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遺恨
這一日是裴鈺軒大婚的日子。
裴家四處張燈結彩,鑼鼓喧天,可是舉家上下竟無一絲喜氣。
更令人詫異的是,因新娘病重,竟然連親迎這一步也省了,直接到了吉時,便扶了新娘來拜宗祠,拜天地父母君師。
裴鈺軒喝得醉醺醺的,覷著醉眼,需要阿旺和興兒兩個人扶著,才勉強站住。
告拜天地時,他打了個趔趄,忽見新娘伸出手虛扶了他一把,低低叫了聲“軒郎”,他打了一個寒顫,這是晚晴的聲音,這……為何,像是晚晴的聲音?
她不是和柳泰成跑了嗎?她不是打死不做他的側室嗎?這新婦,怎會和杜晚晴發出同一種聲音?
不不,哪來的新婦啊,新婦躺在另辟的新房裏,早上秘密抬來時,他們逼他去看了一眼,那女子麵如金紙,雙目緊閉,厚重的喜服下,包裹著瘦得可憐地羸弱的身軀。
他隻看了一眼便倉惶退出,不知為何,心中竟閃出了一絲憐憫。他和她,可能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一對了,都為人所厭,都是命運的棄兒。
可是如今,這大紅喜服下那娉婷窈窕的身姿又是誰呢?這紅蓋頭下隱藏的那人,到底是誰?
到底是誰正在和他交拜天地?
絕對不會是杜晚晴,杜晚晴這個負心薄悻的女人,已經逃之夭夭了,那會是誰?也許,是柳鶯兒吧!
昨夜自己喝醉了酒,明明夢見了晚晴在溫柔的照顧自己,可是醒來,卻發現是柳鶯兒在床邊溫情脈脈地望著他。
那時他醉醺醺問她,是不是不會拋棄他,他心中猶如溺水的人一般,四處想找一點愛和光,來溫暖自己冰冷的心。
他連日以來喝酒度日,酒精可能將他的大腦燒壞了,他再也沒辦法同往日那般冷靜的思考問題,也無法直麵之後慘淡無味的人生,隻想以酒麻醉,逃避現實。
但柳鶯兒的回答,他已經不記得了,也許她沒拒絕吧,他隻記得她的淚濺下來,連笑容裏都飽含著淚水。
他畢竟和她曾有過一段感情,因此被她此時雪中送炭般的情意感動了。
雖然是歌妓,但是她的感情不比名門閨秀杜晚晴更純真些嗎?她為了討自己歡心,飲酒賣唱,逢迎貴人,即使自己冷心冷麵和她分手,她也還能轉身再愛他。
而那個人,仗著自己對她的寵愛,連最基本的信任都不給自己,一旦遭遇大難,便頭也不回地飛奔到別人的懷抱去了。
罷了罷了,怎得不是百年?自己就算是當日瞎了眼,被她天真無邪的笑容所迷惑。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她的笑容裏全是裹著蜜糖的刀鋒,吮吸甜蜜的同時,將心割的七零八落。
而今雖然娶了個歌妓做妾,也好,至少長得是絕色。
自己少年時曾立誌,聽最美的曲,作最好的文章,娶最美的妻。
現下,最美的妻是沒有,最美的妾,或許也可以和自己消磨這之後許多年吧……
他嘴角微微翹起,淒涼地笑起來。
終於被推入洞房後,他還是覺得那喜服下裹著的身形仿若杜晚晴。
今日,自己是怎麽了?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還是心心念念忘不了那個女人?自己不是發誓要忘了她嗎?為什麽還是忘不掉?
杜晚晴,你不能騙騙我嗎?哪怕你說的全是謊言,你說愛我,說會陪著我,說一輩子都不離開我,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再跟著柳泰成走,行不行?你不要一句話都不說,便這般離我而去。
我們之間最後的回憶,竟是我半途將你扔到了大街上。我和你怎會走到這一步的?
爹爹今早眉開眼笑地給自己說:“事情已經妥了,你一定不會失望的。”
可是,怎麽會不失望?隻要那紅蓋頭下不是你,我都會失望,無論是柳鶯兒還是黃鶯兒,我都會失望的。
杜晚晴,為什麽你明明負了心,我還是想你,念你,忘不掉你?
今日婚禮上,別說杜晚晴,他連杜氏夫婦都沒見到,杜家人,看來是和裴家人已經老死不相往來了。……
在喜宴上,他一杯酒接著一杯酒地喝下去,裴時看不過去,過來嗬斥他道:“行了,你早點入洞房去,別讓新人久等了,去吧,喝得爛醉成何體統?”
“爹”,裴鈺軒喝得都快站不住了,他慘笑著問:“你有沒有嚐過這樣的滋味,新娘不是自己喜歡的人,入洞房的心情就像入地獄一般?”
裴時的心痛地狠狠抽了一下,忙斂起情緒恨鐵不成鋼道:“閉嘴,你個逆子,爹哪有你這福分?”
“福分……”鈺軒哈哈大笑,那眼淚滾滾而下,“福分……我裴鈺軒可真有福分啊……”
裴時歎了口氣,給阿旺和興兒道:“扶你家公子回洞房去,你們好生伺候著。”
二人稱是後,剛要轉身,又被裴時叫住,低聲囑咐道:“別唐突了新人,千萬小心點!”
“新人?”裴鈺軒在旁聽到,嗤嗤冷笑道:“哼,哪來的新人?都是唬鬼的把戲。”
然而,這時洞房裏端坐的,的確是一位娟秀美貌的新人,在紅蓋頭底下,她的一顆心正如林間的小兔,咚咚跳個不停。
道理都懂,前途叵測,自己今日做了這個決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一會他揭開蓋頭,會說什麽呢?
自己之前那般斬釘截鐵地拒絕他,他氣得中途將她扔下車去,現在她又頂替他的許氏娘子和他拜堂成親。
那麽多人都勸過自己,裴鈺淑,裴鈺媚,鵲喜,柳泰成,甚至林子衝,崔先生,柳鶯兒,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沒有一個建議自己跑來給他做側室的,自己為何還是忍不住來了?
就算是有人脅迫,她不樂意,也不能用繩子捆了她吧,說到底,她還是愛他。
喝喜酒的人們還在門外喧嚷,喜房中冷冷清清,連半個人影都不見。
晚晴自己悄悄掀了掀紅蓋頭,看著屋內鋪天蓋地的一片紅,仿佛沉浸在一片喜悅的海洋裏。
置身這一片紅彤彤的世界中,這兩日發生的事情,猶如走馬燈般,在她腦海中一一浮現:
前日自己心灰意冷回到家中,勉強編了個謊話應付過母親,隻當從此和裴府再無瓜葛,誰料昨日裏裴府的轎馬忽然又到了杜家接自己。
她本不想再去裴家,但來人口口聲聲說二小姐接她去觀禮的,寧夫人不知事情緣由,反倒勸說她道:
“既然是裴家有喜事,咱們不去倒顯得小氣。你父親若在家,也一定要去喝喜酒的,我若不是身子不好,便和你一起去了,而今你就替我們走一遭,等婚事結束了,我再讓福子去接你。”
晚晴見娘親這般說,正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往日她曾擔心如果被父母知道自己和鈺軒的事情,爹爹會堅決不讓自己再入裴府,所以從未在爹娘麵前透漏此事。
當時自己隻盼著裴家早日來提親,到時爹爹說不定礙於情麵,不會拒絕,誰料裴家到底沒來提親,所以爹娘也一直蒙在鼓裏,到了現在還催促自己去裴家。
此時若拒絕了娘親,一旦惹娘親生了疑,隻怕到時更無法收場。也罷,自己走得匆忙,也未曾與鈺媚、雀喜等人話別。
再說,若是自己親眼所見鈺軒與他人結了親,也會徹底死心,免得日後再生出悔意。
想及此,她便應下了娘親,在裴鈺軒成親的前一天,再一次來到了裴府。
讓她萬萬想不到的是,這一次她進裴家,家人竟直接將她引去見了裴時。
裴時頭戴逍遙巾,著家常青色翻領窄袖長袍,一見晚晴,忙滿麵含笑地親自起身迎接,攜她的手坐於自己身側的胡床之上。
晚晴見他這般熱情,心中不由惴惴不安,隻當他又要提出讓自己給鈺軒做側室一事。
孰料他隻字不提此事,隻寒暄家常,又感謝她這段時間來陪伴鈺媚讀書,使得鈺媚大有進益,裴家上下對她感激不盡。
她還未曾謙虛辭讓呢,裴時卻又忽然對她說起鈺軒來,說鈺軒愛她愛到了奮不顧身的地步,當日為了多立些功勳,本不應由他親自出麵的秘密會談,他都豁出命去做,是以屢次遇險,對手對他頗為忌憚。
而他之所以這麽做不是為了掙得高官厚祿,而是希望未來的君主登基後,可以將晚晴賜婚給自己。誰料政局動蕩,朝廷之事瞬息萬變,他百般無奈之下才不得不與許氏結親。
晚晴見裴時還是繞到了這個話題,自然知道他的用意,隻是她無論心內怎麽感動傷痛,都三緘其口,不管對方怎麽說,她都隻流淚,不說話。
裴時對晚晴的反應並不奇怪。他早已聽小兒子陳說了晚晴對下嫁裴家做側室的態度。
說實話當日聽了兒子轉述晚晴拒絕他的那一番說辭,裴時還有些欽讚眼前這姑娘,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這的確是個有理智有節操的好姑娘。
但好姑娘是一回事,要不要攏入裴家是另一回事。
這姑娘掌握自家那麽多生死機密,又知道周夫人事件的全部真相,他怎敢讓她遠離裴家控製,另嫁他人?
但他也深知,讓堂堂京兆杜氏家族的小姐心甘情願地做自己庶出小兒子的側室,走正常的路徑也基本全無可能,
首先,杜宇那個老頑固就過不去。這人死要麵子,拘泥陳規,就是那種以死殉道的傻瓜。
過不去,那就繞過去。他早已在禮部動用了人脈,讓杜宇遠遠離開京師,剩下晚晴母子,他自有主意,替兒子謀得這良緣。
此時,裴時滿目慈祥地拍著晚晴的肩膀,壓低聲音神秘道:“好孩子,伯父給你透個實底,軒兒和許氏的婚姻不會太長,無論許氏生死……”
“伯父,您這是什麽意思?”晚晴正在傷心之際,忽然聽裴時這般說,不由大驚,忙忙拭了一把眼淚,問道。
“一切都是權宜之計。孩子,我隻能說到這裏,你明白就行了……”裴時眼中似有萬千隱秘。
晚晴聽得心驚肉跳,什麽叫權宜之計?是裴許的聯姻是權宜之計嗎?難道因為許氏體虛不能久活?
可是裴伯父明明說的是不論許氏生死,如果許氏活著,此事仍然是權宜之計,那麽,難道是——
裴時父子在此時投靠永王,也是權宜之計?其實他們還是效忠晉王?還是,他們父子腳踏兩隻船?隻是政治投機客,晉王永王,誰當天子便倒向誰?
無數念頭像潮水般湧上來,她慌亂中口不擇言道:“伯父,晴兒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伯父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會明白的。”裴時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唇角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好孩子,你放心,隻要你願意嫁入裴家,伯父一定當你是親生女兒,名分之類的事情,你完全不需要考慮,扶正你是早晚的事情。
喔,對了,剛才那番話,我可是連軒兒也沒告訴,晴兒,我告訴你,是想讓你成全軒兒的一片苦心。”
晚晴聽完他這一番神龍不見首尾的話語,更印證了自己剛才那番猜想,不覺冷汗浸濕了衣衫。
再看裴時,他分明什麽都沒給自己說,但他的神色表情,仿佛是給自己說了天大的機密一般,既然他硬要透漏所謂的機密給自己,那自己若是不答應,豈不是根本走不出這間軟閣?
想及此,晚晴抬頭,定定看著裴時,戰戰兢兢問裴時道:“伯父,晴兒鬥膽問一句,若是我今日不同意,您是不是立刻便會殺了我?”
裴時楞了一下,旋即笑道:“當然不會了,傻孩子,伯父怎麽舍得殺你呢?伯父還等著你和軒兒給我裴家傳宗接代呢!”
晚晴見他說話如此滴水不漏,低頭思忖了半天,故意做出進退兩難的模樣,吞吞吐吐道:
“伯父既看準了晚晴,晚晴怎可推脫?隻是婚姻之事,……還要遵從父母之命,伯父,我爹娘還不知道此事呢……”
裴時聽晚晴這般說,不知為何忽然愁眉不展起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晚晴驚問道:“難道伯父有什麽難言之隱?”
“哎”,裴時長歎一聲,道:“孩子,本來此事我是想等你和軒兒成了親再告訴你們,今天既然你問到了,我便實話說給你聽吧!
我知道你現在隻當伯父是在逼你入我裴家,殊不知我正是因為要救你父親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晚晴聽他這麽一說,不由驚訝萬分,遲疑道:“救我父親?伯父,您……此話怎講?”
裴時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小口茶水潤了潤嗓子,這才慢悠悠道:
“唉,你們一家還不知道吧,你爹在國子監的高徒程祥生在潁州跟隨皇叔英王造反,被擒拿後一直押在刑部大牢,聽說他熬不過嚴刑,供出了一份反黨的名單。
那名單上,竟然有你父親的名字!此事若不是我壓著,你爹早就被擒拿起來了!”
“伯父!”晚晴聽了裴時的話,猶如五雷轟頂般,身子一軟,從胡床上滑下,雙膝著地,跪倒在裴時麵前,慌亂道:
“我爹爹是冤枉的,他一介書生,怎麽會做這事?伯父,那人一定是攀誣的,您一定要救我父親!”
晚清知道,爹爹確實有個叫程祥生的學生,少年高才,因為出身貧寒,缺衣少食,爹爹還從自己緊巴巴的俸祿裏擠一點銀錢給他用,還老叫他到自家吃飯,前兩年聽說他去了潁州謀職,還來自家辭行過,怎地,他這般恩將仇報,要害死自己的爹爹?
晚晴隻覺眼前一片漆黑,說別人攀誣都不怕,國子監的學生何止千百,可這程祥生,的確與自家交往甚多,如果他一意攀誣,爹爹必難逃一劫,此時晚晴已經亂了方寸。
見晚情這般驚怖,裴時心中暗喜,臉上卻紋絲不顯,隻和顏悅色地拉起晚晴,親昵地說:“晴兒莫怕,天塌下來,有伯父替你頂著,來,你先坐下!”
說著又將晚晴拉到自己身邊坐下,親自動手斟了一盞茶遞於她道:“瞧瞧,好好的孩子,嚇得小臉都發白了,還不喝盞茶壓壓驚?
你放心,我和刑部的高尚書關係還不錯,這次是我拍著胸脯給他下的保證,我說我和杜大人不但是少年相知,還是兒女親家!
若他一個書生能造反,那刑部外麵立著的兩頭大石獅子都能挑起大旗來!他若造了反,你隻管找我!我不怕株連!
可那老高猴精猴精的,非要說什麽你說親家就是親家啊,我得喝過喜酒驗證了才行!晴兒啊,你現在知道伯父的苦心了吧!”
聽著裴時這番驚心動魄的陳述,晚晴再傻也聽出了端倪,這麽說,自己如不聽從他們的安排,父親就得下牢獄?
這,這難道不是設了個圈套嗎?專為自己設的圈套,篤定自己顧忌父親必會乖乖聽他們安排。
想及此,她仿若不認識裴時一般,一味怔怔望著他,她不明白,為何姑姑會愛上這樣一個工於心計的人?
難道就因為他有一副好皮囊?還是因為他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把趁火打劫說成義薄雲天?
那這事鈺軒知道嗎?看他之前的表現,必時不知的,不然,他不會像個傻子一樣隻會賭咒發誓的懇請自己給他做側室,還一再說什麽他父親給他許諾了一定讓他們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的好父親所謂的兩全之策就是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著自己嫁進他裴家。
薑,果然是老的辣!
怪不得爹爹不是他的對手,怪不得他數十年間便炙手可熱,青雲直上!
立什麽深情人設,說什麽愛屋及烏,在這人眼裏,哪有什麽愛屋及烏,結發之妻都可以棄如敝屣,骨肉至親都可以成為棋子,自己又算得了什麽?
不過是早亡絆腳石情人的侄女罷了,哪及得上眼前的滔天富貴,權勢利益?
雀喜說對了,裴家不會放自己走的,鈺軒不放,是因為他愛自己;裴時不放,卻是因為她知道太多秘密。
這世上隻有兩種人能保守秘密,第一是一條船上的盟友,第二是死人。
自己不想做死人,就隻好選擇上船,表忠心,先保命,保爹爹的,也保自己的。不然隻怕爹爹立刻便會從洛陽押解回京下入大獄。
……
裴時絲毫不在意晚晴的逼視,他也沒料到晚晴已經洞穿了他的用意,還在一本正經地寬慰晚晴道:
“晴兒放心,隻要你和軒兒成了親,我馬上就去刑部,讓他們給你父親抹了名字去。你不知道,亂世用重典,為這事已經不少人都折進去了,咱們動作要快!
所以我看這事咱們暫時也不驚動你父親了,免得他憂慮擔心,等他從洛陽回來,我們老兄弟再把酒言歡,把這事說給他聽,到時他必能諒解你和軒兒的婚事,你說是不是啊孩子?”
晚晴聽了裴時這番話,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因此反倒平靜下來,她輕歎了口氣,斂眉對裴時道:
“那就太感謝伯父了,若不是伯父施以援手,父親就要蒙受牢獄之災了,晴兒拜謝伯父。
隻是……還望伯父看在今日晴兒所做犧牲的份上,日後能對我杜家網開一麵,對我父親多多關照。”
“傻孩子”,裴時對晚晴一派慈愛,他拍了拍晚晴的手,溫和地說:“過了今日,你便要叫我一聲爹爹了,說話還這般生分嗎?”
晚晴笑了笑,一句話都沒有說。
忽有小廝進來,在裴時耳邊說了幾句話。裴時臉色一變,怒罵道:“沒出息的東西。”
待小廝出去後,裴時給晚晴道:“孩子,你去看看軒兒吧,他又喝的爛醉如泥了。”
晚晴依言出來,並沒有想象中的沉重,反倒覺得晚風竟然如此輕柔,身上一下猶如卸下了萬丈擔子,輕鬆極了。
為什麽自己會有這麽奇怪的感覺?難道自己不是剛中了裴時的圈套嗎?難道不是他們拿著父親的命相要挾逼著自己去給鈺軒做側室嗎?為何自己反倒還輕鬆了呢?
難道自己一直在等一個借口,哪怕這個借口是脅迫,是恫嚇,是威逼利誘?
原來自己內心深處一直都想和鈺軒在一起是嗎?自己違心拒絕了軒郎,這些時日可曾有一日快樂過?每日都如同在油鍋裏熬煎,找了一萬條理由退卻,卻因為愛他這一條,自己便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了?
她嘴角含著笑,來到了鈺軒房裏,青萍低低叫了聲姑娘,那眼下一大片青紫紅腫,似乎沒有休息好。
晚晴接過她手裏的醒酒湯,溫言道:“去吧,我來。”
說著,便也不避嫌地對鈺軒道:“怎麽又喝成這樣子?不是給我發誓不再喝酒了嗎?”
鈺軒翻來覆去地喊:“晴兒,別走,別走,我離不開你……晴兒,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獻給你,求你別走……”
晚晴聽他這番醉話,又見他額上滾著的汗珠,不禁又是溫暖又是慰藉,一邊拿著帕子替他擦汗,一邊嗔他道:
“難道在你心中我就是個貪財的?天天隻想著把錢匣子給我,哼,看看你的心胸。”
說著,看到青萍在旁邊,似乎一臉不滿地瞪著自己,她心裏一動,問:“青萍姑娘還有事?”
青萍愣了愣,連忙道:“奴婢馬上出去。”說著,忙不迭出了門。晚晴倒也沒想其他。
好歹將裴鈺軒扶起來,晚晴喂了他半盞醒酒湯,他醉得人事不省,抱著她一會哭一會鬧,又說自己定是在做夢,閉著眼怎麽都不肯睜開,說怕睜開眼睛晴兒就不見了。
晚晴被他弄得又是氣又是笑,後來被他鬧得不行,便先回去了。回去時,又見了黃鶯兒,隻見她雙目微腫,說明日便要和崔先生去江南,今日來和鈺軒告別。
晚晴心裏略有點傷感,也對她有些愧疚,於是點點頭,祝她一路保重,便離開了。
第二日,上房送來喜服,鵲喜大吃一驚,無奈對晚晴道:“姑娘還是走了這條路,也罷,姑娘,您自己選的,日後別後悔便是了。”
晚晴怎好給她說其中過節?隻是握著她的手道:“鵲喜,你今晚陪陪我好嗎?”
鵲喜苦笑著說:“怎麽說姑娘也不聽,還是一頭紮到泥潭裏去了。好,我陪您一晚吧!隻是一點,先別讓二小姐知道,她知道,估計要和老爺大鬧一場。”
晚晴知道她們都是為了自己好,也便點了點頭。
卻說鈺軒喝得爛醉如泥,搖搖擺擺地進了洞房,聽到他走到了自己身邊,晚晴羞怯道:“軒郎……”
鈺軒踉蹌著拿過喜杆,一下將蓋頭挑下,燭光下嫣然露出的便是晚晴那張猶如花朵般的盈盈的笑臉。
“怎麽是你?”鈺軒往後退了幾步,腦中立刻閃出了那個繡著晚晴字樣的香囊,閃出了柳泰成攬著她、扶她上車的場景,他嫉恨交加,脫口而出道:“柳鶯兒呢?”
晚晴聽聞此語,猶如五雷掣頂般望著他,心一瞬間跌落到穀底,她開口,顫聲問道:“軒郎,你這是何意?你在找……柳鶯兒?”
“是啊,我不能找她嗎?她雖是出賣身子的低賤歌妓,也比你水性楊花好的多,她好歹對我還有幾分真心,你呢?你的真心呢?
你頂著這張天真無邪的臉,騙了多少男人了?招蜂引蝶,朝三暮四,不守婦道,是不是你,杜晚晴?
怎麽,現在你又想明白了,我裴家還是比那個該死的商人之家富貴些,是不是,你又想攀上高枝做鳳凰了是嗎?我不稀罕了!
我告訴你杜晚晴,你別把我當傻子戲弄,我不稀罕你了,你去騙人家去吧,去吧,找你那個眉來眼去的程校尉,傻子一樣的牛公子,對,還有那個戲侮朋友妻的柳泰成,你去找他們吧!”
裴鈺軒越說火氣越大,他一把卡住了杜晚晴的脖子,眼裏冒著火,惡辣辣地說:
“我有多愛你,就有多恨你,杜晚晴,你這人盡可夫的蕩.婦!我真恨不得……我真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你……”
說著,猛地撒開手,一跤跌倒在喜榻上。
晚晴被他掐地半日喘不上氣來,待他鬆了手,她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隻覺大腦一片空白,一時魂魄俱失,茫茫然自語道:
“原來是這樣,原來我在你心目中便是如此的不堪,原來你一直喜歡的是柳鶯兒,原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她的身體猶如篩糠般的,止不住顫抖道:“果然,果然,背棄祖宗者不祥,背棄祖宗者不祥……”
縱然裴時以父親之命威脅她,若自己不願意,他們也不能拘禁自己,逼迫自己成親,說到底,還是自己樂意的。
況且父親的事情,全由裴時一麵之詞說出,到底是真是假,也還未知,自己不求證,不詢問,甚至不告知父母,就像提線木偶般同意了為人做妾,難道不是被感情蒙蔽了雙眼嗎?
裴鈺軒愛自己不假,哀求自己嫁給他也不假,可自己拒絕了他後,他早已找好了替代自己的人了!
自己背棄祖宗,忤逆父母,不告而嫁,最終就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難道不是報應嗎?
想及此,她抖抖索索地扔下喜冠,硬生生地扯下喜袍,踉蹌著跑到門外,哭喊著說:“鵲喜,鵲喜……”
鵲喜和興兒在洞房外麵聽到了鈺軒的斥責之語,都麵含不忍之色。阿旺臨時被他叔叔裴勇叫去了,是以隻留他二人在喜房外侍奉。
鵲喜扶著晚晴,低低道:“姑娘,您……別傷心了,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說著,又轉身給興兒使了個眼色,道:“你去服侍你家公子吧。小心點!”
興兒看了一眼哭得肝腸寸斷的杜晚晴,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隨後便進洞房侍奉裴鈺軒去了
失之交臂
第二日一大早,一晚上噩夢不斷的裴鈺軒終於醒來了,興兒在一旁滿目同情地望著他。
鈺軒覺的自己做了個長長的夢,夢中好像是晚晴做了他的新娘,他卻將她破口大罵了一番。
想起來他不禁啞然失笑,如果她真的做了自己的新娘,自己又怎會舍得罵她一句?寵她還來不及呢!
哼,也隻是夢裏敢罵她兩句罷了,平常就是借自己100個膽子,他也不敢把那些話說出來!
這幾日也不知怎麽了,一合眼全是她的影子,昨日拜堂也是她的影子,喝酒也是她的影子,哎,還是忘不掉她。等這段時間過了,怕還是得去找她。之前恨恨發的那些誓言,半點用也沒有。
“公子……”興兒在旁小聲提醒道:“新人,新人……”
“怎麽了?”裴鈺軒看了一眼散落在旁的喜服喜冠,收起了唇邊那一縷笑,冷冷問道:“柳鶯兒跑哪裏去了,怎得還不來侍奉?難道還要再重新教她一遍規矩?”
興兒怯生生道:“公子,您糊塗了,鶯兒姑娘昨日已隨崔先生去了江南,老爺已經將她賞給崔先生了。”
“你說什麽?柳鶯兒走了?”鈺軒狐疑道:“那昨日,是誰和我拜堂成親的?”
他說到這裏時,忽地站起身來,隻覺身子酸軟,全身無力,幾乎就要撐不住,他顫聲問道:“難道真的是……真的是…… ”
興兒見他這副模樣,嚇得退後一步,低聲稟告道:“的確是杜姑娘。聽說是老爺親自給杜姑娘下了話,杜姑娘便應允了代替許夫人和您拜堂成親。”
鈺軒又是笑,又是怕,他一下被這巨大喜悅籠罩著,同時也被一種深深的恐懼所環繞,看著興兒,他結結巴巴地問:“那,人呢,……晴兒人呢?”
“公子,您昨夜不知怎了,揭開了杜姑娘的蓋頭後,破口大罵了她一番,說她水性楊花,自己寧願娶柳鶯兒,杜姑娘她,她就氣跑了……”
興兒知道避肯定避不過,隻好大著膽子道。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罵晴兒,”鈺軒搖著頭,笑著說:
“我怎麽舍得罵她?她願意嫁給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我不會罵她的……我就是,在夢裏說了她兩句……”說到最後,他心裏有點虛。
“您真的罵了,杜姑娘……”興兒忍不住還想再提醒幾句。
“你給我滾到一邊去……”裴鈺軒一腳踹到了興兒小腿上,惡狠狠地說:
“叫少夫人,誰允許你還叫杜姑娘的?成了親,拜了堂,入了洞房了,叫什麽杜姑娘?”
興兒疼的齜牙咧嘴,沒說話。
鈺軒臉上含著笑,站起身來,宿醉未醒,他頭還有點痛,但是沒關係,什麽也比不上知道晴兒最終嫁給了自己開心,他搖擺著站起來道:
“快去請少夫人回房,喔,不,我自己去請,她到哪裏去了?我知道,必是跑回韶雅堂去了!小丫頭,還害羞,新婚大喜的日子,跑回閨房做什麽?”
“公子,杜……少夫人,她昨夜去了二小姐房裏。”興兒壯膽回話。
“去了二小姐房裏?為什麽?誰帶她去的?”鈺軒疑竇頓生,額上青筋直跳。
“因為,您罵的太厲害了,她看起來傷心欲絕的樣子,就說要去找二小姐。”興兒解釋道。
鈺軒心裏咯噔一聲,那種隱隱的恐懼浮上來,他拚命安慰自己不會不會,媚兒不會害自己,她是自己的親妹妹,她和晚晴最要好……
他拔腿便要往外跑,想了想,又回頭吩咐道:
“去通知廚房,做點桂花酥杏仁酥,拿點清淡小菜來,對了,再加上一壺秋夜白,晴兒那脾氣,估計昨晚又沒吃飯,先備下了,等我接她回來,再哄她吃一點。
哎,昨晚我到底說了什麽?不會她真的生氣了吧?這下又得哄上好幾日才肯理我了……”
他自己絮絮叨叨地往外走。
興兒看他的背影,不由歎了口氣,知道一場暴風雨馬上就要席卷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