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寺

  不說朱公公叔侄,隻說永寧寺後的小角門處,已落發出家的前太子良娣裴鈺淑——如今的惠寧仙師眼見著二年未見的摯友杜晚晴,今日忽變成血葫蘆般躺在牛車上,那一驚非同小可,腿一軟就要暈倒在地。


  侍奉惠寧的丫頭綠竹將她硬生生架起來,聽駕牛車的太監結結巴巴地說:

  “朱公公讓我送來的,杜姐姐忤逆皇上,一頭撞在了香案上,皇上生…生氣了,……不許給她救治,朱公公說將她交與您,若死了,這銀子就替她營葬,若活著,便……”


  那太監看了看周圍,低聲說道:“活著就讓姐姐速速逃了,千萬別再回宮了……”


  說著,便將200兩銀票硬是塞給了惠寧,自己架著鮮血淋漓的牛車離開了。


  “去找裴鈺軒……”惠寧隻覺心如刀割,邊流淚邊吩咐身邊的人道:“快去,騎最快的馬,讓他去請大夫來,不,讓裴時……讓伯父去找大夫……”


  說著,便將剛才小太監給的那銀票擲於地上,怒道:“還有這個,也交給他們,讓他們父子親自去給晴兒選棺木挖墓穴,我看他們的良心會不會受譴責……”


  “仙師息怒。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咱們還是先想想怎麽救杜姑娘吧!”綠竹看著渾身是血的晚晴,也紅了眼圈:“杜姑娘,真是太可憐了……”


  惠寧聽侍女這般說,不由心中更痛,俯在晚晴身上,嚎啕大哭道:

  “晴兒,晴兒,你要活著啊,你不能死,你還不到20歲,你醒來……你用血給他們父子鋪平了平步青雲的路,怎得自己就落得這樣的下場!”


  雖在寺院修行,惠寧身邊卻還頗有些對先太子忠心耿耿的舊人,所以她對朝政、對裴家事務了如指掌,也因此對晚晴的遭遇,格外傷心。


  惠寧兀自難過著,綠竹卻早已使人將晚晴抬起,送到惠寧仙師的禪房。


  過了半個時辰,裴鈺軒騎馬滿頭大汗地趕了來,此處離京城不近,他竟這麽快便已趕到,一見了渾身是血的晚晴,他隻大喊了一聲“晴兒”,便已昏厥在地上。


  他身後跟著的大夫飛奔下馬,跑得氣喘籲籲,見鈺軒先倒了,大吃一驚,剛待要俯身查看,被惠寧、綠竹二人拉著先到榻前看晚晴。


  大夫見了晚晴,也嚇了一大跳,忙忙地替她把脈,又細細查看了傷口,歎息道:

  “都傷到骨了,這……怎生使了這麽大力氣?若不是用香灰暫止了血,隻怕現在人就不在了!”說著,便打開藥箱拿出器具,準備替她清理傷口。


  卻說鈺軒倒在地上,有小沙彌跪地替他掐人中,又灌了兩口水,這才悠悠醒來。


  他一睜開眼便撲過來看晚晴,隻見她氣息奄奄,微闔雙目,麵白如紙,滿臉滿身全是血跡,額角上一個兩枚錢幣大的尖銳的創口,似還在隱隱滲血。


  她平臥在榻上,一隻胳膊無力垂下,雪白的手腕上還戴著鈺軒送她的白玉蝠紋鐲,那玉質地本脆弱,誰料經此重創,竟紋絲不動。


  鈺軒不顧眾人阻攔,上前撥開正在清理創口的大夫,徑直抱住晚晴的身子,痛不欲生道:“晴兒,你怎麽了?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晚晴氣若遊絲,身子綿軟無力,對鈺軒的哭喊壓根沒有半絲反應,鈺軒隻覺五內俱焚,撕心裂肺地喊道:“晴兒,你別嚇我,你到底怎麽了?……”


  惠寧讓人將他拉開,先讓大夫替晚晴診療,鈺軒還頻頻回頭看,惠寧冷冷道:“三哥,你總得讓人先看看晴兒是死是活吧……”


  “她不會死……”鈺軒衝她嘶吼道:“我不讓她死……我不讓她死……”


  “你不讓她死,你們送她去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做什麽?難道毀了我還不夠,還要毀了她?”


  惠寧涕淚縱橫,她心裏深恨裴氏父子,不由厲聲喝道:“逼著好好一個女孩兒進宮當官婢給你們謀劃富貴,富貴你們得了,她賠上了命,……現下她死了,你們滿意了嗎?”


  “她不會死,她不會死的……”鈺軒往後倒退了兩步,勉強扶住身旁的楹柱,喃喃自語道:“我的晴兒不會死,她若是死了,我去陪她……”


  “仙師噤聲!您明知道三公子也做不得主,就別遷怒他了,”綠竹忙忙拉著惠寧,低聲勸慰道:“現在還是趕緊告訴三公子事情的來龍去脈吧!”


  惠寧冷言瞧著裴鈺軒悲痛萬分的模樣,不像是裝出來的,這才忍住氣,將鈺軒叫到一邊,將小太監的話說了一遍。


  鈺軒聽了惠寧的陳述,不由捶胸頓足道:“我就知道,必是如此,必是如此……晴兒,怪我,怪我沒能保護好你……”他閉一閉眼睛,那淚水滂沱而下。


  此時,門外已經雷聲大作,一場傾盆大雨眨眼而下,鈺軒看到這樣的暴雨,想到晚晴曾對自己說的話,說老道士預言她這一步大運危險重重,波折不斷,能不能活到25歲都難說……


  而今,那預言竟然準了,她果然一年一個坎,怎得如此坎坷?為何如此坎坷?

  難道是天妒英才,還是真的……晴兒有一身仙骨,不能在世間久留?可是你如何舍得,如何舍得離開我?

  自打上次見了晚晴,鈺軒已經足足三月未見她,就連新年進宮向皇後問安,她都沒有出現。鈺軒知道,她是害怕牽累他,被人看出端倪,故而早早避開了。


  這些時日以來,鈺軒無計可施,惶惶不可終日。他每日都怕宮裏傳來訊息,隻能借酒澆愁,隻能奢望皇帝會放過她,隻能日日禮佛燒香,盼著能給她一個平安,而今,依然還是一場空夢。


  大夫給晚晴包紮好,向眾人告辭道:“患者傷口太深,失血過多,能不能活過來全看造化。”


  鈺軒過來握著晚晴的手,那淚猶如泉水般噴湧而出,他心痛道:

  “晴兒,你為什麽這麽傻啊?我們不是說好了,先保住命再說嗎?你還是走了這一步,都是我害了你……都怪我……”


  惠寧仙師看著悲痛欲絕的三哥,終於還是放下了心中對他的怨恨。


  隻是可憐的晴兒,怎會如此多災多難?本以為自己的命就夠苦了,竟然還有比自己命還苦的女子,晴兒,你要活過來,你一定要活過來,順利度過這一劫。她撚動佛珠,虔誠祝禱。


  晚晴對這一切渾然不知。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正在和一個梳著雙髻的童子熱乎朝天地閑聊,二人俯身看著雲下的花花世界,豔羨不已,正指天說地,嬉笑打鬧,不知說了多久,忽聽有人高喊:“著火了……著火了……”


  漫天的火勢燒起來,將半個天空都燒紅了。


  “不好了,那裏是……”那童子一臉驚恐地望著她,道:“那裏是……是你看守的藏經閣……”


  “藏經閣?”她大吃一驚,慌慌張張地跑到那連綿起伏的仙山樓閣一看,果見漫天席卷的火勢,已經勢不可擋,她驚呼:“救火啊,救火啊……”


  藏經閣數萬冊圖書毀於一旦。


  下一刻,她便被罰跪在大殿中。


  殿上高高坐著的長須老人痛心疾首:“我本說這些徒兒中,唯有你還頗有幾分耐性,特特讓你去守藏經閣,誰料你玩忽職守,竟致萬冊圖書被焚。


  也罷,你既戀慕紅塵,便下去經曆一番吧,總是你經曆了,才知道什麽叫萬事皆空……童兒,將她仙籍暫除,罰下人間……”


  “師傅,我錯了,我錯了,”她膝行向前,痛哭流涕道:“徒兒還想侍奉您老人家……”


  長須老人顏麵歎息道:“去吧,不曆紅塵,怎生看破?師傅答應你,讓你盡快回來便是了,去吧,去吧……”


  “師傅,弟子也有錯,願和師姐一起領罰。”不知何時,和她閑聊的那童子也跪地祈求道:“若不是弟子和師姐說話誤事,必不會導致藏經閣失火被毀……”


  那童子倒是很有承擔,話語鏗鏘有力。


  “你不後悔?”那老者問道。


  “不後悔。”童子抬起頭,挺胸昂然道。


  “你們兩個可想清楚了,在凡間若涉情孽,便生生世世墮入輪回,再無回天界的可能,你們也樂意?”


  二人對望了一眼,晚晴沒有說話,隻是低了頭。


  那童子卻毅然決然道:“我樂意。”


  “冤孽啊,冤孽……”老者搖搖頭,感慨道:“今年流年不利,先是燒了我的藏經閣,又要奪走我最器重的兩個徒兒,不成不成,”他斷然搖首,對那童子喝道:“你不許去!”


  然後又對她說:“你自己去吧,時辰一到,師傅便來度你。”


  她回首,那漫天的火勢還在蔓延,童子的呼喊聲好像還在耳邊縈繞。


  “火,火,火……水,取……取水……”她張了張嘴,隻覺唇幹舌躁,似有水珠滋潤著自己的唇瓣,無意識的,她抿了抿嘴唇。


  “晴兒,你醒了……你醒了是嗎?……”是鈺軒喜極而泣的聲音。


  晚晴勉強睜開眼,看見一臉憔悴的鈺軒,端著杯盞,正在拿銀羹給自己一點點喂水。


  見她醒來,鈺軒忙忙放下手裏的杯盞,手拂過她的臉頰,一疊聲道:“謝天謝地,我的晴兒醒了……”


  “我這是在哪裏?我這是……死了,還是活著?”錐心的疼痛讓晚晴忍不住蹙起眉,暈沉沉問道。


  “你當然沒有死,我不許你死,晴兒,你嚇死我了……”鈺軒的淚一滴滴落下。


  “沒死”,晚晴麵色蒼白,低聲道:“沒死啊,那又不能回去了!”她的眼中竟然含了一絲失望,似乎對塵世不再眷戀。


  鈺軒俯下身,輕輕摟住她,泣道:“晴兒,你不許胡說,你不要拋下我,不許你拋下我……”


  “傻瓜”,晚晴勉強抬起手來,替他拭了拭眼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這不沒走嗎?大男人,不許動輒掉眼淚。”


  鈺軒點點頭,含淚吻上了她的額頭。


  在晚清略略恢複了幾日後,她和惠寧仙師灑淚揮別,秘密地由鈺軒接到丹桂苑。


  在丹桂苑,她的傷漸漸好起來,看著鈺軒日日夜夜守護自己,她又是心疼又是心酸。


  經曆此劫,鈺軒對她的愛意上又加了一層欽敬,隻覺得眼前這女子便是上天賜予自己的珍寶,再也無法由她離去。


  這一日,眼見月明如洗,清風吹拂,庭院裏傳來陣陣花香,晚晴笑對鈺軒道:“軒郎,你扶我起來,去看看月光吧,我一向在這裏躺臥著,躺得身子生疼。”


  鈺軒想了想,道:“也好,不過晚上還是冷,你多穿件衣裳。”說著便去衣櫥裏取衣衫。


  隻見四季的衣裳,各色花樣,各種顏色,琳琳琅琅滿滿一櫃子,晚晴知道是他以前為她置辦的,不禁鼻子一陣酸楚,未說話。


  鈺軒隻當她不喜歡,便取了一套淡粉色衫子對她道:“這衣裳……還是前年為你置辦的了,你若嫌款式不新了,我再請裁縫給你重製。”


  他看著她的眼睛,深深道:“晴兒,隻要你快點好起來……我什麽都應你……”


  晚晴卻沒接他這話,隻泫然對他道:“這幾年,我幾乎一年曆一次生死,若按這種態勢發展,我好害怕下一次便躲不過去了,軒郎,我好怕……”她俯在他懷裏,那淚止不住流下來。


  鈺軒一見她又這般憂傷,忙哄她道:“好晴兒,都過去了,來,你不是要看月光嗎?走,我抱你去。”


  晚晴攬著他的脖子,任由他抱出去,庭院中早有下人將一張貴妃榻置在當眾,鈺軒斥道:“怎得不鋪上毯子?”


  晚晴笑道:“算了,我少坐一會兒便是了,別再勞動大家了。”說著便要從他懷中下來,卻把鈺軒攬住,不讓她動。


  下人去取了一張薄毯子放置在榻上,鈺軒才輕輕將晚晴放下,讓她半倚在榻上,自己坐在她身邊攬住她,晚晴感慨道:

  “我覺得自己這一病,都辜負了春天了,原來園子裏的花都開得如此繁盛了,真可謂‘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歸,楊柳依依。’”


  鈺軒見她故意顛倒詩序,知道是她今日心情好,不由得也跟著高興起來,他攬了攬她的肩,與她耳語道:

  “以後咱們每天都在一起,什麽也不會辜負了,不會辜負春天,夏天,也不會辜負秋天,冬天……”


  晚晴微笑著抬頭,見天上一輪皓月當空,猶如銀盤般發出萬丈光芒,將這一片園子照得猶如雪洞一般,便讓鈺軒吩咐熄掉所有的燈盞,兩人隻在這月下就著月光靜坐。


  她拔下頭上的金簪,輕聲道:“軒郎,這你為我吟唱一首《春夜宴桃李園序》,我為你擊節相和。”


  鈺軒見她如此興致,當即應承道:“好,這正是我的拿手絕活呢!”於是清了清嗓子,朗聲吟誦道: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


  他誦了兩遍,晚晴含笑聽著,心內暗道: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為何明明浮生若夢,這夢卻總不醒呢?

  ……想到這裏,她似覺眼中酸澀,怕被鈺軒看到,忙忙閉上眼睛,誰料心思漸消,精力不濟,鈺軒見她不再做聲,仔細一看,卻發現她已然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鈺軒撫摸著她略顯憔悴的麵龐,不禁紅了眼圈,她還這般年輕,便頻遭大難,自己恨不得以身相替,卻又無能為力。


  若她真的不在了,自己獨活在這世間,還有什麽意義啊?她竟然為了自己,寧願以死相抗皇帝。聽說皇帝願意以九嬪之高位許她,她都不從。


  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值得她這般傾心相待?日後若再負她,即使鬼神能容,自己也容不得自己了。


  想及此,他愛憐地親親她的鬢發,將她輕輕抱起,忽然見阿旺遠遠走來,似有要事稟報,他對其搖了搖頭,阿旺知其意,不敢上前。


  他將晚晴抱回到內室,安放在榻上,替她蓋上被子,親親她的額頭便到了室外,阿旺對他稟報:“公子,許夫人病重,請您回去見一麵。”


  “我不去”,鈺軒冷言道:“晴兒身子弱,我不能離開。”


  “老爺也……也讓您回去……”阿旺壯膽道。


  果然,鈺軒聽聞此言,咬牙道:“告訴他,我死了……一切事情他自己去處理。”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摔門進了內室。


  留下阿旺在原地目瞪口呆。


  鈺軒進了內室,卻見晚晴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半抬起身子,掀開帷帳問道:“軒郎,怎麽了?”


  鈺軒忙過去扶住她,柔聲道:“沒事,你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可是我聽到阿旺的聲音,是不是家裏有事找你?”晚晴擔憂道:


  “軒郎,我的事情出了後,是不是牽累了你們裴家?你回去跟裴大人解釋一下,我真是……不得已。”晚晴似乎深懷歉意。


  鈺軒心痛地抽了一抽,一把將她攬到胸前,沉聲道:“晴兒,我不許你這般善良,你就是這樣善良,他們才會一再利用你。


  你已經舍命替他們掙下潑天富貴了,晴兒,那富貴是我父兄想要的,我不要,我要帶你走,我想好了,等你好一點,咱們就去幽州,我也可以從武職。”


  晚晴又是驚訝又是感動,她定定望著鈺軒,用手輕撫過他的眉眼,滿含柔情地說:

  “傻瓜,你是進士出身,怎能去邊關做武職?你在刑部做得如魚得水,怎可輕易放棄?


  軒郎,你有這份心意,我就滿足了,日後,你便在刑部好好當值,不要讓獄中有含冤之人,便是你的功德了,我也為你自豪。”


  “可是晴兒……”鈺軒還待說什麽,晚晴捂住他的唇,搖了搖頭,道:“軒郎,你滿腹才華,不能因情而廢,男子漢還需以事業為重。


  我知你自來最是有抱負的好男兒,萬不能自斷雙臂,你好刑名之學,刑部的工作最適合你。”


  聽她這麽說,鈺軒心內一股熱流湧過,不覺鼻頭發酸,熱淚盈眶,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她明知他若還留在京城,留在刑部任職,日後婚姻必受掣肘,可是為了他的前程,她竟然還是力勸他留在這裏,她待他這般馳赤誠,他怎會辜負?


  他笑笑,將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捉住握於自己的掌心,低聲道:“啥晴兒,你夫君無論在哪裏都有飯吃,你不要看扁了他,幽州那邊也有掌書記,我心意已決,便要去謀求此職。


  晴兒,隻有遠離京師,我的婚姻才不會再受父親的愚弄,我此次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離了。”


  晚晴見他這般說,心中大是欣慰,隻低聲說了句:“軒郎,委屈你了。”


  鈺軒擁著她,將唇緊緊貼在她的烏發上,深深道:“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做什麽都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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