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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者日以疏

  夜深後,晚晴將灶火封掉,到了隔間的小竹床旁坐下,先取了一盆清水,潔了麵後,便拿著一麵裂開了一半的舊銅鏡開始細細梳妝。


  她拿著郭門高送她的胭脂水粉,細細塗抹在麵上,又取了些柴灰,拿一根細細的蘆柴棒蘸著畫了眉毛。


  她畢竟年輕,那些脂粉雖然隻是尋常的市井之物,可是她到底也將自己的底色露了出來,即使略施粉黛,也是一位清俊的佳人了。


  梳妝完畢後,晚晴穿上了郭門高上次送自己的那件大紅的衫子,往日她絕不會穿這般豔俗的顏色,可是此次別無他法,也隻好穿上了;

  她人極冷清,而衫子又是這般濃烈的顏色,反倒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來。是以一推開門,龍七都看呆了。


  “奴家杜氏拜見七哥。”晚晴見他目瞪口呆,便款款放下燈籠,行三拜九叩大禮。


  龍七見她這般行禮,心裏感慨萬分,倒也沒攔著她。


  行完禮後,晚晴自己起身,便坐到龍七對麵,她見桌上擺著幾樣素淡的小菜,旁邊放著兩壇酒。


  見她坐定,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杜姑娘,你的軒郎,愛極了你吧?”


  “也許吧,但他……原是個情場浪子,我,一直無法把握他的心。


  他一時深情款款,一時又冷酷訣絕;一時有情,一時無情,我們曾經失之交臂,而今依然是隔著深宮萬裏,未來,尚未可期。”


  晚晴不敢隱瞞,垂首輕道。


  “那你愛他嗎?”龍七問道:“你自己的心意如何?”


  “我……也許還是愛他吧,我屢次想棄了他,但事到臨頭,還是舍不得,放不下!”晚晴苦笑著說。


  “那……如果他一無所有,終身托付蓬門牖戶之內,甚至……如我這般是刑餘之人,你還愛他嗎?”龍七饒有興趣的追問道。


  “如果他真的到了這個境地……”晚晴毅然道:“那我必不會舍棄他,願陪他同生共死。”


  “嗬嗬”,龍七低笑了兩聲,感慨道:“誰說這世間沒有癡情人?杜姑娘就是啊!杜姑娘,你愛他,不用再試探自己的心了。”


  晚清一愣,旋即笑了,她見龍七今日心情頗好,便也鬥膽問道:“七哥也曾有心愛之人嗎?”


  龍七倒了杯酒,遞給她說:“喝酒吧,今日和我談談心,但是別打聽那些陳年舊事。”


  “也好”,晚晴乖巧地轉了話題,歎口氣道:“我爹爹一輩子都懷才不遇,一直想要外放,結果外放不滿一年,就被打入了死牢。


  為了救他,我沒辦法進來這裏,日後生死可還未定呢。七哥,我真擔心日後會死在這深宮寂寂之中。”


  “不會的”,龍七呷了口酒,語重心長地囑咐道:“心裏懷著自由的人,無論身在哪裏,心都是鎖不住的。杜姑娘,你個性頗為堅忍,又耐得住貧賤,日後必有所成。


  隻盼著你看在今日我救你一命的份上,日後善待這宮裏的奴婢們。


  你要知道,沒人願意生來低人一等,宦官也不是天生願做閹豎,優伶也不是天生願做戲子,官婢和官奴更是身不由己,都是從雲端跌下的可憐人。”


  “七哥,我……”晚晴被他一席話說得暗暗心驚 ,忙離席施禮道:“我也是最底層的奴婢,我哪有這麽大的權力呢?”


  “我雖不知外麵什麽人將你送進來,但舍得送你這般模樣心機的姑娘進來做奴婢,必是有天大的目標。


  隻願你來日達成目標後,善待後宮中的眾生們,莫要枉殺無辜,莫要被權力蒙蔽了雙眼,手上莫要染上善良者的血。杜姑娘,你可願應承嗎?”


  龍七起身,端端站在了晚晴身前。


  晚晴心內愈加驚懼,麵上卻不敢有半分流露,隻是低低道:“若有一日得見天日,晚晴定不負七哥所托。”


  “好了好了,快快起身吧,來,和我擊築為歌,喔,沒有築啊,那我們擊節為歌吧”,說著,龍七便攙起晚晴,二人坐定後,龍七以手擊桌吟道: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


  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


  古墓犁為田,鬆柏摧為薪。


  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


  思還故裏閭,欲歸道無因。


  晚晴笑道:“如此,我也為大哥吟一首”!因拔下銀簪擊節道: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吟完,龍七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倒是個懂詩的,也算我半個知音了,罷了,今日高興,我再吟一首吧: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

  ……


  這詩尚未吟完,晚晴倏然站起,顫聲驚問道:“七哥,您要……去哪裏嗎?”


  龍七那眼圈已然半紅,強笑道;“人生忽如寄,誰不是過客?杜姑娘不必在意在下的去留,隻要記得剛才的承諾即可。”


  看著晚晴潸然淚下的樣子,龍七喝了一杯酒,對她歎氣道:


  “你看,我剛要誇你達觀知命,怎得現在你又做出這些小兒女之態?來來,今日不作悲酸語,咱們說說宮裏的新鮮事。


  要說啊,現在寵冠後宮的這個徐美人,當年不過是袁建峰這個老賊攻打魏州時花20兩銀子從她那個窮困潦倒的爹手裏買的窮丫頭,如今卻飛上了枝頭做起鳳凰,真真是心狠手辣,從在晉王府時,她手下的人命就累累了,哎!”


  晚晴在宮外時便已聽說過蒙當今皇上盛寵的徐美人的大名,今日猛地聽到龍七提及此人,心中更是驚悸,龍七為何忽然提起此人這般隱秘之事?


  難道,他已然知道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特特為自己做提醒?

  那如果他都知道了自己的秘密,這宮裏必然還有人知道,萬一對方是敵非友,那對方在明,自己在暗,這可如何是好?


  刹那間,無數念頭翻湧。


  她假裝飲酒,強迫自己鎮靜下來。


  她細細想來,從自己這段時間的際遇看,應該無人知曉自己的身份。不過既然他們已掌握徐美人的命門,那為何遲遲未動手除她?是能力不夠,還是時機不對?還是想……借刀殺人?


  不管怎麽說,這等機密之事,自己隻要掌握了,日後必有用得著的地方,因此笑道:“七哥真是不出門而知天下事,晚晴對您欽佩極了。”


  龍七將她剛才一係列表情看在眼裏,倒也沒揭穿她,隻是淡然道:


  “這宮裏最難把握的不是權力,是人心。而要把握人心,最關鍵的是,你要知道,他恐懼什麽,愛戀什麽,追求什麽,也就是所謂的‘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


  杜姑娘,日後你隻要把握住這一點,必能戰無不勝。”


  晚晴滿心欽佩,斂身致禮道:“多謝七哥教誨,晚晴永不敢忘。”


  “嗯,天色不早了,姑娘請回吧。”龍七抬眼看了晚清一眼,旋即垂下眼臉,慵懶地斜倚在炕幾上,似乎很疲倦,開始逐客。


  晚晴因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擾大哥了,大哥今日所言,晚晴銘記在心,晚晴所應承之事,亦不會食言。如違此誓,天地不容!”


  龍七神色淡然,看似並不在意她如此這般鄭重起誓,隻是在她轉頭欲出門時,忽然說道:


  “杜姑娘,你的小情郎必也是喜歡你的,你看他一時有情一時無情,那正是‘患得之、患失之’的心態,日後再有機緣,可莫要再錯過了。”


  晚晴的淚一下湧上了眼眶,她回首含淚望著龍七,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龍七卻將桌子往旁邊一蹬,被子往身上一卷,打著哈欠道:

  “快走吧,再過兩個時辰,又要起來熬粥了。”


  第三日,郭門高又來了,他笑嘻嘻地捧著一個盒子,交給晚晴。


  晚晴見到是他,不知為何,覺得自己好生愧疚,眼見著扮演小蠻的日子越來越短了,這郭大哥日後若是凱旋歸來,恐怕必得失望一次,可是自己又要怎樣給他說清楚這事情呢?


  此事關係著秦內人和龍七,她不敢自作主張,但是不說清楚,日後阿蠻這人竟無故消失了,郭大哥又待如何呢?

  哎,隻是盼著他對自己隻有普通兄妹之情就好了,她這般想著,卻見郭門高坐在門檻上,極為難得地壓低了聲音,叫了聲:“妹子,過來,給你看看這個禮物!”


  晚晴磨磨蹭蹭走過來,推辭道:“大哥何必破費,我……”話還未說完,被那郭門高一把拉過來,和自己並肩坐在門檻上,催促道:


  “快打開盒子看看,偌大後宮我就認識你這麽一個女人,你若不喜歡,我難道送給皇帝那些寵妃去?”


  晚晴見他這般說,隻好將盒子打開,赫然看見一枚鴛鴦海棠紋玉簪躺在紅緞之上。


  那玉簪看起來雕琢的十分精美,隻是在右下角有處瑕疵,似乎被磕掉了一個角,見她打量那個缺口,郭門高不好意思撓頭道:


  “妹子,對不起啊,我沒那麽多錢,這個就是有殘……人家才便宜賣我的。不過,你放心,我日後有了錢,我定……定會給你買十倍百倍好的玉簪。”


  晚晴十分感動,脫口而出道:“郭大哥,你出征在即,怎得花這麽大價錢買這些東西?你不該如此破費的。”


  郭門高見她一點也沒嫌棄,心裏猶如喝了蜜水,他讓她側了側身子,取出簪子,給她戴上,然後深情地望著她,似乎猶豫著要說什麽卻又始終未說。


  晚晴心裏湧出無限感慨,便道:“大哥,您是有什麽話要說嗎?”


  郭門高不敢看她的眼睛,垂頭甕聲道:“妹子,那個……這個……我能……抱你一下嗎?”


  見晚晴一下怔住,他手足無措地說:“我知道,我不該這麽說,你不樂意,就算了,我隻是從沒抱過……嗯嗯,女人……你知道,這次上戰場,我第一回上,我也怕……”


  “好”,晚晴見他這般羞澀,不禁惻隱之心陡生,慨然起身道:“你等著,我去梳洗一番,再過來。”


  在晚晴看來,郭門高並非出身行伍,是個梨園子弟,就這麽貿然上戰場拚殺,那是豁出命去了,其勇氣可嘉。


  這樣的人,不要說自己和他熟識,便是陌生人,對自己提這請求,自己也不會拒絕。更何況奔赴戰場,也是為了保家衛國,本就應肅然起敬的。


  “不用不用,妹子不用,你穿這身紅衫子就很好看了,不要再換了。”郭門高跟著站起身來,隻是他一個魁梧高大的猛漢,此時臉上竟然蕩出了一絲羞澀,雙頰微微泛紅。


  晚晴不由略帶狐疑地看著他,心中暗想:“這還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自己這般模樣,到底哪裏好看了,值得他這般深情凝望?”


  郭門高見她這般眼神,隻當她也對自己有情,便鼓足勇氣,往前一步輕輕地攬她入懷。


  晚晴心念一動,誠心誠意道:“郭大哥,祝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郭門高低下頭,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情深義重地說:“小蠻,你不嫌棄我一個大男人做戲子,又不嫌棄我去做個馬前卒,我郭門高這輩子絕不辜負你,你等著我!”


  “不不不”,晚晴猛地從他懷中後退了兩步,急急表明心跡,委婉道:

  “郭大哥,你切莫鑽牛角尖,天下好女子多的是,阿蠻相貌粗陋,又是卑賤的官婢,實在……不是佳偶,您還是……”


  郭門高隻當她是謙虛,便憨憨笑道:“妹子,我都快30歲了,也沒哪個姑娘喜歡上我,那皇帝也不過把我們當阿貓阿狗養,成天拿我們取樂逗開心。


  我知道宮裏這幫人,都是表麵奉承,背後罵我們,所以我才想上戰場去廝殺一場,就算是死,也做回真男人。小蠻,如我還有命回來,我定不負你,否則就讓我被馬……”


  豈料此時那屋外忽地遮天蔽日,雷聲震天,烏雲滾滾,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晚晴一看外麵還晾著衣裳,也顧不得和郭門高繼續聊天了,忙擺著手說:“


  先別說了別說了,我收衣裳去……” 說著,便迅速起身慌慌張張地跑到院子去收晾曬在竹竿上的衣裳——


  無論是感情還是誓言,她杜晚晴都承受不起,那個子虛烏有的小蠻更是受不起,還是先逃避了再說吧!


  郭門高哭笑不得,在身後對她大喊道:“哎,人重要衣裳重要啊,快進來……”接著便忙忙出去拉她。


  誰料雨水太大,淋得晚晴滿頭滿臉都是水,她隨手一抹,那臉上脂粉落下,顯出大半潔白如玉的肌膚,郭門高一下驚呆了,指著晚晴道:“妹子,妹子,你的臉……”


  晚晴心裏咯噔一聲,忙用衣裳蒙著頭,高喊道;“大哥,你快撐傘回去吧……”


  “可是你的臉……”郭門高來拉她的手,難以置信地說:“我看你的臉,好像……”說著,便要掀開她蒙在頭上的布衫子。


  “哎呀!”晚晴推開他的手,跺一跺腳,道:“大哥,你是不信我嗎?我要進去了,你一路保重。”


  郭門高畢竟是個老實人,他傻傻地點了頭,依依不舍地說道:“妹子,那你也保重,我明日就的啟程了,你等我回來再來找你……”


  晚晴輕歎一口氣,隔著衣衫對他說道:“大哥,刀劍無眼,你一定保護好自己。”


  郭門高抹了一把淚,哽咽著“嗯”了一聲,急急走進了急雨之中。


  刹那間雨散雲收,一道彩虹彎在了長空之上。


  晚晴依然站在門口,望著郭門高離去的方向,想著自己未卜的前程,不由雙眉緊蹙。


  不知何時,龍七在她身後歎息一聲道:“又是一個傷心人別有懷抱,哎,這世間怎得處處是生離死別!”


  晚晴回頭見過龍七,愧疚地說:“希望他盡快忘掉世界上有小蠻這個人。”


  “我看夠嗆,他是個實心眼的人”,龍七慢悠悠地說:“老實人開竅晚,但開了就是一輩子。”


  “可是我現在這樣子……”晚晴不由質疑道:“他為何……他怎會……”


  “我倒覺得這人頗有眼力,正如你所說,他定會前途無量。他懂得看人心,淺薄的人才隻看皮相和美色呢。”


  龍七雲淡風輕道:“對了,一會你收拾一下,把臉洗了,秦內人叫你過去。”


  晚晴一把拉住龍七的袖子,緊張道:“這麽快?這麽快就……”


  “你的貴人等不及了,沒等三個月就來接了,聽說昨日送了新季秋過去,秦內人被批了30個嘴巴子,整個臉都腫了,你趕緊去吧,一刻也莫停了!”


  “我的貴人……”晚晴連連搖頭,下意識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最是,和順不過……”


  “裴淑妃人的確還不錯,不過宮裏有宮裏的規矩,杜姑娘,以往不知你是裴尚書的人,失禮了!”龍七對她鄭重一揖。


  晚晴忙忙跪地道:“大哥,您的恩情我生死不會相忘。”


  “記著你的承諾即可,我就知道我一定不會所托非人。”龍七攙起她,笑了笑道:

  “你的情郎,我知是誰了,果然是個翩翩少年郎,和你正是一對,好好珍惜吧!就是……”


  他附在她耳邊輕言道:“以後少說夢話,晚上睡覺要遣出侍奉的丫頭們才是。”


  晚晴麵上一紅,訥訥道:“還望七哥幫我保守秘密。”


  “放心,我不會說的。”龍七站正身子,閉一閉眼,又道:“我還有一事相托。”


  晚晴忙道:“七哥請說。”


  龍七附在她耳上說了一句話,她如聞霹靂,震驚道:“七哥,這……是真的嗎?”


  “還望你日後多多擔待!”龍七對她溫溫笑了笑,往後退了一步,擺擺手道:“雨停了,杜姑娘,咱們就此別過了!”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屋內。


  晚晴在身後淚流滿麵,重又跪地給他叩首,再抬頭,早已不見他的蹤影,倒見四個宮人向自己走來,打頭的竟是鵲喜。


  晚晴強扶著門框,站起身,猶如被定身了一般站在那裏望著這幾個人。若不是見到雀喜,她甚至都要忘了自己的前塵往事。


  鵲喜讓那三人在外等候,自己過來攙扶住晚晴,幽幽道:“季秋姑娘,淑妃娘娘有請。”


  晚晴那淚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滴落在地上,鵲喜扶她進來灶間,見四處無人,忙上來擁著她,泣不成聲道:“杜姑娘,你瘦了……”


  二人緊緊抱在一起,默默哭泣了很久,互相給對方擦眼淚,可那眼淚擦了擦,就是擦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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