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
晚晴佇立在顯德宮外。
顯德宮原是韓氏所居,後她升遷淑妃後挪至耀德宮,此次柳氏升遷賢妃,便搬入了顯德宮居住。
此處廊宇深闊,花草繁茂,在宮中最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柳鶯兒聽聞晚晴來了,忙將兒子遞給侍女,親自到宮外迎接道:“原來是妹妹來了,快快請進!”
晚晴與她見禮後,開門見山道:“不知娘娘找臣妾有何事?”
“能有什麽事?”柳鶯兒嬌笑一聲,親親熱熱地挽著晚晴的手坐到榻上,親自為她斟茶,殷勤道:
“知道妹妹又來了宮裏,姐姐我的心裏,總算有個著落了。我知道你們崔先生生前最器重你這個學生,好妹妹……”
她的眸中現出一抹紅,低低道:“你何必還守著那個病秧子,不如到我這邊來,咱們姐妹同心,這後宮……”
“娘娘慎言。”晚晴抽出自己的手來,恭恭敬敬道:“臣妾是皇後身邊的女官,隻能效忠皇後一人。”
柳鶯兒一愣,看了一眼晚晴身邊的紫蝶,忽而笑道:“是了,是了,妹妹說的是啊,看我這腦子!”
說著,便指著紫蝶吩咐下人道:“青玉,你帶著這位姑娘下去好好用茶點,對了,把前幾日淑妃送來的銀雀餅也拿出來,給姑娘嚐嚐。”
見晚晴沉默不語,柳鶯兒自顧自笑道:“我這兒啊,這些日子真是熱鬧地很,淑妃德妃都派人送吃喝過來,各宮來問安的吵得我頭疼……”
“白美人也來了?”晚晴蛾眉輕挑,望著春風得意的柳鶯兒問道。
“她?”柳鶯兒眼中閃過一片嫉恨之色,臉上露出一絲不屑,聲音也陡然高起來:“我不敢受她的禮,避著沒見她。”
晚晴微微笑了笑,白美人為柳賢妃慢待她,又想故態重萌,找皇上又哭又鬧的,結果皇上沒吃這套,反倒警告了她一番。
現在柳賢妃生子,正是得寵之際,白氏一個大肚子的孕婦,再怎麽折騰也掀不出大浪來。
宮中人最是拜高踩低的,再說前段時間受這白氏的氣也不少,於是將矛頭紛紛對準她,明裏暗裏給她下絆子。
氣得她飲食少進,茶飯不思,本來是裝病,後來竟成了真病,一張臉臘黃著,龜縮在寢宮中再不敢出頭挑事了。
就連昨日的筵席,她本也推脫著想不去,結果硬生生被人掣著到了席上,縱是濃妝豔抹,也看得出那憔悴不堪的光景,是大不如前了。
“白氏驕縱,賢妃娘娘教訓的好!”
“妹妹,若你我聯手……”柳鶯兒見晚晴稱讚自己,忙又拋出橄欖枝來。
“娘娘不是已有了聯手的人?”晚晴波瀾不驚,慢吞吞道:“要不然,您怎麽知道崔先生的事情呢?”
柳鶯兒笑臉一滯,訕訕道:“妹妹這是打趣我呢,我在宮裏能有什麽人聯手?從前隻依靠他裴家,而今卻隻想和妹妹親近。”
“我知道娘娘之意”,晚晴一語雙關:“但榮王已安然生下,之前所有恩怨,臣妾勸娘娘便都放下吧!”
“崔先生無辜慘死,我腹中孩兒也被誘使著活生生打下來,我和他們裴家,不共戴天!”柳鶯兒倒豎蛾眉,忿恚不已。
“那裴後腹中的孩兒呢?不也是無辜慘死嗎?娘娘,一命換一命,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晚晴耐著性子勸說。
她本意並不想與柳氏為敵,因為她深知,利益才是永恒的,朋友和敵人卻都隻是暫時的。
她勸不了裴後放下,便心生念想,盼著能勸柳鶯兒放下——雖然她也知這希望很微茫。
“一碼歸一碼,他們裴家吃人不吐骨頭,活該受這報應!”
果然,柳鶯兒並不買賬,她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又怎會將無子無寵的裴後放在眼裏,若不是顧忌晚晴在旁輔佐,她早已將裴後踩在腳下,讓她永世不得翻身。
“娘娘,您怎麽知道崔先生之死一定是裴家所為?”晚晴見柳鶯兒態度如此堅決,倒也不強求,立刻轉換了話題,詢問道:“會不會是別人故意哄騙你?”
“哄騙我,哪有那麽容易?你不知道,我和先生分別那日,是在旅店中,那天我身上不舒服,先生去給我找大夫,結果一去不返。
後來,裴家來了人,給我說先生因永王敗落,已經偷偷溜走了,還給我拿了一封先生的書信,我看了看,竟是一封休書。
當時我懷著身孕,又欠了旅店老板一大筆旅費,萬般無奈下,隻好從了裴家,把孩子打了,入宮來侍奉皇上。
可是後來有人給我看了旅店的老板、醫館的大夫還有偽造書信的匠人的供詞,我本來不信,但他們帶我看了先生的屍骨……”
“屍骨?”晚晴驚問道。
“是。在京郊雲蒙山上一座坍塌的山洞裏……先生的臉雖然已經腐了,可那件藍衫子是我親手縫給他的,我認得;
他腳上的鞋履布襪,也是我親手縫製,雖已沾滿了血跡,我也認得。
更何況,在他臂膀上,還有啐了毒的梅花鏢,我知道,裴家暗衛都以白梅為號,必是裴家無疑了……”
晚晴聽聞柳鶯兒所說,不禁脊背生寒,能搜羅到所有當事人的口供,又能準確找到崔先生的屍骨,並神不知鬼不覺帶著柳鶯兒從宮內去遠郊看那具屍骨……
柳氏背後深藏的那隻手,可真是手段高強卻又神秘莫測啊!
“妹妹,你也不過是裴家一顆棋子,不如你我聯手,我們一起對付裴家!隻要裴家倒了,這後宮,還不是咱們姐妹的天下嗎?”
柳鶯兒看晚晴若有所思,忙趁機勸說道:“反正他裴鈺軒已經娶親生子,難道你還傻得要為他苦守著?”
“就算裴家倒了,我們也成不了後宮的主人。”晚晴平心靜氣地提醒柳鶯兒道:
“娘娘,在身後一直扶持您的那個人才是後宮之主,不然,他們這般大動幹戈,又所為何事呢?”
“哼,隻要是能扳倒裴家,護住我的榮王,我即便做枚棋子,又怎麽樣?”柳鶯兒絲毫也不畏懼,反倒坦坦蕩蕩說道:
“再說了,事到如今,就算我容得了裴家,裴家也容不得我。聽說我的榮王,都是妹妹你替我保下的?”
“那是皇後娘娘仁慈,與臣妾無關。”
“你為何,到現在還護著裴家?難道你做奴才做上了癮?還是準備出宮去給裴鈺軒做小妾?”
柳鶯兒見晚晴始終不肯與自己聯手,不禁有些惱怒之意,出言譏諷道。
“裴後備位中宮,為天下之母,她並無失德之處,對後宮諸人也都關愛有加。
她既位分已定,臣妾侍奉她是名正言順之事。請娘娘再勿要對臣妾提起忤逆不道之事,那不是臣妾所為。”
晚晴話語雖和柔,語氣卻鏗鏘有力,不容置喙。
她說完這話,便起身告辭,案幾上那盞香茶,早已涼透,柳鶯兒見她這般冥頑不靈,不禁氣憤難消,一揮手,將那盞香茶掃落地上,濺了一地的水。
此時,有一青衣婢女從賬後出來,徑直問柳鶯兒道:“她還是不肯,是麽?”
“是的。”柳鶯兒不知為何,對這婢女極是恭敬。
“也罷,若她一口便答應了,也不值得被格外高看了”,那婢女嘴唇微翹,眯眼道:“主人說了,日後隻要她能安守本分,我們可以繞過她,不與她為難。”
“可是有她在,皇後那邊我們便不好動手!”柳鶯兒有些急,她知道裴後對自己恨之入骨,若是裴後還在位,她絕不會有好日子過。
“你急什麽?”青衣婢掃了她一眼,低聲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她日後擋了我們的道,我們自有辦法對付她!”
柳鶯兒不敢再開口,隻是心裏暗暗發狠。
晚晴回懷玉殿時,天色已晚,她剛進殿門,卻見皇上笑眯眯坐在榻上等著她,一見她回來,忙拉著她看龜茲國新上供的一副白玉棋盤。
原來皇上早已得知晚晴去了賢妃處,因裴後和柳賢妃不和,皇上也怕二人發生矛盾,此時有晚晴從中調停,他便放心了。
是以他今日心情格外好,特意嘉獎晚晴,允諾將這罕見的白玉棋盤賜給她。
晚晴隻得照例謝恩,做出歡喜的模樣。皇上又拉著她對弈幾局,一時到了晚膳的時節,皇上龍心大悅,索性將膳食傳到了懷玉殿,晚晴隻得打起精神來陪侍在旁。
本來她建議請裴後過來一起用膳,可皇上說裴後身體不適,還是不要打擾為好,晚晴也隻好作罷了。
那邊廂,裴後一遍遍問道:“晴兒還沒回來嗎?怎得一兩個時辰了,她還沒回來?天都黑了,你們打著燈籠去接她一下吧!”
“娘娘,尚儀早回來了,在懷玉殿侍奉皇上呢!”珊瑚在旁道。
“皇上來了?”裴後起身太猛,有些暈眩,以手扶額道:“怎得我不知道?”
“娘娘,奴婢聽說皇上近來常常繞過正殿單獨去懷玉殿呢!”珊瑚頗有些憤憤不平。
“珊瑚姐姐這就說錯了,哪次皇上去了懷玉殿,尚儀不是又把皇上引到這正殿來?
就算有時皇上下完棋後著急要走,尚儀也都勸說皇上再到正殿來看望皇後娘娘的。”采芹在旁笑著說。
“是了,是了,本宮這點恩寵,都是托陸尚儀的福。”裴後一下泄了氣,隻覺身上疲憊不堪,全身的血都涼透了。
采芹聞言,臉色大變,身子一軟,跪倒在地。
“娘娘,那我先走了,您好好歇著。”珊瑚在旁期期艾艾的。
“我還沒死,你去哪裏?”裴後臉上結了冰,冷冷對采芹道:“去稟報你們尚儀一聲,就說本宮今晚要留珊瑚在身邊服侍,請她示下,不知行不行?”
采芹汗如雨下,身如篩糠。
珊瑚早上前去替裴後捶起背來,嘴角有一絲微笑。
第二日,晚清早早便到了皇後寢宮外等候。
珊瑚打開門時,看見晚晴早已跪在寢宮外的青石磚麵上,她身後,跪著雀喜和紫蝶兩個丫頭。
珊瑚一驚,暗道不好,忙上前去攙扶晚晴,晚晴拂開她的手,對內稟報道:“奴婢陸氏,前來向皇後娘娘請罪。”
裴後正在榻上穿衣,聽宮婢稟報晚晴竟已在寢宮外跪了半個時辰,不由大驚失色,穿著中衣赤腳便跑了出來,對晚晴道:“晴兒,你這是做什麽?”
“昨日未曾向娘娘來問安,聽聞娘娘不悅,今日特來向您請罪。”
晚晴未施脂粉,亦未曾佩戴任何簪環首飾,隻著一件布袍跪在地上,膝下亦未曾墊上軟墊。
“晴兒,你我姐妹多年,即便有點小誤會,你又何必這般生分?還需要脫簪待罪!”裴後紅了眼圈,親自將她攙扶起來:
“昨日是我一時意氣用事,說了不該說的話,這幫狗奴又在一旁穿針引線,胡亂傳話,害得你和姐姐這般離心!”
說著,掃了一眼珊瑚和采芹,二人嚇得趕緊匍匐在地,再不敢抬頭。
晚晴本待起身,又聽裴後這樣說,忙又跪地道:“是奴婢的錯,奴婢昨日去了賢妃宮中,賢妃她……”
“晴兒,我信你。”裴後攜起她的手,幽幽道:“昨日想了一夜,我想明白了,你我姐妹本為一體,若是心生嫌隙,必給那些嫉恨我們的人可乘之機,妹妹,你放心,我信你。
若連你我也不信,這普天之下,我就沒有可信的人了……”
“謝謝娘娘寬宏大量,寬恕了奴婢的無心之失!”晚晴滿腹委屈的淚水,此時方汩汩而出。
裴後彎下腰,攬過她的身子,垂泣道:“晴兒,這次是我多心了,你放心,即便你和三哥從此情斷,你我姐妹之情,也不會變的。”
晚晴聞此更痛,便任由裴後攬住,俯在她身上痛哭一場。
坤寧宮諸人見此,無不在旁垂淚。
一時二人收起淚水,又攜手進殿去梳妝,晚清對裴後稟報說:“娘娘,采芹性格粗疏,侍奉不當,日後還是由珊瑚來侍奉您吧!”
裴後笑道:“珊瑚跟我多年,也頗有功勞,還是別讓她在我身旁立規矩了,讓她也去歇歇吧!”
“娘娘,奴婢願意侍奉您!”珊瑚一聽又要趕她,急忙道。
“本宮的話你沒聽明白?”裴後麵色一寒,輕斥道:“你現在就走,沒有本宮宣召,你莫要再進這大殿了。”
“看娘娘說的,”晚晴笑道:“珊瑚姐姐不是外人,讓她多來督促監管一下這些新奴才,臣妾的擔子也輕些……”
“你想擔子輕啊?”裴後笑著撚了一下她的肩膀,調侃道:“休想……老老實實給我當你的差……”
晚清笑而不語,裝作無心般掃了一眼珊瑚,隻見她黑著一張臉,身子直發顫。
雀喜見狀,忙笑著推珊瑚道:“好啦,咱們快出去吧,讓皇後和尚儀好好說說話……”
珊瑚還待不走,采芹和紫蝶也上來,幾人擁著她,將她連拖帶拉弄出了大殿。
見此情狀,晚晴與裴後相視一笑,盡釋前嫌,隻覺感情比往日更加濃厚。
魏王
時間是一劑最好的良藥,可以醫治一切苦痛。即便痛徹心扉的痛,也終究隨著花開花落,日升月沉,漸漸消弭。
晚晴望著眼前那副潑墨山水,風吹過,那副山水微微擺動,似乎便將整個盛夏翻湧而出,墨荷出汙泥卻更皎潔,那碩大的荷葉上盤著團團的露珠,在月下發出熠熠的光輝。
人生猶如這荷葉上的朝露,轉瞬即逝,既然這樣,又何必非要在感情一事上一再蹉跎呢?
當日崔先生曾說,情愛一事,不必過於執著,人生這麽悠長,除了愛情,還有好些值得做的事情,比如,為百姓為蒼生做點切合時宜之事。
她這般想,也這般做了,是以宮裏的學堂建了起來,她每五日去講一次課,學生為宮中有品階的宮女和太監,也有些低階的宮嬪,其實她並不在意是否有品階,隻要願來聽,都可以。
宮人們起初還有所疑慮,後來漸漸來者便多了起來,甚至韓淑妃也曾駕臨過幾次,晚晴待她甚是禮遇尊重,她待晚晴也格外不同。
裴後雖未曾來過,但是她的賞賜長流不歇,晚晴亦萬分感激。
自柳鶯兒升為賢妃後,裴後便很少出麵接見宮嬪,由晚晴全麵接手打理宮內事務。
晚晴對宮裏的太監宮女都非常寬容大度,甚至施恩至掖挺局,再也不許掖挺無故將男女官奴打死,是以上下皆稱其恩德。
她總算未曾辜負當年龍七公子的囑托。
這一日,她的學堂裏卻來了一位特殊的學生,是穿著一身朱紅小袍子的魏王殿下。見是魏王駕臨,她便讓其他的學生先行離開,自己親自接待魏王。
魏王是一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今年剛剛12歲,他雖不似父親那般驍勇彪悍,但也頗有膽識。
隻是一點,因為啟蒙太晚,這孩子不太愛讀書,雖然騎馬射箭樣樣在行,但看到書便頭痛不已。
他已經一連換了幾個師傅,但是無論換誰,都沒辦法讓他在書房裏坐下來。
這段時間,他聽說皇後身邊的女官辦了一個小講堂,宮裏頗有些宮人去聽,回來都嘖嘖稱歎,自己也不由玩性大發,借故拜見母後,跑來找晚晴。
晚晴見他獨自一人,不免有些擔憂,便問他怎得一人到此。
他狡黠一笑,道:“我故意不讓他們跟著的,他們都在這院外呢。”說著,他拉著晚晴的手,問道:
“姐姐,我覺得你長得也挺好看的,怎得你沒做我父皇的妃子?”
晚晴被他問的一愣,笑道:“術業有專攻,殿下,臣妾擅長講學,便不能侍奉皇上陛下了呢。”
魏王咧開嘴笑了笑,沒作聲。
晚晴見他可比一般的小男孩聰明睿智的多,是以也不敢掉以輕心,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帶他到學堂院內去小坐。
魏王問:“姐姐,你為何那麽喜歡讀書呢?”
“因為讀書有趣呀”,晚晴笑笑說:“你不讀書,隻能看到眼前的風光和人物,讀了書,你就可以看到千年前、萬裏外的物事了;
讀了書,就如同有千裏眼順風耳一般,又像是身上長了一雙翅膀,可以貫通古今,融匯寰宇。你說有不有趣啊?”
“真的呀?”究竟是個孩子,魏王立刻被這番言論吸引住了,他又問:“姐姐,真的那麽神奇啊?”
“對啊”,晚晴故意誇張道:“所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說得就是這個呀。
比如我雖沒去過蜀地,卻知道蜀地是天府之國,還知那裏鮮花著錦,物阜華美,山道崎嶇。
因為杜甫詩雲:‘花重錦官城’,李白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魏王聽到這裏,忙忙點頭,煞有介事地道:“嗯嗯,這些話我倒是都聽師傅說過,不過他們都沒有姐姐你說得有趣。”
晚晴抿嘴笑著,不再說話。
後來,魏王便常常來學堂玩耍,晚晴也教他讀詩填詞,偶也將經史故事講給他聽。他樂此不疲,甚至連正常課業都敢糊弄,一心隻想找晚晴講書。
這一日,他照例又來了,卻不料皇上也悄悄跟著他,恰好碰到了來坤寧宮例行問安的裴鈺軒,便帶著他一起來了。
二人到了講經堂外,恰見晚晴正給魏王講《莊子》。
因此日雷聲隱隱,又有風聲大作,晚晴便讓魏王閉上眼睛聽那風聲,並讓他說說風聲是什麽形態的,怎麽描述出來。
魏王撓著腦袋,絞盡腦汁地答道:“自然是呼呼作響,風聲大作,將土木揚起什麽的吧……”
晚晴笑著對他說:“殿下知道莊子是怎麽說的嗎?莊子說:‘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
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
……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你看,莊子描述的風是不是和咱們平時描述的風不太一樣呢?”
“莊子怎麽這般厲害?”魏王驚問道:“他怎麽能描述出這麽多種風的形態呢?”
“豈止是描述形態?他還描述出了風的聲音,殿下,您知道天籟和人籟嗎?天籟就是大自然的聲音,人籟是絲竹等樂器發出的聲音。”
正說著,豆大的雨滴落了下來,晚晴忙拉起他到亭子邊躲雨,又道:“你聽聽雨滴的聲音,是不是也優美動人?”
那亭子正對著一片池塘,雨滴落入荷葉上的聲音,落在旁邊芭蕉樹上的聲音,都好生清脆動聽。
魏王閉上眼睛聽了聽,果然悅耳極了。聽了一會兒,他略帶幾分沉醉地說:
“姐姐,這急雨便如大嘈小嘈落玉盤般呢,當真是美極了,我日後再不迷戀絲竹之樂了,我要聽天籟之音。”
晚晴笑道:“殿下,人籟也得聽。您日後是一方的諸侯,怎能不體會百姓疾苦?若要體會百姓疾苦,便要從民間采風,聽這些絲竹之樂。
古人說:‘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當政者是可以通過音樂來判定政治是否清明的。所以,殿下也得習得人籟才行呢。”
一席話說得魏王頻頻點頭。
他們不知在院門,皇上和裴鈺軒已經佇立良久,將他們這番話全聽了進去,二人聽晚晴循循善誘,說得魏王心悅誠服,都不由在心中暗暗讚許她。
皇上心情不錯,笑對鈺軒道:“看來我這兒子啊,竟然還得陸尚儀能幫我管教一二了。”
裴鈺軒雖然隨口附和了一句,心裏卻道:晴兒,你本是我裴氏婦,卻在這裏替他人教育子弟,真是可恨!
但願日後我們的孩子,也能得你這般教導;若是能娶了你,我裴氏這一房數百年基業必不至於墜於地。
想及此,心內不禁黯然不已,自從知道了安樂懷孕以後,晚晴一次都未曾和他單獨見麵,即便在公共場合會見,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他竟無從解釋,亦無法解釋了。
這份苦楚,他隻好暗暗壓在心中,現在九十九步都拜了,不差這最後一步了,事已至此,絕不能功虧一簣。他隱忍著,盼著晚晴能體諒自己的苦心。
二人正各想心事,忽見魏王將身子靠近晚晴,踮起腳尖趴到她臉上,吧唧親了一口,歪著頭笑著說:
“姐姐,你既然不用給我父皇做妃子,那我去向父皇討了你,你跟我到魏王府去住好不好?到那裏,你日日夜夜給我講書,我愛聽的很。”
晚晴見此,隻覺往日心中那片陰霾一掃而空,她隻當他是小孩子心性,天真爛漫,便笑嘻嘻說:
“魏王殿下的盛情臣妾領了,可是臣妾已有職責在身了,怕是難以從命呀。”
“姐姐……”魏王搖了搖她的手,撒嬌說:“我可以教你騎馬射箭,很好玩的,你答應我好不好呀?”
見到這一幕,皇上和裴鈺軒臉色均是一變,鈺軒更是暗暗將拳頭狠狠攥起,皇上也若有所思。
晚晴抬頭,忽見二人在院門站著,忙上前來問安。魏王過來給皇上施禮後,乖巧地問:
“父皇,您能不能把陸尚儀賜給兒臣?上次您說魏王府需要一個掌事人,讓我自己選,我就選尚儀可以嗎?”
皇上一臉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慢捋胡須道:“胡鬧。掌事人是讓你從乳母中挑,你把你母後身邊的尚儀挑走了,你母後中宮殿的事務怎麽辦?”
“可是我喜歡陸尚儀,她博學多識,又溫柔體貼,我不但讓她做師傅,還想長大以後娶她呢。”魏王還是一派天真的孩子氣。
他這番話說得毫無機心,可是在杜晚晴和裴鈺軒聽來,卻不啻雷擊。晚晴忙對魏王笑道:“殿下千萬不要作此語,等您長成時,奴家都成了老婦人了。”
皇上也哈哈大笑著說:“傻孩子,你現在還小,等再過兩年父皇自會替你擇親。隻是陸尚儀年齡大你許多,現在將尚儀賜予你,日後你要埋怨父皇了。”
說完,眾人都笑了,那一樹蟬鳴,倒使得林燥愈靜,鳥鳴林幽。
到了這一年剛剛立秋時,白美人果然生了一個龍子,借著這孩子的滿月宴,皇上宣布擢升白氏為二品昭媛,生子擢升,本為尋常;
可是又有旨意將中宮殿尚儀陸氏擢升為正二品梁國夫人,並禦賜宮外梁國夫人府邸一座。
此邸原是前朝一位尚書的外宅,小小的三進院落,在城郊偏僻處。後尚書出事後,一直未曾有人居住,此次作為梁國夫人府邸,倒也適宜。
不過白氏生子才得了一個二品的內命婦,陸氏隻因輔佐中宮有功便能擢升為正二品的外命婦,這恩寵似乎過隆。
眾人不禁議論紛紛,一時各種猜測喧囂甚上,從前廷到後宮,人們無不揣測這個神秘的梁國夫人的背景及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