾棄他!”
“好說好說,伯父放心,我一定轉告三郎。”
方回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又回頭看了看鈺軒的內室,不知裴時這番話裴鈺軒聽到沒有,聽到了又待做何感想。
回到書房,裴時枯坐了半夜,想想剛才無意中聽到的兒子對方回說的話,怎是令人心灰,可是再怎麽傷心失望也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自己也得為這不肖子奔波勞碌。
想到再過幾天便是入宮覲見皇後的日子,他便早早想了計策,到了覲見之日,他待要去皇宮時,卻見裴鈺軒竟也難得穿戴的整整齊齊,說是要和自己一起去覲見皇後。
裴時雖然板著臉,也總算有一絲安慰了,父子二人入了宮,裴鈺軒在外麵等著,裴時先進去見了裴後,裴後摒退了下人,和爹爹深談。
裴時將想法說出,裴後沉思良久道:“爹爹,此次晴兒再次下山,你們再不可敷衍利用她了,即便是我的麵子,也隻能幫三哥這一次了。
晴兒此次和以往大不相同,她完全不聽勸,就是死也不肯再回宮裏了,不瞞爹爹,就連皇上都派人去召了她兩遍了,她都不肯回來。
此次你們對她要有個長遠的打算才是。”
裴時拈須沉吟道:“你三哥一副非她不娶的模樣,娘娘,你說此事如何是好?”
裴後道:“此事我知道,我也勸過他,無奈他不聽。後來我想,晴兒可能是這世間唯一能降服我三哥的人,三哥對權錢功名自小都是不屑一顧的,唯獨對感情炙熱得很,殊非怪事?”
見父親臉色突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裴後不禁歎息一聲,又道:
“爹,就算不為了三哥,為了咱們自己,我們也得想辦法了。
您不知道,從前我以為晴兒有心在宮中爭得一席之地,故而對她和三哥的事情,沒有介入太多;
可如今,我看明白了,她顯然誌不在此,當真是不慕富貴、誌向高潔的一個人,且對我一直忠心耿耿,從無二心。
爹爹,這樣的人,咱們再不可讓她受委屈了,您知道的,皇上向來與她投緣,她又能均衡各方麵的勢力,所以朝廷內外,想要爭取她的人可不少。
若咱們再把她往外推,一旦她心生異誌,隻怕我們就追悔莫及了!”
裴時聽女兒這般說,不禁連連點頭,若有所思地說:“娘娘說得有理,為父也有此隱憂啊!看來這次,必得下些氣力,才能挽回此事了。
你三哥這個畜生,當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麽好的一個女孩兒,被他弄得心灰意冷要出家。哎!真是家門不幸啊!”
父女二人商定了對策,便開始分頭行動。隔日,裴後便以為皇家祈福的名義,上山去請晚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