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前夕(4)
鈺軒聽晚晴這般問自己,不知怎地,心中一陣委屈,在他人看來,自己一路青雲直上,好不得意,唯獨隻有晴兒看出自己的心結,說到底,還是她最懂自己,不是嗎?
想到這裏,他心一暖,握住她的手,他說道:
“晴兒,如今我也不瞞你了,那尚書的職位,不過是靠著裙帶關係得的,你不知道他們那幫人在背後怎麽譏諷我,甚至於有人敢匿名給我送軟糕,嘲笑我吃軟飯……”
“軒郎……”晚晴心一緊,抬頭凝望著他,忙替他寬心道:“你別多想,也許他們並不是那個意思……”
鈺軒冷笑著說:“多想?晴兒,我怎會是多想?那幫人‘當麵輸心背麵笑’的嘴臉,我也不是第一次見了,隻是從前我不在高位,他們針對不了我,而今,卻將矛頭齊齊對準我……
“可他們為什麽這麽做?誰做尚書他們都是僚屬,何必非要排擠你?”晚晴不解。
“哼,你不知道,他們這是替秦玉抱不平呢!
秦尚書在刑部幹了四十年,年近六十才熬到這個位子上,結果屁股還沒坐熱,皇上就破格擢升我替代了他,逼著他告老致仕了,可想而知他帶起來的那幫子人怎麽對我……
我不過是顧念他秦玉當年對我有提攜之恩,這才對他的黨羽網開一麵,不然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他們!……,說到底,若不是心有所圖,我怎麽甘願受這份屈辱!”
晚晴自來未曾聽他說起過這個,要不是剛才聽方回說了幾句,自己還隻當他在刑部如魚得水,不料他竟這般心酸,她究竟還是心軟,不由勸慰他道:
“軒郎,你自少年時便喜好刑名之學,這麽多年也一直在刑部曆練,無論才學和經驗都是上上選了,你要有這份自信才行。
皇上既給了你高位,你便好好履行公職,何必去聽那些閑言?‘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你心懷坦蕩地為國家效力,日子久了,下屬自然會心服口服的!”
鈺軒聽了晚晴的話,隻覺心內猶如熱浪翻湧,瞬間眸中便泛起了一片紅,他靠在她身上,將她的手覆住自己的眼睛說:
“晴兒,真的,你覺得我是坦蕩蕩的君子麽?你覺得……我在刑部這些年,苦心經營,任勞任怨,做到今日這個位置,也並非全靠裙帶所得嗎?”
偌大的世界,他其實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他的委屈,落寞、驕傲、不甘,全都要自己默默忍耐、積升,最終化為憤懣,溢滿胸懷。
如果沒有眼前這女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該往何處安放,他也不知這世上除了她,誰還會在意他喜,他的怒,他的悲,他的哀……
他不知道剝落下一身的榮耀和光環後,除了她,誰還願意接納他亮麗皮囊之下包裹的那個自卑又自大、狂妄又真誠的靈魂!
他癡癡望著她,如同望著這世間最可珍貴的瑰寶,他感謝上蒼,早早將她帶到自己身邊,使自己再也不曾孤單和落寞……
晚晴見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那麽溫情脈脈,柔情四溢,心中的痛不知為何越來越深,她隻好避過他的眼神,強逼自己打消妄念,正色道:
“當然是你自己的功勞,不然皇上多忌憚功臣宗室,我們不都有目共睹嗎?他重用你,自然是你堪重用,是棟梁材。
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得了這位置多少是靠了關係,但古語雲:‘逆得之,順守之。’天降高位給你,你必得不辜負這重任方可,聽說刑部大牢裏頗有些感念你恩德的囚犯,是不是?”
鈺軒聽了晚清的話,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他將她的手從自己眼睛上拉下來,一根根數過她纖細的手指,注視著她如水般的明眸,他殷殷道:
“傻瓜,那有什麽真假呢?都是職責所在罷了……”
說著,他再一次將她的手蒙到自己的眼睛上,晚晴覺得那裏已經一片濡濕,她的鼻頭也酸澀起來,又聽他緩緩言道:
“還不是當日那老道說你要修下活萬人的功德才可平安,我才天天在刑部看那些無聊的卷宗,想方設法開赦那些無辜受冤屈的囚犯。
咱們夫婦一體,隻要多積些功德,便能早日在一起了。”
晚晴聽他又提到這個話題,不由心中一凜,旋即唏噓不已,隻覺得世事荒謬,一至於此——
鈺軒可算這世間極鍾情的男子了,可這份鍾情為何在此情此景下,更像是一場幻夢?
他的夫人剛剛生產,尚在產褥期;他的侍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公然與他調情,他卻轉眼便將這一切棄之腦後,深情款款地要為自己累積功德,心心念念要同自己在一起——
多情的,薄情的,專一的,輕佻的,這麽多重麵孔的裴鈺軒在自己眼前重疊,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還是他天生是個多情種子,對誰都是情真,對誰都鍾情?
亦或是他對別人都是假意,唯獨對自己是真情?
可自己又有何德何能,能得他唯一的真心?
若哪日自己也不稱他的心,豈不是和他身邊圍繞的那些女人一般,也被始亂終棄?
這麽多年以來,鈺軒和自己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麽感情?
是一種成熟的、理智的、血濃於水的感情,還是一種幼稚的、感性的、炙熱到玉石俱焚的感情?
這到底是是一份什麽樣的感情啊?竟然能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這些年來,鈺軒對自己,究竟是愛情,還是打著愛情名義的占有?或是兩者兼而有之?
她在心底默默呐喊,他到底有沒有替自己想過未來,一個女子的青春倏忽而過,姑姑已經在等待中變成了一堆枯骨,難道自己還要繼續這般茫然等下去?
——等到他妻妾滿堂,兒女成群時,還相信他對自己情深似海,全世界唯獨對自己真心?
若自己再小幾歲,閱曆再淺一些,可能會相信這份深情誓死不渝;可如今,自己早已閱盡千帆,看遍世間冷暖,體味過人心的倏忽變化,人性的變幻莫測,再也不想在此事上虛耗心力。
無論如何,這盤棋局已經下成了死棋,再硬撐下去隻有死路一條,自己若再心軟,隻怕這場孽緣永無休止……
她這般想著,麵上卻不露聲色,軟言道:“軒郎,謝謝你。無論是出於什麽目的,讓這世間再無冤獄便是極好的了。你辛苦了……”
她拍了拍他的手,又道:“我剛才去看了裴相,他發高燒,語無倫次地說了許多胡話,又把我當成了姑姑……
我想,你趕緊給他請個大夫看看,他住的那屋子我看甚是陰冷,快讓他遷出來,找個陽光充足的屋子給他住,這樣也有助於他恢複……”
“他是咎由自取。”鈺軒臉上閃過一絲陰狠,道:“他一次次食言,就該想到有這麽一天。”
“軒郎……”晚晴聽他這麽說,不得不耐心勸他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是你父親啊,而且他居著副相的高位,才有你今日仕途的順暢,皇後娘娘的地位也才能穩若磐石。
這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情,你怎能這般意氣用事呢?聽我的好不好?給伯父找個好大夫看看,趕緊治好他的病要緊。”
鈺軒柔柔望著她,深深道:
“晴兒,你永遠都是這麽善良,無論人家怎麽欺侮你傷害你,你總是這般仁厚。”
說著,不由又靠近了她幾分,說道:“好……我聽你的,回頭我就讓人去給他請大夫去。”
晚晴笑了笑,又道: “好,那你多費心吧。對了,細奴的事情我給他說妥了,哎,也是苦命人,他竟然……愛慕他的姐姐……”
鈺軒聞言,不由吃了一驚,微微頷首道: “怪不得,我老覺得他們姐弟怪怪的,有點不太對勁的樣子……晴兒,你是怎麽知道此事的?”
“是他親口給我說的。我看他對姐姐感情極深,根本不願獨活,當日柳鶯……賢妃欺騙他,他不惜出賣身體進了皇宮,取悅皇上,也要為姐姐報仇;
而今知道姐姐死前仍牽掛他,他竟然義無反顧地一心赴死了,”
晚晴說到這裏,不由心內一黯,低聲問道:“軒郎,那春娘其實還是為了二公子殉情了是嗎?”
“不,不是,是二嫂的六哥王陽生派人去逼死了春娘!”
“啊?”晚晴大驚失色,聲音抖高:“不是說是春娘主動殉情的嗎?”
“哼,我也是剛知道不久,”裴鈺軒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怪不得二嫂這般賢惠淑德,裴家二房就差給她磕頭當活菩薩供著了,原來她背地裏來這一套!
若不是王陽生前兩天在外麵喝花酒喝得爛醉說漏了嘴,被我們的人刺探到,任誰都想不到原來到底還是王家人下的手!
怪不得春娘臨死要攥著那根粗陋的銀簪子,原來是對二哥徹底死了心啊!”
“那……那,柳賢妃竟是冤枉的了?她並沒有殺人?”
“她不冤枉,隻是那天她的人去晚了一步,王家殺人,她們便放火,把一條胡同都燒了起來,死了十幾個平民,——她們要的就是死無對證,這起子混賬東西!”
晚晴跌坐在位子上,隻覺渾身冷汗濕透,人心之險惡一至於此,世人皆怕鬼,誰知人比鬼可怕千分也不止……
鈺軒隻當她是怕了,忙將她攬入懷中,輕聲嗬護道:“好啦好啦,不說這些了,他們誰做的孽誰受,咱們不管他們的事情……”
“軒郎,那簪子呢?既然所有人都死了,簪子你怎麽拿到的?”晚晴推開他,忽然問道。
鈺軒知她還是不信,歎口氣,苦笑道:“不是給你說了,房東的大姐半夜起夜……”
“真有房東大姐這個人?”晚晴狐疑道:“不是你……你們杜撰出來的?”
“你呀!”鈺軒哭笑不得,輕輕點了點她的額角,道:“我堂堂刑部尚書,辦案子全靠編嗎?再說,若非有口供,誰能編的這麽嚴絲合縫?
其實春娘那個屋子是二哥替她租的,之前二哥曾給她買了一座宅子讓她獨居,結果被王家派人拆了,差點沒把她打死;
後來二哥怕她出事,索性就給她租了一所平民之所,想著王家顧忌左鄰右舍,總不敢再作亂了吧,誰料,咳,還是沒逃過——
王家也怕人知道這醜事,便由王陽生自己一個人去做這事,不然不至於出這麽大紕漏,竟讓房東跑了。
說起來那個房東是個寡婦——其實她也不是房東,房子是她姐姐的,她姐姐跟著兒子去外地做官,她替姐姐看房子。
據她說,那天半夜她睡不著,要去茅廁,忽見春娘屋裏還點著燈,一時好奇跑去看,結果看見春娘懸梁自盡了。
她不急著救人,反倒貪念大起,竟然趁機偷了春娘一大包的首飾衣裳,又看到春娘手裏攥著一根簪子,也一並摳出來,連夜跑了。
也幸虧她貪心又黑心,跑了反倒得了一條命,不然也得活活燒死……
後來我著人調查這件事,才從走失人口裏發現了她,我們在她姘頭那裏找到她,她這才一五一十招供了……”
“竟有這種事,這也太喪盡天良了……柳鶯兒她們讓春娘死,是為了構陷裴家,可王氏,王夫人,她,她為何這麽做?”
晚晴顫巍巍道:“枉我一直同情她,欽佩她,認為她是個奇女子……”
“還不是為了得到二哥的心……不過以後,她王家有這麽大一個把柄在我們手上,日後好便好,不好,哼哼……”
鈺軒冷笑兩聲,忽見晚晴神色淒楚,忙愛憐地用指腹替她拭掉額上微微的汗珠,貼在她耳邊開玩笑道:
“好啦,不說這些事了,隻是如果有一天你跑了,我也得學學二嫂才行!”
“你說什麽?”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晚晴聞言,臉色微變。
“我說你以後再不許胡亂說什麽離開我的話,不然呀,我可比王氏的手段多多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擄回我身邊來……”鈺軒輕理她的雲鬢,半真半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