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宴

  花朝節那日,晚晴果然順利拿到出宮腰牌,她去皇後那裏報備了一聲,便自己獨自一人到了翰林院找胡大可。


  翰林院裏那幫人本來便成天的無所事事,今日忽然見來了一個這般風姿綽約的美人,不由嘩然,都湧出來看。


  在這裏,晚晴竟然遇到了一個絕沒想到的故人——自己少年時的舊友馮子高。


  “晴兒,真的是你?”在翰林院門口,晚晴聽到有人猶猶豫豫地喊自己的名字,回頭看時,赫然便是馮子高。


  原來當年馮子高進士及第後,曾在翰林院擔任侍講學士一職。此次他見到晚晴,當真是驚訝極了。


  晚晴見他,也不由吃了一驚,道:“馮……大哥,您也在翰林院供奉啊?”


  馮子高結結巴巴道:“是啊,不過我……我現在已經調去擔任魏王的侍講了。”


  “那真是恭喜馮大哥,聽說您高中了進士,我還沒有賀喜您呢。”晚晴客氣地說。


  “妹妹如今……還好嗎?這幾年過了,也早就……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吧!”馮子高神情微微有點落寞。


  “我如今……在宮裏侍奉,未曾婚娶。聽說馮大哥已經有了二個小公子了,當真是可喜可賀!”


  馮子高聽她竟還未婚配,而且還進了宮,不由心中驚喜交加,一時竟說不出話,許久方牛頭不對馬嘴的說道:

  “謝謝妹妹了……我來這裏,是奉魏王令,來尋一位畫博士。”說著,微微垂首,似有淚光盈目。


  當日晚晴一家外調後,便再無訊息,馮子高一幫舊相識怎麽打聽,都杳無音信,誰料此時竟能在這裏遇見她。


  又聽她說入了宮,此時隻想扯住她問問這些年來她過得怎麽樣,可是有外人在身邊,又一是開不了口。


  晚晴見他這般念舊情,忽覺時光流轉,滄海桑田,也不由淚光閃閃,二人佇立在此,四目相望,竟恍若隔世。


  “在下翰林院畫待詔蘇建,馮大人,聽說您要找我?”


  二人正無言間,一位年輕的眉目舒朗的年輕人走過來,拱手向馮子高問道。


  晚晴隻好輕輕往後退了兩步,馮子高和蘇建敷衍兩句,回頭對晚晴道:“妹妹,你先回去,回頭我會著人來尋你的。”


  晚晴聽了他的話,忙點了點,衝他道:“好,馮大哥,那你多多保重!”


  馮子高鼻子一酸,忙轉過身,疾步而去。


  他走出了老遠,晚晴才忽而想到,剛才忘了給他說自己已經更換了姓名,他若還按著杜晚晴這三個字找,上哪裏找去?

  可此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還在那裏凝思遠望時,忽聽身後有人問道:“請問是哪位找在下?”


  晚晴抬頭一看,原是胡大可出來了,忙施禮道:“是我,胡先生。”


  胡大可一見她來,歡喜的很。晚晴也隻得止住心事,同他寒暄幾句後,胡大可便先去給管事的請了假。


  一路上那些棋待詔啊畫待詔啊書待詔啊都紛紛和他擠眉弄眼,道:“哎呀大可兄啊,這回你可巴結上真美人了。這下你不去萬紅樓找蘇秋娘了吧,哈哈哈……”


  那幫人笑得肆意,胡大可和耳聾了一般,絲毫不為所動,連管事都一臉酸澀地問道:

  “怎麽了,宮裏的美人出來找你了?我說,這樣風華絕代的美人我可是第一次見,你可別……羊肉吃不到惹一身膻啊……”


  胡大可的臉憋得通紅,忽聽得有人高聲問道:“美人,你要不要學畫?”


  “小娘子要不要學書法?”又有人喊著:“書法好啊,可以修身養性,凝神端氣。”


  晚晴一律笑笑不說話,直到她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慢騰騰地問;“要不要學詩啊姐姐?”


  晚晴不可置信地望著這個斑白頭發的詩待詔,低聲問:“老先生,您叫我姐姐?”


  問了,又覺得不大禮貌,畢竟對方年齡長,她頓了一下,又道:“您擅常詩?”


  “不敢稱擅長,隻是前朝的《二十四詩品》,姐姐您知道嗎?就是在下的……”那老兒故意停住不說。


  “您是……知非子先生(司空圖的號)的後人?”晚晴驚喜問道,不由站定在他的坐席前,恭敬地問。


  “在下司空鳴,知非子正是在下的嫡親祖父。”那老兒微微仰一仰頭,雙手抱拳,向上拱手致意。


  “失敬失敬”。晚晴一聽,頓覺敬仰,忙一揖到底,還未說話,忽被胡大可一把拉走,臨走,還凶巴巴對司空鳴警告道:


  “這是皇宮裏的女官,你個糟老頭,是不想活命了,還在這大放厥詞……”


  “喂,姐姐……美人……小娘子,我拙荊亡故三年了……”司空鳴哪裏理胡大可,兀自在後麵伸著脖頸一聲高似一聲地衝著晚晴喊道。


  “別聽這老東西的”,胡大可向來耿直,受不了這種騙子行徑,氣呼呼對晚晴說:


  “此人一貫有兩個錢就去眠花宿柳,他哪來的老婆?聽說早年鄉下娶過一任老婆,早死了多年了,現在不過是靠著同鄉的貼補勉強在這裏混口飯吃罷了,三年了也沒見過他做一首像樣的詩。”


  “可是他說是司空圖的嫡孫……”晚晴還頗多遺憾,她甚是喜愛《二十四詩品》,若是能坐下和這有趣的老先生談一番就好了。


  她身邊並無一人可與其談詩,鈺媚是不好書的,鈺軒愛好刑名,其餘的,柳泰成喜算學,爹爹好法家,唯一的能談幾句詩的,竟然是——皇上。


  皇上精通音律,寫得宮詞也都極工整,她很是欽佩他的才情,隻是礙於身份,且有意要避嫌,不肯靠近他罷了。


  而今好容易見一個能談詩的,她留戀的頻頻回頭。


  那司空鳴見她回首流連,不由也欣悅不已,二人各懷心事,都盼著再重逢。後來那司空鳴果然去做過她幾天詩待詔,當然這是後話了。


  “姑娘快走吧”,胡大可見她這般戀戀不舍,不禁哭笑不得道:“這人一向滿嘴胡謅,要不是可憐他年老家貧,翰林院早就趕他出去了。”


  “我看他文質彬彬,還是很好的。況且年老反而閱曆更富,生活困頓些又怕什麽呢?詩愈窮愈工。”晚晴不由自主替這可憐的老夫子辯駁。


  胡大可被她的這番話氣笑了,對她調笑道:“人人都說我是癡人傻子,沒想到姑娘精明時真精明,要傻起來也是真的傻。


  罷了,你若真是想找人談詩,不要找這人,我有個朋友叫呂青的,最愛李義山的西昆體,改日我介紹給你,對了,他的人才和人品比這糟老頭好上百倍不止。”


  在宮外,他不好再稱晚晴為尚儀,故而以姑娘代之。


  晚晴笑著說:“正是司空老先生這般人才我才不怕呢,胡先生若介紹個清俊的後生來,我在宮裏還如何待得下?”


  胡大可一想,這倒也是,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晚晴見他這般爽直歡悅,也不由被他剛染,剛才遇見故友時的心酸稍稍衝淡了些。


  二人一路說笑,關係反倒拉近了許多,好似多年老友似的。


  胡大可自來是棋瘋子,除了下棋萬事皆無,所以性子中自有一股子率性天真在裏麵,晚晴很是欣賞他的性格,隻當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


  二人說著話,一徑走出了翰林院,一出來,胡大可便東張西望的,不知在看什麽。


  晚晴一下便猜到了他的意圖,淡定的說:“不用看了,我沒帶侍衛。我一個芥粒大小的女官,有什麽資格帶侍衛呢?”


  胡大可聞言不禁啞然失笑。


  二人隨著人流,一起走到東市,隻見東市人山人海,賣花的,賣小吃的,賣首飾玉器的,賣綾羅綢緞的,琳琅滿目,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晚晴和胡大可擠在人群中,忽然被什麽人衝了一下,晚晴不由握住了胡大可的手。


  胡大可臉色一紅,剛待要說什麽,卻驚覺手裏已經放了一個什麽東西,他狐疑問道:“姑娘……”


  晚晴緊貼著他,故意附在他耳邊大聲說:“什麽?我聽不見……”,旋即小聲道:“是一封信,上麵有地址,幫我寄往江南。”


  胡大可何等聰明之人,當下便會意道:“姑娘這麽大的聲音,震得在下的耳朵都聾了……”一麵說,一麵如閃電般將信塞到了袖子裏。


  晚晴見他收了信,心中暗鬆了口氣。心想此舉雖然冒險,卻是唯一之途。


  現下她的身邊全是眼線,和江南的聯係雖然受到了裴時保護,但她深知她寄往江南的信,必是要被打開檢查的。所以她憋了這些時日,隻例行報平安。


  江南那邊的來信也隻是寥寥數字,顯然對方也知道這些信被監視。


  她隻想盼著得一個機會,將自己的心裏話寫出來,托人寄出去。


  但她此次入宮,形勢更為複雜,她不但找不到寄信的機由,反而連宮門都難以出去。


  直到那日胡大可說有求於她,讓她看到了一線生機。


  此人她已觀察良久,確實是心地純良之人,看他的棋,規規矩矩,頗有君子之風,那棋雖淩厲,卻章法有度,絕不投機取巧,棋風光明磊落,大氣自然。


  棋如其人,她心中總想賭一把。


  現在看來,這把,應該賭對了吧?

  她這般怔怔地想,會聽胡大可問道:“姑娘,咱們到底要買什麽啊?”


  她微笑著回答:“去給宮裏的人買些花朝節禮物。”


  說著,便繼續興致盎然地東逛西逛,把胡大可走得頭暈眼花,饑腸轆轆。


  他一個自打記事以來就和圍棋為伍的男子,早早習慣了在棋室一待一天,估計這輩子逛的街也沒今日一天長。


  可是他又不敢有異議,這幾天他被這個小女官弄得有點神經質了,她不但有看穿人心的本事,而且神秘莫測,時而嚴肅時而活潑,時而高深時而嬌憨,搞不清到底是在想什麽。


  這不,她又停在了一家叫鼎和軒的古玩店鋪子裏,默默盯著一塊上等的玉佩發呆。


  那玉佩玲瓏剔透,發著幽幽的清冷的光芒,內裏雕刻著兩隻小小的喜鵲站立在梅枝上。


  喜鵲的小巧的喙微微張著,似乎正在歡快的高歌,梅花枝枝綻放,潔白勝雪,襯著羊脂美玉的底子,一派渾然天成的氣象。


  那玉佩下用大紅色瓔珞係住,顯得精致又大氣。


  她讓夥計將玉佩摘下來,用手撫摸了良久,似乎一直下不定主意買下。


  夥計察言觀色,在旁賣力介紹道:“姑娘好眼力,這是我們的鎮店之寶,正宗和田白玉。


  不瞞您說,前兩天有個客人已經來看過了,留下了200兩的定金,可他三天沒來,我們這才又擺出。


  姑娘,您今天算是撿了個漏,今日您買啊,我還給您搭配一個玉佩,來來,您看看這個,”


  夥計說著,將一塊質地有些瑕疵的玉佩舉在手裏給晚晴看:


  “這塊也好啊,就是玉質稍差了那麽一點,不過沒關係,您看看這個雕工,真是上品,雲紋細膩,蝙蝠生動,寓意也好,叫作流雲百福。”


  晚晴從夥計手裏接過那所謂流雲百福的玉佩看了看,倒也沒在意,便問道:“一共多少錢?”


  “客官,我不多要,800兩紋銀,按本錢給您捎帶一個……”夥計滿臉堆著笑,對這個大主顧那叫一個熱情周到。


  “800兩?”晚晴和胡大可兩人都驚呆了。


  胡大可二話沒說,拉著晚晴就走,邊走邊道:“姑娘別聽他胡謅,他這個店值不值800兩還另說呢!”


  “哎哎哎,兩位客官,有沒有誠心要啊,這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嘛,古玩行都這樣,你們要誠心要,實心開個價。”


  掌櫃的見了大主顧,也從一尺見深的櫃台裏竄出來,瞪了一眼亂要價的夥計,自己親自張羅上了。


  “最多80兩。”胡大可給晚晴使了個眼色。晚晴驚呆了,還價還到十分之一?不太可能吧。


  果然,那掌櫃聽了這不靠譜的報價,有些泄氣,怏怏道:“客官,您誠心說個價,誠心說……”


  晚晴腳步止住,被胡大可猛地拽了一把衣袖,低聲說道:“別回頭,走到門口再說。”


  晚晴隻得萬分不舍地跟著他慢慢踱出店子。那喜上眉梢的圖案,與她而言,有種特殊的象征意義,她不想錯過,可夥計的報價也實在太高了!

  那掌櫃的眼看著財神爺馬上就要走出店鋪去,這才一咬牙一跺腳,在他們身後喊價道:“兩位客官請留步,200兩,一口價,成不成吧……”


  “成”,晚晴聞言,喜笑顏開地回頭說:“200兩就200兩……”


  胡大可一臉鬱悶地望著她,恨鐵不成鋼地說:“姑娘,至少還能砍下30兩來……”


  “算了算了,我剛好有200兩的銀票”,晚晴開開心心地往回轉,見那掌櫃的一味嘟囔著虧本了,賠錢了,一分都沒賺,竟然連個包裝的盒子都沒給晚晴,說是再不能往裏填一個毫子。


  晚晴才不在意這些小事呢,隻見她從身上取出一個寶藍色的香囊,萬分珍重地將那喜上眉梢的玉佩放進去。


  剛待要走時,忽又問掌櫃道:“你們夥計不是說把那個流雲百福的玉佩也送我嗎?”


  掌櫃一副不大樂意的樣子:“我這個就賠本了,怎能還再送一個搭給姑娘?”


  “那個不值錢”,胡大可用扇子敲著櫃台,對掌櫃皺眉道:“你別糊弄小娘子了,快點把那塊也拿出來送我們。”


  掌櫃沒好氣地將那塊流雲玉佩砰地一聲扔在了櫃台上。


  晚晴也不惱,笑嗬嗬地將那贈送的玉佩也掖到了衣袖中,胡大可見她這般好脾氣,不由心中暗暗納罕。


  出店門時,晚晴還美滋滋的,自認為賺了便宜,可回頭一看,那掌櫃正滿麵笑容地和夥計說著什麽,和剛才那般生氣心疼的神情全然不同。


  她心裏咯噔一下,想起剛才胡大可對她說的至少還能再砍30兩的話,有點心疼起來,但這疼還沒過多久,她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天大的問題,她已經身無分文了……


  於是她一臉無辜地望著胡大可,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地說:“胡先生,您能不能……”


  “不能……”胡大可雖是老實人,可是不傻,此時他的頭搖得和撥浪鼓一般,舊事重提道:“在下上月的俸祿拜姑娘所賜,一毫子都沒得。”


  “是沒得,咳咳咳,我會還的。”晚晴不由心生歉意,但此時還有諸多物事要買,豈能便就此打住?隻好繼續厚顏道:

  “我的銀子,忘了帶出來了,你借我10兩行嗎?”


  看著胡大可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她隻好浮誇地拍著胸脯道:“喔,想起來了,你說的刑部的那個案子,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去張羅,如何?”


  “真的?”胡大可將信將疑地問她:“你能讓我進去見我姑姑一麵嗎?”


  晚晴一下被噎住了,但是為了借出錢來,她隻好咬牙道:“好,好,你先借錢。”


  胡大可絮絮叨叨拿出幾塊散碎銀子,遞給她:

  “哪,我就這8兩銀子,你要不要吧……剛才讓你講價你又不講,一下就花出我一年多薪俸去,現在又哭窮……”


  “放心吧”,晚晴再一次拍著胸脯向他承諾道:“我絕不欠胡先生一兩銀子,走走,你帶我去前麵轉轉,我把這8兩銀子都花了咱們就吃飯去。”


  說著,拉著他到前麵攤子上買了幾對花勝,又買了一對純銅的針灸穴位的小銅人。


  最後,用剩下的錢買了一把灑金川扇,並當場便將那灑金川扇送給了在旁肉疼的胡大可。


  胡大可推辭著不要,晚晴笑道:“拿著吧,算是我的利息。”


  胡大可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他覺得自己剛才借出的那筆錢,大概率就隻能得到這點利息了。


  因為不到一頓飯功夫,晚晴已經將8兩銀子又花得幹幹淨淨。


  對著目瞪口呆的胡大可,晚晴攤開雙手,梨渦淺旋,粲然一笑道:“哎呀,果然是無錢一身輕啊,現下咱們吃飯去吧。”


  胡大可在她身後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話:“姑娘,以後誰娶了你還不得被你敗得家裏底掉啊?幸好姑娘入了宮,說起來皇上還是個做好事的大善人!”


  晚晴不理會他,她笑嘻嘻看了看他們身後,低聲道:“放心,今兒,咱們有好吃的。”


  “姑娘,在下現在分文沒有了,若再去館子吃飯,就隻能去當了這身外袍了。”胡大可苦著臉提醒她說。


  “沒事,今日我請客,咱們去慶雲樓。我剛才聽說你還有個相好的姑娘,沒關係,讓夥計給你請去,都叫了來,給咱們唱曲聽。”


  晚晴絲毫不以為意,拉著他就往慶雲樓走,邊走邊熟絡地介紹:“慶雲樓在東市一帶赫赫有名,最拿手的是胡突鱠、醴魚臆、牡丹燕菜,走,今日咱們嚐嚐去。”


  胡大可現在哪裏還惦記什麽相好的姑娘?


  他們身無分文進入這般高檔的飯館子,他心裏可是直打鼓,身邊這姑娘實在不按常理出牌。


  往日見她在宮裏一天到晚冷著臉子的樣子,就是在帝後麵前,那笑容也是極其稀少的,坤寧宮的宮女太監根本不敢和她嬉笑。


  怎得今日她心情便這般好起來了?還一出手就花掉了200兩銀子,如此闊綽大方?那玉佩她是要送給誰?竟這般貴重?


  他心裏想著,卻不敢說,隻得跟著她走。


  不一時到了慶雲樓外,果然那酒樓在一眾酒樓裏鶴立雞群,黑油油的招牌在陽光照射下,發出熠熠的光芒,可在胡大可看來,每一道光芒都是金光閃閃的銀錢。


  他做棋待詔的薪俸少得可憐,簡直連自己都快養不起了。這慶雲樓平日裏哪有錢來?今日還是自己來京城多年頭一回登門。


  眼見這酒摟裝潢豪奢,流光溢彩,食客們都是寬袍緩袖、衣履貴重的人物,自己這一身可算是裏麵最寒酸的裝束了,不要說進去吃飯,就算是從這酒樓前麵過,他都有些心虛。


  但此時晚晴一定要拉著他走進去,他也隻得從命。隻是他一邊走一邊還覷著眼偷偷觀察周圍環境,想著等會若是二人要溜,是不是能找條隱蔽點的路線。


  慶雲樓分為三層,沒有散座,全是一間間的雅座,晚晴和胡大可被引入了三樓一間走廊最深處的雅座內。


  這種位置肯定是溜不了的,胡大可索性死了心,閉著眼進了那雅座內。


  隻見那雅座足足有尋常酒樓三個雅座那麽大,裏麵分設衣帽間、盥洗間,甚至還有女士們的梳妝間,各個間隔都用翠取屏風隔開,最裏麵靠窗的是一個長長的案幾,足可供10人一起用餐。


  見這麽大的空間隻有他們倆坐,胡大可忽然覺得有些羞澀,他紅了臉道:“這個,不妥吧,陸姑娘……男女七歲不同席,咱們這……”


  “胡先生怕什麽,我都不怕。”晚晴大大方方地說:“沒關係的,都在我身上。 ”


  兩人坐定後,晚晴給夥計吩咐道:“把你們這裏招牌菜報一報。”


  “好嘞”,夥計當即熟門熟路地報起菜名來,


  “客官聽稟,咱家擅長胡突鱠、醴魚臆、牡丹燕菜、水晶龍鳳糕、金銀夾花平截、長生粥、見風消、貴粉紅、禦黃王母飯、玉露團;


  客人如果想嚐嚐異域口味,還有考駝峰,也不錯……”


  “嗯”,晚晴點了點頭道:“烤駝峰算了,其餘的,你報的名字,各來一份吧。”


  夥計一下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胡大可略顯寒酸的穿著,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勸道:

  “客官,這個……敝店的菜價不低,再說你們就兩人,也吃不了這許多,要不,我先給您上幾個……”


  “無須”,晚晴抬手拔下頭上的金釵,遞於夥計:“全上無妨,小二哥若怕在下付不起賬,就先拿金釵做抵押……”


  “這……”小二愣在當場,不由更加鄙夷地看了胡大可幾眼,心想,人家吃軟飯都是陪些個冒寢年邁的,怎得你小子就能找個如此年輕貌美的?


  吃不起就不吃唄,還讓姑娘當了金釵吃飯?


  而今這世道真是變了。看你也不過就是中人之姿,最多稱得上是清秀,怎得恁的有福?


  他不禁又嫉又恨,竟一時忘了自己的身份,隻顧盯著胡大可看起來。


  胡大可被小二盯得有些發毛,便將身子傾向晚晴道:“咱們……確實吃不了這許多,姑娘這是不打算……回去了嗎?”


  “若是能不回去還好了呢”,晚晴冷笑一聲,高聲道:“人生得意須盡歡,千金散盡還複來。夥計,再打兩壇酒來。”


  那夥計終於清醒過來,心想自己還真是看三國流淚,替古人操心。有奶就是娘啊,這麽多菜,今日自己的傭金可是少不了啦!


  想到這裏,他忙忙轉身,心花怒放地說:“好嘞,客官稍等片刻。”說著,便要出門去。


  晚晴喊住他道:“哎,去給我到萬紅樓叫蘇……”她扭頭看了看胡大可,見到後者漲得通紅的一張臉,不由嗬嗬笑著說:“對,蘇秋娘……”


  誰料胡大可忙忙搖著手拒絕道:“不要不要,姑娘,今日說正事,怎能叫個歌妓在場?”


  晚晴促狹地朝他眨眨眼,小聲問道:“真的不要?過了這村沒這店啊……”


  胡大可麵色雖紅,態度卻十分堅決:“當真不要,姑娘莫要聽人胡說,是外人瞎起哄罷了,我胡家累世清門,在下從不拈花惹草。”


  晚晴暗暗想笑,找個聽曲的姑娘和累世清門有什麽關係,想想那人倒是出身高門,可偏生愛好這口。想到這裏,她難免胸口一痛,便給夥計擺擺手,讓夥計下去了。


  一見夥計出去,胡大可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輕聲道:“姑娘,你怎的把金釵都給他了……這……也太破費了吧。”


  “無妨”,晚晴氣定神閑:“先生就靜等著吃好吃的就行。今兒啊,咱們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有人給我們結賬呢。”


  “有人結賬?姑娘還約了人?”胡大可驚問道。


  “我猜的,那人應該會來的,不過你記得,千萬不要說及剛才那封信。”晚晴悄聲再三囑咐。


  “好好好”,胡大可點頭道:“姑娘既然這麽相信在下,在下定會為姑娘效死力。”


  “我知道你是個實誠人”,晚晴笑道:“前幾日我給你說清楚了,既然是利益交換,你給我兜底,我也得給你兜底,對不對?”


  “姑娘,我姑姑……”胡大可還沒說完,晚晴忙低低製止他說:“先別急,等人來了再說。案子的事情,我說了可是不算,你得聽那人的。”


  話音剛落,門嘩地被推開了,隨著踢踏踢踏的腳步聲,胡大可看見一個英氣俊朗的年輕人從屏風後轉進來,臉上頗不高興,看都沒看胡大可一眼,袍子一撩徑直坐在了晚晴身邊,手裏拿著一支金釵,氣哼哼地說:

  “你吃頓飯,連金釵都當掉了,還真是豪爽的很哪……”說著,竟直接將那金釵替她插到了頭上,又幫她理了理鬢發。


  晚晴見了他,似乎見怪不怪的樣子,任憑他給自己簪釵環,也不作聲,隻用帕子捂著嘴笑,一雙水靈靈大眼睛彎成了月牙狀。


  胡大可在對麵直接被秀了一波恩愛,驚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這個貌美如花的小娘子竟然還有如此溫順的時候,任憑這男子對自己這般親昵。


  那男子見她不作聲,又瞟了一眼胡大可,語氣頗不客氣地問道:“這人誰啊?誰讓你單獨跟他出來的?”


  這次晚晴開了口,她瞪了他一眼,嗔道:“怎麽這麽沒禮貌?這是翰林院的棋待詔胡大可先生,胡先生,這是我的朋友裴公子。”


  “裴公子……久仰久仰。”胡大可本不善應酬,一緊張便話結結巴巴的。


  “久仰什麽,你認得我?”裴鈺軒冷冷道:“不用瞎客套,有話就直說。”


  胡大可一下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軒郎……”晚晴嬌嗔道:“這是我的圍棋先生,你能不能好好和人家說話?”


  “哪裏來的圍棋先生?誰給你請的?”鈺軒的臉越發陰沉:“你什麽時候又學著下起棋來。”


  “哎呀”,晚晴使勁拽了拽他的衣袖,低低威脅道:“你好好地對我先生,不然我生氣了。”


  胡大可奇怪地看著這倆人,二人看起來像是情人關係,可是陸氏明明是皇後宮中女官,這男子必是外臣無疑,二人卻毫不避忌關係,又是為什麽呢?他想不出所以然。


  一時開始上菜,眨眼間杯盤森列,佳肴滿案,香氣撲鼻而來。


  鈺軒先給晚晴盛了一盞湯,遞給她道:“先喝湯,墊一墊。”


  晚晴笑道:“不急,胡先生,你給裴公子說說你姑姑的事情,他可是刑名學的大師呢。”


  鈺軒笑了笑,一副無可奈何的語氣:“就知道給我惹麻煩,你呀……”


  不知胡大可說了一段怎樣驚世駭俗的往事,引得裴杜二人大驚失色。欲知詳情,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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