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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死牢

  裴鈺軒設想過很多次和晚晴久別重逢的場景,流淚的,歡欣的,憂傷的,無助的,唯獨沒想過,是絕望的。


  他和杜晚晴昔日一別後,再次相遇竟然是在秦州死牢。


  卻說杜宇在接到朝廷詔書後不久,便攜了妻女去偏遠的秦州擔任州學教授。


  杜家離京後不久,裴鈺媚便嫁入了晉王府。


  新春之際,正值新婚的晉王趁元夕到宮中請安之際,發動兵變,囚禁了老皇帝,他到底還是沒忍住,雖然沒有手刃父親,但父親也很快在兩天後薨逝在了大明宮。


  太子一黨受到了清洗,太子當晚便被鴆殺,太子妃仰藥自盡,男丁盡皆賜死,女眷唯有良娣裴氏因與晉王妃是同宗姐妹,免得一死,在永寧寺落發為尼,法號惠寧。


  新皇登基後,大赦天下,並在春季開童子科。


  童子科是和明法、明經、進士科一般的科舉考試項目,隻是童子科一般隻選取10歲以下極有天賦的兒童應試,考中後,先授虛職,成人後再授予正式官職。


  童子科考試相對簡單,而且考中後也可走上仕途,比起明經和進士科,這種選拔考試的難度遠遠低於前兩科。


  也正因為如此,此科從唐代中後期就開始公然徇私舞弊,年齡造假就不說了,大膽的甚至有倒賣試題冒名考試等事發生。


  到了新朝成立,年年打仗,連進士科都未必如期舉行了,童子科更是荒廢多年。


  誰知今年新帝登基,百廢待興,童子科也得以重開,詔令全國15歲以下的男子均可參加童子試,由各地州學推薦優秀的學子前往京城應試。


  秦州雖地處偏僻,但也有不少童子應試,到了放榜之日,自然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不料這場極尋常且壓根不算太重要的考試,竟然出了天大的紕漏,造成了秦州官場震動,官帽跌落無數不說,腦袋折進去的也不少。


  原來在放榜當日,有人跑到秦州的夫子廟痛哭,公開宣稱此次考試不公平,有人倒賣考題,早早拿到了應試的題目。


  當日正值廟會,人山人海,此事一經宣揚,當即民怨沸騰,數千人齊聚府衙,要求朝廷嚴辦此事。


  科考舞弊是大事,新上任的秦州刺史不敢隱瞞,一麵將此次涉及考試的官員全部拘拿看管,一麵寫奏折上奏皇帝。


  新皇勃然大怒,下令徹查,誰料此事竟像滾雪球般,牽連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不但秦州的州學、縣學長吏、教授無一人幸免,而且前任刺史及周圍數縣縣令,都被扯進此案,殺頭流放,不一而足。


  杜宇恰恰是此次考試的副考官。當日他本不願擔此重責,奈何上司嚴厲,拒絕不得,他隻好勉為其難,誰料罹此大禍。


  後來主持此次考試的主考官被滿門抄斬,4個副考官,有兩個被斬後,家屬流放,另一個瘐死於獄中,剩下孀婦弱子,竟尋了拙誌。


  隻有杜宇一家沒入死牢,生死未卜。


  杜家沒有直係親屬,遇難後竟無人相幫,隻得托人告知柳泰成。柳泰成本來在秦州開了一家分店,卻不料京中父親病重,隻得兩地跑著。


  杜家出事時,柳泰成還在京城,乍聞消息後,他驚得差點昏厥過去,連忙趕到了秦州,幫他們一家人上下打點奔波。


  開始他根本沒辦法進入死牢,後來買通了一個牢頭,見了晚晴和母親寧夫人一麵,那時兩母女剛剛入監牢,看起來雖然精神萎靡,卻還未受到太多折磨。


  柳泰成隻道她們母女隻是受到牽連,不久後應該就會放出來,誰料等了兩個月,發現別的涉案官員及親眷都已經問斬或流邊,而且那牢頭都不敢再收錢了,說杜氏母女已經被嚴格監控,上麵打過招呼了,任何人不許再去探監。


  泰成這才慌了神,狠了狠心,派了允兒快馬加鞭去京城通知裴鈺軒。允兒不敢違命,隻好黑著臉去了。


  這一日正是裴鈺軒高中進士的簪花宴。在簪花之前,先例行騎馬遊街接受世人的敬仰和恭賀。


  此時正是初夏天氣,四處花香襲人,綠蔭襲地。


  新科進士勒名大雁塔,拍馬遊花,仕女遊人爭相將花果擲於他們身上——說不盡的榮光,看不盡的春色,十年苦讀,終於金榜題名,是何等的喜悅和榮耀啊!

  隻是這喜悅,這榮耀,這春光,若有她與自己一起分享,該有多好。現在隻剩他一人孤零零地,看這一番美景,有何意義?有何歡喜?

  他想過了,此次高中後,他必去秦州請罪,就算是跪死在杜家門口,他也一定要求得晚晴的原諒,求得杜大人同意。


  許家已倒,他已經無所顧忌。這次,如果父親再不同意,他便與晚晴泛舟湖上,棄官為民。


  想及此,鈺軒的眼中泛起了一片水霧。騎在馬上,他的心已經飛到了秦州。


  “裴公子,小的有事容稟。”忽有一黑衣勁仆攔住他的馬頭,他吃了一驚,問道:“你是……你是允兒?”


  “小人正是柳家家仆允兒。我家公子讓我來通知您,杜大人因科考案下入獄,夫人和小姐也一起沒入秦州大牢。現在狀況緊急,生死未知。”


  “你……你說什麽?”鈺軒一個眩暈,差點從馬上跌下來:“你……你有何憑證?”


  “這是我家公子給您的親筆信。”允兒呈上一封信。


  鈺軒將信將疑地拆開信,還未看完,便已大驚失色,稍靜了靜心,他對身邊侍從喝令道:


  “阿默阿諾,跟我同去秦州,允兒帶路。阿旺,你回去討父親手書前來秦州與我們會合。”


  親隨不敢有異議,一行人立刻拍馬趕赴秦州,終於在淩晨時分趕到,允兒馳報柳泰成。


  柳泰成親自出迎,拱手道:“有勞裴賢弟了。”


  裴鈺軒冷言道:“這話該我說,辛苦柳兄了,……有勞前方引路去秦州大牢。”


  早有阿默去知會秦州當值官員,刺史府一位管刑律監牢的執事臨時被抓了“壯丁”。


  這執事半夜被從被窩提出來,還一臉懵呢,忽被告知吏部裴尚書之子、裴淑妃兄長蒞臨,嚇得三魂走了二魂半,忙帶著一幹人在秦州大牢門口親迎。


  此時阿旺已經拿到裴時手書,給執事看了,執事摒退諸人,親自迎裴鈺軒進入牢門,又陪笑道:

  “裴公子來得倉促,下官沒有準備,不如請裴公子多呆一天,下官也好盡一盡地主之誼。”


  看裴鈺軒始終未說話,隻是大踏步前行,他又少不得老著臉說:“秦州上下官員都極盼給公子洗塵……”


  “有勞了,替我謝過諸位。”鈺軒淡淡道:“不過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還望見諒。”


  “不敢不敢。敢問公子所要見的杜氏母女,是您的……”那執事壯著膽子問。


  “是我恩師的親眷。”鈺軒冷冷道:“執事大人要審訊備案?”


  “不敢不敢,下官不敢,杜氏母女押解在此,是……奉了皇命,不過,……女監的死牢,那個,條件不是太好,一會您看到了,請您……務必息怒……”


  執事說到這裏,在微寒的天氣裏竟然出了一腦門子冷汗,他是臨時接到通知說要迎接貴人,可誰也沒告訴他這貴人來看的是哪個死囚?

  他是剛剛看到尚書大人手書才知道原來是杜氏母女,此時急切間也不能更換囚室,這,這,眼見著這裴公子臉色不善,他心裏越發沒底。


  剛才他倉促中聽說裴三公子剛剛高中進士,簪花宴還沒出席就星夜趕往秦州,這若不是為了十分緊要之人,誰會放棄這至高榮耀,到這醃臢之地來?


  現在眼見得秦州大小官員全都當縮頭烏龜,臨時推出他一個從七品下的執事出來應對,明顯是要讓他當替罪羊。


  他人微言輕,無奈隻好戰戰兢兢出來迎接,剛說完那番話後,他偷偷輕瞄裴鈺軒,隻見他嘴角輕輕扯動了一下,似乎微有笑意,語氣稍緩道:


  “好說,都是為皇上辦事,咱們公事公辦就好。”


  執事大人一聽這話,心放了一半,那止不住的冷汗終於收住了,他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聽裴鈺軒又道:

  “隻是既然是杜大人犯事,怎得夫人千金都下了死牢?這可是謀反大罪株連的待遇!”


  “這……”執事剛下去的汗猛地湧上來,他用袖子頻頻擦汗,心虛道:“這個……小的也不是很清楚……,他們說是上麵吩咐下來要收在死牢……”


  “哪個上麵?”裴鈺軒猛地回頭,厲聲問道。


  嚇得執事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搗頭如蒜:“請公子恕罪,小的實在位卑官小,小的……實在不知道……”


  “那你現在知道了嗎?”鈺軒冷冷問道。


  “知道知道,小的這就去安排,給杜夫人母女……另騰牢房。”執事結結巴巴道。


  “若是這母女死在監牢裏,你覺得會如何?”裴鈺軒停下腳步,直勾勾看著匍匐在地上頂一頭花白頭發的執事,陰森森道:“比如說,毒死?病死?自盡?”


  “這……”執事額頭的汗滴在了青石板上,左右是個死,他心一橫,鬥膽道:“小人愚鈍,還請公子明示。”


  “杜大人雖然官職不大,可是常年在國子監任職,門生遍布三省六部,杜大人自己犯事,自有皇上處決,人人均無異議。


  可是……杜家母女跟著一起下入死牢,萬一哪天無緣無故死在這牢獄裏,你說他那些門生故舊會不會覺得他們的師娘師妹是無辜慘死啊?”


  裴鈺軒故意將“無緣無故”四個字加重,嚇得執事汗流浹背。他心想,哪還需要三省六部的門生,就你們裴氏一族的勢力就能讓我粉身碎骨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此時他心中已明,自己得先過了眼前這一關,至於之後上司怎麽責罰,那再說。故而他略微鎮靜了點,一臉謙卑道:“請公子給小的指條明路。”


  “我覺得”,裴鈺軒用手撥弄著腰間的佩劍,不緊不慢道:“女眷還是按律在監外看管便是,要提審時你們也可隨時提審。”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忽而變得柔和起來,略彎一彎腰,他對著狼狽不堪的執事,貼心提點道:

  “畢竟,如果到了外麵,就算她們母女有何不測,至少不用你執事大人出來頂缸,你說是不是?”


  “謝謝裴公子的指點,小的給您老人家磕頭了。小的馬上就去辦,天亮就去簽文書。”執事猶如醍醐灌頂,對鈺軒千恩萬謝,一再叩首。


  “趕緊起身吧,帶我去牢中提人!”裴鈺軒直起身子,不耐煩地說。


  “是是是”,執事剛點頭稱是,卻又忽而搖頭道:“不不不,您老人家不用親自去了,我去接杜氏母女,牢房醃臢,怕汙了您的貴體!”


  鈺軒刷地將佩劍抽出一半,眼中現出陰騭清冷的光,低聲喝道:“別囉嗦,快帶路。”


  “是是是”,執事抹了一把汗,小心翼翼道:“小的不敢阻攔您去,不過按照規定,隨從,您最多隻能帶一個。”


  “行,依你,快走吧!”鈺軒心急如焚,實在不願再在外麵和他囉嗦。


  已是黎明時分,天色微明,執事親自帶著裴鈺軒進入死牢,一進去,便有一股朽爛腥臭的氣味撲麵而來,牢內火光微弱,半明半暗,陰森可怖。


  牢頭跟在執事身後一路賠笑侍奉,唯恐得罪,卻不料執事自身難保,隻拿眼偷覷鈺軒,後者冷得像冰,離得稍近便覺得寒氣逼人。


  牢獄內一片安靜,唯在監獄盡頭,聽到有少女低低的哭泣哀求:“獄卒大哥,求您給我娘一盞水,求您了,她發高燒……”


  “呦,我可不敢驚擾了姑娘,您可是上頭特地安排的,不能凍著不能餓著,可也沒說不讓生病啊,對不對?”


  那獄卒嬉皮笑臉道:“不過姑娘若是過來給我摸一把,我說不定發發善心……要是給我摸得更多啊,我還給您一桶水呢……”


  “傻孩子,你給我回來,不許你去求他,你不能辱了杜家列祖列宗的顏麵……”蜷縮在一旁的中年婦人氣息奄奄道:“娘死不足惜……”


  “我給您磕頭了,我給您磕頭了……求求您發發善心……”那少女蓬頭烏發,一身囚衣,卻不掩天姿國色,此時淚痕滿麵,雙手撐地,完全不聽母親的勸告,正在稻草上給那獄卒磕頭。


  獄卒的三角眼眯成了一條縫,輕佻地笑說道:“哎呦呦,誰知道我李三這輩子還有這福分哪,讓美人給我叩頭。


  哎,可惜是個美人燈,看得見摸不著……他娘的,上麵那幫龜孫子,你日夜放著個美人在老子身邊,又不讓摸,又不讓碰,豈不是要憋死……”


  “閉上你的狗嘴!”忽聽得一聲怒喝,接著從天而降的重重一擊踢在了李三的腰上,他咚地一聲倒在地上,跌的頭暈腦脹。


  “他媽的你誰啊,敢打老子?”李三氣急,抬起頭一看,呆了,麵前是一位錦衣貴公子,一張英俊的臉上滿是憤恨,額角有隱隱青痕,五官都掙得有些變形了。


  那貴公子踹到他之後,又怒不可遏地去拔劍,還是旁邊的侍衛阻止道:“公子,先辦正事,這人小人來處理。”


  李三見剛才貴人拔劍時,他身後跟著的執事大人和總牢頭滿臉是汗,臉色蒼白,看都沒看他李三一眼,更沒阻止,立刻嚇得癱倒在地,隻覺自己凶多吉少。


  “開門……”裴鈺軒低吼道。


  隔著牢獄的木圍欄,他見到了分別許久的杜晚晴,正狼狽萬分地在稻草上給一個低賤的獄卒磕頭,任由那個獄卒輕薄卻無計可施。


  她烏黑的頭發上沾著稻草,那張粉妝玉砌的小臉上,全是黑一塊白一塊的汙點,還是四月微涼的天氣,她穿著單薄的囚衣,赤著腳,凍得瑟瑟發抖。


  鈺軒的眼圈當時就紅了,他的心痛的揪了起來,叫了聲:“晴兒……”便哽咽不能語。


  他視若珍寶的晴兒,朝思暮想的晴兒,人家卻將她踩在腳底下,侮辱她,戲弄她,她還不得不這些畜生叩頭……


  晚晴抬頭看了他一眼,似不可置信般,又看了他一眼,那眼淚忽如決堤地河水,嘩地流出來,她踉蹌地爬到靠牆角躺著的婦人那裏,抱著婦人的身子道:


  “娘,你有救了,娘,你有救了……娘你快看看,你有救了……”


  執事拿過牢頭遞過的鑰匙,抖著手親自打開牢門,接著便被阿諾擋在門外,並將他倆帶到稍遠處候著。


  裴鈺軒一個箭步進去,走到晚晴身邊,他單膝跪在地上,低低道:“晴兒,對不起,我來晚了……”


  晚晴放開母親,略側一側頭望了他一眼,那眼中全是委屈、心酸、無奈和淒愴。


  片刻後,她倔強地將頭扭開,遠遠走到牢房另一側,跪坐在稻草上,隻是眼中的淚卻忍不住滾下來,一滴滴落在稻草上,旋即無影無蹤。


  鈺軒看到這一幕心都要碎了。待要說話時,卻見寧夫人蓬頭在稻草上,勉力撐身道:“是裴家賢侄嗎?”


  裴鈺軒忙對寧夫人欠身行禮,鄭重道:“小侄裴鈺軒叩見夫人,請夫人務必保重,我這就安排人給您醫治。”


  “救救晴兒,賢侄,你救救晴兒,她在這裏活不下去的,我和她爹,都死不足惜了,你救了她,出去給她……安排個歸宿……我杜家上下人等無不感恩涕零。”


  寧夫人滿目淚痕,一臉病容,嘴裏一麵說著,還一麵掙紮著要給裴鈺軒還禮。


  裴鈺軒趕忙製止,壓低聲音悄聲道:“夫人,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但請您放心,小侄必將保護你們平安。”


  寧夫人點了點頭,那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鈺軒望著寧夫人,猶豫了一下,又說:“小侄還有一事稟報夫人,請夫人暫留秦州,小侄先帶晴兒返回京師,討得父親示下,不知您意下如何?”


  “去吧,晴兒就托付你了。晴兒你過來,過來……你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快過來見過裴賢侄?”見晚晴一直冷眼在一側跪坐,寧夫人抬高了聲音。


  晚晴怔怔望著那堆稻草,似乎還是餘怒未消,她小聲對母親解釋道:“我感謝裴公子救助母親的大恩,但是我不想跟他走。”


  鈺軒聽她這麽說,猶如萬箭穿心,疼痛難抑,他走到晚晴身邊,望著她憔悴蒼白兀自倔強不屈的麵容,隻覺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晴兒,對不住……之前的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該死…… ”


  說著,便過來拉她的手,被她狠狠一把甩開,她的頭兀自扭向一邊,胸脯一起一伏,顯然情緒激動不已。


  鈺軒僵在那裏,進退不得。


  “晴兒,都到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這裏耍小孩脾氣?”


  寧夫人音調稍高,語氣中帶有幾分嚴厲,“你要還當我是你娘,你就好好見過裴賢侄,咱們杜家從沒有不守禮法的孩子!”


  晚晴聽娘這般說,隻好欠身對鈺軒冷冷道:“奴家杜氏見過裴公子,勞您遠駕而來,甚是不安。”


  鈺軒見她對自己這般疏離,心內五味雜陳,暗暗懊悔自己當初不該任性妄為,酒後失德,害得她好好地遭受如此牢獄之災,任人欺淩。


  說到底還是自己負了她,所以無論她如何對待自己,自己都絕不會再傷害她一絲一毫。


  他主意已定,便上前將她輕輕扶起來,和言道:“晴兒,咱們之間不需多禮。眼下夫人叫你,你過去好不好?”


  晚晴當日深恨他薄情寡義,發誓此生再也不和他有任何瓜葛,是以那些從京城來的信件,她一封沒看全部燒了,但是情之一物,生出固然不易,拋下卻又更難,真正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已沒有當初事發時那般訣絕,她還是無法忘記和他在一起點點滴滴的美好時光。


  她不敢相信,那些說過的誓言,相對共處時的甜蜜,甚至以死生相托的恩情,怎得一夜之間就全變了,全成了過眼雲煙?

  怎得她對他傾心相待,不惜敗壞門風,委身為妾,到最後還不如一個以色侍人的歌妓在他心中地位重?

  而且他說她水性楊花,隻想攀高枝,更讓她心寒至極,他到底是聽到了什麽流言蜚語,才會對自己這般羞辱折磨?


  可此時她們一家身陷囹圄,他這般不避嫌疑地淩晨即來,看來也不是完全對自己無情無義。


  她的心軟了軟,此前再多的怨恨,此時也消解了一大半,她兀自還在猶豫,卻聽母親斥責道:

  “晴兒,你是要氣死娘嗎?你還留在這監牢做什麽?你看看那些牢頭獄卒,日日來嫌擾的還不夠麽?


  你爹還在死牢裏上著全套枷,命在旦夕,你還使什麽小姐脾氣?就算我和你爹死不足惜,你還年輕,難道要老死在這監獄裏?


  我看裴賢侄淩晨趕來,必是連夜趕的路,這份情誼,足以抵擋你們之前的那點誤會了。”


  寧夫人一麵說著,一麵不停咳嗽,那臉色蒼白的像一張白紙。


  原來到秦州後,晚晴已對母親說了自己與裴鈺軒的往事,其實知女莫若母,即便晚晴不說,寧夫人也早已猜出了幾分,但她覺得鈺軒是個好孩子,往常來杜家也都彬彬有禮,處事得體。


  雖然哄騙女兒為妾一事不對,但看起來他並非那種朝三暮四之人,當日洞房風波,應該也是一場誤會。


  而今時過境遷,自家已淪落到如此地步,他還能不避前嫌來此搭救,可見自己並沒有看錯人,女兒若此時還不依不饒,那真是糊塗了!


  晚晴見母親這般說,隻好勉強站起身來,鈺軒扶她到寧夫人身邊跪坐,她低低道:“娘……我……”


  一邊說著,一邊給母親輕輕捶背,寧夫人拿住她的手,慈聲道:“好孩子,娘知道你心裏苦。但現在,你得聽娘的話……”


  晚晴的眼淚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灑落在粗麻囚衣上,抽噎著不語。


  寧夫人歎了口氣,看著裴鈺軒道:“賢侄,你們裴家門第高貴,這孩子又被我們慣壞了,性子執拗,我家此時今非昔比,你若實在為難,就幫我給晴兒出去找個好人家,托付了她的終身。


  我和他爹,就算是九泉之下,也會感念你們裴家的恩德……。”


  “娘……”晴兒還未聽母親說完,便抱著寧夫人大哭起來:

  “娘,我不走,我哪裏也不走,咱們就是一家都囚禁在這死牢裏,也好過四處分散。我不出去,娘,我不出去……”


  鈺軒聽聞寧夫人的話,不禁心如刀絞,悔愧萬千,他跪地叩首起誓道:

  “請夫人放心,此生我若再負了晴兒,天地鬼神不容。”說著,他取下頭上的一支青玉簪,用力一折,那上好的玉簪登時一折兩段。


  杜氏母女一時都驚呆了。


  寧夫人推開晚晴,扶起裴鈺軒,含淚微笑對他道:

  “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對我們晴兒也是真情實意,年輕人,都有使氣犯錯的時候,知道改過就好。”


  裴鈺軒聽了寧夫人這一番話,麵上一片赤紅,心中卻是一片感激。他偷偷瞧了瞧晚晴,卻見她始終在低頭流淚,那眼睛已然紅腫不堪,不由又是一陣心痛。


  寧夫人對鈺軒說完,又對女兒叮囑道:“晴兒,如今杜家遭曆如此變故,你再不可像你爹爹那般迂腐任性,事急從權,你不能再咬住舊事不放,為難了裴賢侄。


  而今裴賢侄不避嫌疑,從京城趕到這秦州死牢內見咱們娘倆,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你要牢記,從今後不許再為那事使氣,更不許連累無辜之人,娘說的話,你記下了嗎?”


  晴兒抬眼看向母親,卻見母親微微向牢外看了看,對自己悄悄使了個眼色。


  她心知其意,此時也不敢違逆娘親,隻好咬著唇,低低道:“女兒記下了。”


  “好”,寧夫人勉強笑了笑,拉過女兒的手,輕聲道:“晴兒,你跪在娘前麵,娘還有幾句話要叮囑。”


  鈺軒忙替晚晴扶住寧夫人,晚晴跪倒在寧夫人麵前,聽寧夫人道:

  “你爹性子呆板固執,不懂變通,又染上了嗜酒的毛病,就算是不出此事,也必有他事被人彈劾。這次大難雖是受人牽連,但他自己也有錯。


  泄露了科考試題,從前朝以來就是死罪,你出去後,切不可心存幻想,逼迫裴世侄為你爹的事出頭。


  若能蒙天家皇恩,留你爹一命,我們已經感恩戴德;若是實在無法,你不能搭上自己為你爹再奔走,你可記下了?”


  “娘”,晚晴淚如雨下,顫聲道:“女兒縱然粉身碎骨,定保爹娘一個周全。”


  寧夫人撫著她的肩,沙啞著嗓子道:

  “好,你一直是個孝順孩子,娘知道。但是,你要謹記一件事,若娘知道你為了你爹和我,豁出了你的性命,搭上了你的後半生,那娘必不獨活。”


  “娘……”晚晴隻覺五髒俱焚,心肝俱裂,她撲上去抱著娘,痛哭失聲。


  鈺軒看著不忍心,待要拉她卻又不好拉。


  “帶她走吧”,寧夫人給裴鈺軒道,“快帶她走……”說完,扭過頭去,將晚晴狠著心推開。


  鈺軒心內暗暗歎服寧夫人深明大義,心想怪道晴兒這般通透聰明,原來她的母親即是如此。


  他正在想著,忽又聽寧夫人流淚道:“裴賢侄稍待,我還有個不情之請,……我們杜家已然落難,晴兒的身份已經無法匹配貴家,但,還是請你一定,善待她。


  這孩子性子雖倔強,但我看她這這段時間始終無法對你忘情,你們倆既然有情,不可錯過了彼此,也不要太執著於世俗的眼光。”


  寧夫人生性豁達開朗,從前隻當女兒和鈺軒無緣,隻能心內唏噓,但今日見鈺軒星夜來救,確實同他父親的薄情寡義截然不同,可見對自己的女兒的確是一片真心。


  而且此時全家身陷囹圄,再也無法計較名分之事,隻盼著他念在舊情能給自己女兒一條活路罷了。


  說到這裏,寧夫人擦了把眼淚,摩挲著撲在自己身上的女兒道:“晴兒,尤其是你,你要謹記,名利都是空的,唯有情是真的。


  隻要你的終身能夠托付良人,娘就算死在這監牢之內,又算得了什麽呢?娘隻盼著,你不要重蹈你姑姑的覆轍……”


  說著,便毅然將女兒推開,將頭轉向牆壁,再也不肯回頭,隻是催促鈺軒道:“我的話說完了,賢侄,快帶她走,記得好好待她……”


  晚晴剛被推開,旋即又撲到母親身上,痛哭失聲道:“娘,我不走,我不走,我不離開您……”


  裴鈺軒見她母女這般慘痛的生離,也不由心痛不已,可是他知道夜長夢多,不能再耽擱了,故而他恭恭敬敬地給寧夫人叩首道:


  “夫人放心,有鈺軒在,晴兒必然無恙。”


  說完,他將撲在母親身上哭泣的晚晴硬拉開,攔腰抱起她,向寧夫人告別:“拜別夫人,夫人保重。”


  晴兒在他懷裏一直掙紮,哭喊著說:“你放我下來,我要和娘在一起……娘,你等著我,娘……”


  鈺軒用兩隻臂膀緊緊鉗住她,使她動彈不得,她極力轉身去看母親,卻見寧夫人已不再回頭,隻有瘦削的雙肩在不停地抽動。


  晴兒絕望地在鈺軒懷裏痛哭,用兩隻手使勁拍打鈺軒的胸口,哭嚷著要下來,鈺軒任她擊打,卻絕不鬆手,隻是柔聲安撫她道:

  “晴兒,聽話,我會救夫人的,你放心,我們先出去,夫人隨後就會被安排出獄。”


  晚晴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聽了鈺軒的話,她心內稍安,隻是不停抽噎著。


  鈺軒又吩咐守在門外的阿諾道:“你在這裏接洽夫人出獄的事情,先不回京師。”


  阿諾眼見此景也不禁轉過身去,偷擦了把眼淚,惡狠狠瞪了一眼那癱軟在一旁的獄卒,聽到裴鈺軒的吩咐,他連忙稱是。


  鈺軒抱著晚晴出了牢門,執事和牢頭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一句也不敢言,鈺軒對著空無一人的長廊,冷冷道:


  “如果太陽出來後,讓我知道這個叫李三的還在喘氣,我就叫你們都給他陪葬。你們記下了,所有看過這間牢房的獄卒,每人打100板子……回頭我會找人來核實!”


  牢頭在旁嚇得魂飛魄散,唯恐禍及自身,執事倒還鎮靜一些,忙上前諂媚道:


  “不勞裴公子吩咐,這些獄卒玩忽職守,欺上瞞下,本就該亂棍打死,公子大發慈悲,手下留情,真是菩薩心腸!


  公子放心,此事下官親自去督辦,必讓公子滿意!”


  執事本以為此次自己官帽不保,沒想到隻是幾個獄卒遭殃,他心裏慶幸還來不及,哪裏會有異議?


  那李三一聽要取自己的命,嚇得兩眼一翻,直接昏了過去。


  裴鈺軒抱著晚晴待要離開,忽聽見寧夫人在身後聲嘶力竭喊道:

  “晴兒,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你記著,就算爹娘死了,你也要好好活著……不然,娘死不瞑目!”


  晚晴臉上現出絕望而慘痛的神色,她隻來得及低低喊了一聲:“娘親……”便頭一歪昏厥過去。


  鈺軒見她臉色慘白,雙目緊閉,滿麵淚痕,猶如被雨打落的花蕊般憔悴,心內刺痛不已,他緊緊摟著她,將臉貼到她的臉上,自責道:


  “晴兒,是我對不住你,若不是我犯渾,你何至於到這般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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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首節,肥章奉上!此後情節開啟小虐節奏,小天使們是喜歡甜還是虐,糖還是玻璃碴?留言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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