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宮之道
當日晚晴重新入宮後,驚聞裴後生子受驚,再也無法生育時,也曾震駭不已。
眼見裴後萬念俱灰、一心求死的模樣,她心痛如絞,隻能盡力去勸說和安慰,終使得裴後死裏逃生,漸漸緩了過來。
可裴後雖然身體漸安,心卻灰了大半,怎麽也打不起精神來,晚晴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皇上不是個十分有耐心的人,他需要的是一個體麵的、能正常履行職權的皇後,不需要一個病懨懨的、傷春悲秋的皇後,所以,裴後必須要振作起來,不然,等待她的,就隻有無常的命運。
此時,裴時已經被擢升為副相,正相馮太師常年稱病,不理朝政,裴相成了事實上的文官之首;
裴鈺軒也被越級提拔為刑部右侍郎,春風得意,仕途一帆風順;
裴家看起來又一次起死回生,攀上了權利之顛。
但古諺雲:“盛極則衰,物極必反”,皇上能使裴家的榮耀等身,也能使裴家瞬間跌落塵埃。
所以,在裴後病情略安後,晚晴還是不得不與她長談了一次。
那一日午後,趁著裴後心情好,晚晴將皇後身邊所有的近侍全都打發了下去,自己斂容向皇後行大禮,稟報有事要奏。
皇後見她這般嚴肅,一是摸不著頭腦,啞然笑道:“晴兒,無故和我行這般大禮做什麽?”
裴後在晚晴麵前,從不自稱本宮,晚晴鄭重與她說了幾次,她都不聽。久了,晚晴便也不再說了。
“娘娘,臣妾為您帶了幾本典籍,閑了您翻翻看,都是古人的智慧。”說著,晚晴遞上了手中的書。
裴後接過,定睛一看,竟是《女則》、《女誡》、《女論語》之流,不禁吃了一驚,不解道:“晴兒,我記得你從不喜歡這類書的。”
“不錯,那時臣妾年少輕狂,而今卻不一樣了……”晚晴不知為何,說到這裏,心中有些酸澀難安。
“為什麽你現在反倒要勸我看這種書了?”裴後知道她有話要說,便將書放下,一臉期待地望著晚晴。
“這幾本書,都是曆史上第一流的女性親自撰寫的,而她們不約而同寫這樣的題目,娘娘可知為什麽?”
“不知,妹妹說吧!”裴後眼神一黯,望著彩鳳銜環銅熏爐中嫋嫋升起的白色香霧,隨口道。
“因為這是我們女人的生存之道。”晚晴捕捉到了裴後眼中的哀傷和冷淡,可此時她別無選擇,隻能硬著頭皮勸諫道:
“這個世界男人主宰,女人既不能出門求官或經商,又不能在家獨立門戶,隻能選此逢迎柔順一路,儒家瞧不起這個,稱其為妾婦之道。
可是自古柔弱勝剛強,老子雲: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若能將柔的作用發揮到極致,一樣可以戰無不勝。
前朝長孫皇後一生為唐太宗生下三子四女,皆為太宗所寵愛,幼子更是登基為帝,號位高宗。
長孫氏靠什麽得到了太宗皇帝的寵幸,皇後娘娘知道麽?”
“當然知道,是溫良賢德。”裴後頭微微側著,視線又移到了窗外一株含苞待放的臘梅花上。
香薰爐中的香快要燃盡了,這人工的香料,到底沒有真正的花香那般怡人。這一世,若能如鮮花般自由開放一季,該有多麽好?
想到此,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寢殿雖有暖爐,卻依然暖不過心底那縷寒。
她向君主邀取恩寵的心早已淡漠,隻是見晚晴說得這般鄭重其事,隻好強打著精神來應她罷了。
“正是,溫良賢德是長孫氏的立根之本。太宗皇帝內寵眾多,有二十一女,十三子,前朝隋煬帝之女楊妃更是寵冠後宮;
可是長孫皇後去世後,楊氏不但未能立為皇後,她所生的兒子也未能保住地位。
楊妃的家室容貌均在長孫皇後之上,為何反倒落敗了?這是因為,長孫皇後在皇帝心中取得了獨一無二的地位。
這個獨一無二,是他人無法取代的。娘娘,您覺得要如何做才能保持在皇帝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
“我無此心。”裴後的臉沉下來,顯出一片冰涼之色:“亦不稀罕在他心中做什麽獨一無二……”
晚晴見裴後這般冷漠淡然,意興蕭索,倒打心眼裏生出了幾分欽佩。隻是她職責所在,也不敢不盡職盡責勸解:
“娘娘,可是您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在其位,謀其政,您可以不做皇上的妻子,但是您要做天下人之母。”
“晴兒,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涼了。我既不想做人妻子,也不想做什麽天下之母,我隻想……”
裴後斜倚在熏籠上,神情杳然,眸色冷清,咬牙道:“什麽時候跳出這副黃金棺中,就解脫了……”
晚晴知道裴後心內有恨,但沒想到她恨到不願遮掩,此時萬般無奈,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娘娘……在宮中的女人,都是逆流而上,沒有退路的。
而今宮內暗流洶湧,各方勢力虎視眈眈——
前段時間發生了那麽多事,您仔細考慮過為什麽了嗎?
您想過是誰告訴了柳鶯兒崔先生之事,又是誰慫恿柳鶯兒害死了您的皇兒嗎?
您要知道,柳鶯兒以一個低微的美人身份就膽敢向您發難,若非有人在背後撐腰,絕不可能如此大膽。
而裴家在短短數月之內,便如大廈將傾,差點毀於一旦。娘娘,您是生性淡泊不願參與這肮髒的邀寵之事,可是,您願意為人魚肉,任人宰割嗎?
“說什麽為人魚肉,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咱們有的選嗎?”裴後厭惡地別過頭,心灰意冷道:
“晴兒,別再說了,我不想再提那個人了……”
“娘娘,你好糊塗。”晚晴輕歎一口氣,附在裴後耳邊,低低說道:“皇上就算厭惡裴家,也絕不會傷害小皇子的。
他膝下子嗣單薄,皇嗣對他來說至關重要,他怎麽可能親手害死自己的兒子?
再說了,他有心打壓裴家,就不會再次啟用裴相,更不會將長姐的女兒許配給軒郎,他分明是想與裴家聯姻製衡勳貴和朝臣的勢力。
娘娘,您信我,小皇子夭折對他來說也是個意外,他現在這般提攜裴家,或許也是對您心中有愧,故而做了些補償;宮中,必有其他勢力在暗暗針對裴家……”
“真的嗎?”裴後猛然間攥住了晚晴的手,眼中閃出異樣的光,駭然問道:“你說不是皇上要害我們,而是有其他人針對我們裴家?那人會是誰?”
“娘娘,身居高位,必會遇到數不盡的明槍暗箭。這至高無上的尊位是天大的誘惑,多少人求而不得,便會鋌而走險。柳鶯兒幕後的黑手是誰,我們還得再細細觀察,萬不可大意了,再入險境……”
“哼……好,好”,裴後胸脯起伏不平,心中的怒火漸漸拱上來,原來還不止是柳鶯兒這個賤婢作亂,還有他人害自己的皇兒,都怪自己軟弱,被人欺淩至此。這口氣,她忍不過!
柳眉一挑,她咬碎銀牙,陰陰問道:“你剛才說,怎麽才能在他心裏做到獨一無二?”
晚晴見裴後鬆動,忙道:“臣妾以為,皇後和陛下之間應以德立足,以恩接歡。
夫婦之間,一旦有恩德存在,便是如血親一般的關係,做母親的很少嫉妒兒子娶妻納妾,那是因為她們之間是血親,別人離間不了。
而夫婦之間,尤其是帝王之家,若有恩德相生,娘娘,您的地位才能穩固。”
“娘娘”,晚晴見裴後眉頭緊蹙,呼吸沉重,知道她心中怒火難抑,忙握著她的手,推心置腹勸說道:
“而今四海尚未承平,多少子民還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您為天下母儀,就是天下人的母親,哪有孩子受苦而母親置若罔聞的呢?
皇上開疆辟土,您就要替他守住這後宮清淨,讓他無後顧之憂才好。自唐末至今,百姓生靈塗炭,哀鴻遍野,若皇帝能一統天下,百姓可以安居樂業,那天下人都要感激您今日所做的努力。
娘娘,天子無家事,家事就是國事。您和皇上就算是夫妻緣淺,但君臣有份,於情於理,他既然給了您尊位,您必得履行您的職責!
若您一味顧及兒女情長,沉浸於舊事之中不能自拔,那不但會被他人捉住把柄,更會讓天下人受苦難!”
晚晴見裴後似有所動,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又道:“娘娘,您若立下這般大功德,早殤的小皇子也能得以早登極樂……”
裴後聽她這般勸說,心裏終於還是有些動容,眼眸中那滴淚盤旋流轉,落在了晚晴的手背上,她含淚笑道:
“是了,乖寶寶,娘親還要為你積些功德才能去陪你呢……娘親不僅是你的娘親,還是天下人的母親,好孩子,你看看,這是你杜姨娘,你可喜歡她?”
說著,她從懷中取出一個黃色的錦囊,萬般珍惜地雙手捧著交給晚晴。
晚晴不敢怠慢,忙伸手接過,打開一看,原來是軟軟柔柔的一縷細小的毛發,她知道這必是早殤的小皇子的胎發,不禁心酸難奈過,將那縷胎發貼於胸口,她的眼淚簌簌落了下來。
裴後上前抱住她,二人相擁,哭泣良久,還是晚晴又寬慰半天,裴後這才平靜下來。
晚晴又道:“娘娘,皇上春秋日盛,子嗣不廣,您備位中宮,必得為皇家綿延子嗣一事多操心。”
“哼……這事情還需要我操心嗎?”裴後冷笑道:“他這一年間可是納了不下上千人入了這後宮,還借口說什麽宮裏冷清沒人氣,鬧鬼,故而要廣充後宮。
聽說衛博那裏士卒的妻女,略平頭俊臉的都被太監和那些伶官(戲子)趕著牛車往宮裏送,以至於河北的官道上全是哭哭啼啼被送到皇宮來的士卒妻女。
晴兒,你說,我還要替他操心這些事嗎?”
晚晴目瞪口呆,她是完全不知道這事,隻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前線打仗的士兵拚了死力,後方自己的妻女卻被皇上搶占,這……這是要官逼民反啊,怎得皇帝才繼位兩年,便這般無道起來?
她愣了愣,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裴後見她表情,便拍了拍她的手,譏諷道:“這點事你就驚訝了,更無道的我還沒說呢……”
晚晴一下捂住了裴後的嘴,小聲道:“娘娘噤聲。”
裴後恢複了舊日深色,嗤嗤冷笑道:“怕什麽?我等不死於疾病荒災之手,必死於亂兵齊發之時;晴兒,你不該再進宮來。必是我爹爹又逼了你。”
“娘娘,是我自願進來的!”晚晴含淚道:“臣妾不放心您,也……舍不下軒郎。再說,寧遠侯府實在逼得太緊。”
“也罷,你進來了,我還能多活些日子”,裴後淒涼地笑著,說:“日後我死了,你便出宮去吧,我看我三哥和那個郡主也長不了。”
“娘娘,不許您這麽說……”晚晴的眼淚止不住落下來,“您一定可以長命百歲,臣妾會一直陪著您的……
再說三公子和郡主伉儷情深,臣妾親眼所見的,還能假嗎?臣妾不去破壞他們了,便在宮裏陪您終老。”
“又說糊塗話,我又不是烏龜,能活千秋萬代嗎?”裴後替她拭了拭淚,笑著說:“至於你說我三哥和安樂郡主伉儷情深,你還是不了解他啊!
不要說他寧遠侯府幾次暗殺你,就算是拆毀了他丹桂苑一事,他也絕不會善罷甘休。哎,我三哥也是可憐,你們倆的情路怎麽就這麽坎坷呢?”
裴後雖然病著,對家族的事情倒是心知肚明,想起寧遠侯府那霸道又囂張的做派,心裏也有幾分惱怒。
“娘娘”,晚晴一陣難過,垂首道:“臣妾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了……現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說的極是。”裴後幽怨道:“亂世之中,能苟活便是極好了。對了,你可知柳鶯兒懷了身孕之事?”
“臣妾知道。”晚晴心裏一動,問道:“娘娘想如何處置?”
“爹的意思……”裴後猶疑道:“她既已與我裴家交惡,這孩兒便留不得了,以免到時……平添禍患……”
晚晴大驚道:“此事大大不妥,萬請娘娘三思。皇上此次擢升了裴家的權利,又準許臣妾進宮後再侍奉您,便自有他的交換條件,他要的,無非便是這後宮安寧。
現下固然是天下未穩,他需要裴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拉攏人才,但是世家並非裴家一家,盧氏、崔氏都是百年以上望族,現下後宮中亦有出身極高的妃子……”
“你的意思是……”裴後沉吟道:“柳鶯兒的孩子得保住?”
“不錯,不但柳鶯兒的孩子要保住,日後後宮任何一位妃嬪的孩子,娘娘您都得替皇帝保住。
您保住的孩子越多,您的後位就越穩。”
晚晴徐徐道:“您甚至可以以此為條件,提出將魏王殿下帶到中宮殿來撫養,這樣我們的勝算就大了許多。”
裴後將身子重重靠在了身後墊靠的方枕上,許久,方不甘道:“她們的孩子我出麵替他們保護,那我的小皇子呢?”
“娘娘,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在這後宮裏,百花齊放好過一枝獨放,廣有子嗣比子嗣稀少好得多。
娘娘,您身居正位,自然便要秉承正道而行,方能服眾;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您若廣施仁德,後宮中自然依附者眾,得人心者的天下啊!”
說畢,恭恭敬敬下座來,向裴後行叩首大禮。
裴後聽後,思索了半日,方長歎一口氣,將晚晴拉起,握著她的手,紅著眼圈道:“若不是你來勸我,我才不願與他們繼續演這出戲,既然你說了,也罷,我去勸說父親,此事便這般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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