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緣1(捉蟲,看過請忽略)
“我的故事,要從在孟州說起。”春娘捧過一盞晚晴遞過的茶,垂首幽幽道:
“小時候家裏遭了災,我和弟弟秋官同一天被家人賣了,我被賣到了萬禧樓,弟弟被賣到了戲班子學戲。
我和弟弟雖然沒賣在同一個地方,可是好歹都在孟州,等我在萬禧樓漸漸有了點名聲,便找到了他,給他延請了名師教戲。
後來,他有了幾分聲名,便一路從孟州唱到了京城。
我送他入京的那天,恰逢大雨,轎子壞在了半路,轎夫回去叫人,我自己一人在雨裏等。
就是那日,我遇到了裴郎。他坐著一頂破舊的青呢小轎,攜一把八十四骨紫竹柄傘 ,穿著一身墨色的長袍,當真是長身玉立,一表人才,雖然麵露風塵之色,但是器宇軒昂,是個偉岸的大丈夫。
他見我自己一人在荒野中狼狽淋雨,忙忙下轎來問我是何事在這風雨中佇立?我說轎子壞了,我在這裏等轎子。
他便將他的傘撐起來,替我遮住雨,又讓我到轎子上坐,說自己可以步行。
我雖推辭不可,但也知天色已晚,我一人在這荒野之中久候不是事情,我……我便坐了那頂轎子……
我不該坐那頂轎子,我不知道,那頂轎子,一步步帶我走入一個見不到光的死胡同……”
春娘的手顫抖著,那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全都傾落到了茶盞裏。
晚晴見她這般難過,心裏也不禁替她唏噓,她拿出自己的帕子,一手接過春娘的茶盞,一手將帕子遞給春娘,道:
“姐姐,你擦擦眼淚,這茶我幫你換一盞吧。”
春娘握了握晚晴的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緩緩道:
“裴郎將我送到長街上,我怕……怕他知道我的身份,便讓他將我送到街口。
誰料他堅持將我送到家,那時雨還下的急,他便幫我撐著傘,自己被淋得如同落湯雞。
我見他執意要送,便也咬牙告訴他,我是萬禧樓的妓子。他聽了,並沒有看不起我,隻道:
"那好,姑娘回去後,還要再喝一盞熱熱的薑湯,驅驅寒才好。"
他一點也沒把我當成風塵女子,就像我是一個好人家的女子一般,我……我……我好生慚愧。
臨走前,我讓龜公給他抓了一把錢,讓他打酒喝,他堅決不從。
我心裏過意不去,又約他到我房裏坐一坐。他卻說天晚了,今日我累了一天,不要再陪他了,說完便走了,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見了他這一麵後,便心心念念忘不掉他。每當有客人來訪,我就盼著是他,我也知道看他的裝扮,絕不像是能來這裏的人,可是我就是忘不掉。
結果半年後,一個外邀的酒局,讓我們去助興,隻說京裏來了高官,讓我們去陪。
我那日本來身子不適,但是來人凶蠻的很,立逼著我去,我隻好去了。沒想到我去了後,竟然在那個飯局上又見了裴郎。
那時我在場上彈琵琶時,他靜靜坐在一個角落裏,握著一盞酒,對我笑。
我心裏一亂,琵琶彈錯了一個音,還好,大家都在喝酒,根本無人在意,隻有裴郎,他從始至終都很認真在聽。
談完後,主事者讓我們按次序去陪在場的貴人,我故意延後了兩個,站在了最後,終於坐到了裴郎身邊。
他問我的第一句是:姑娘那日沒著涼吧?
我說,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誰料他道:姑娘花容玉貌,鈺甫終生都不會忘。”
春娘說到這裏,嘴角流露出一抹甜蜜而憂傷的笑,似乎那日重逢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她仰頭愣怔良久,久得晚晴都有些不忍心,正待要發話時,卻見她極快地拭了把淚,自嘲道:
“不怕杜小姐笑話,我自幼是風月場上打滾的人,什麽樣的情話沒有聽過,可是裴郎那一句話,我再也抵擋不住,隻想著自己怎生能和他成就一段緣分就好了。
在那個酒局上,裴郎告訴我,這是他們一個同窗舉辦的筵席,因宴請了京中的大員,故而邀請了他們幾個相好的同學來陪客人,這種場合他從未來過,本來想走的,結果遇見了我。
在筵席上,我親眼看見,他那些同學何等的輕薄狎戲。而他,卻隻是輕輕握了握我的手,還問我,臉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又特特去侍從那裏,要了一盞紫砂糖給我喝。
我是汙爛泥塘裏長出來的人,何曾被人正眼看過一眼?往常雖然薄有名聲,卻也是那般狼藉不堪的名聲,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過我,就連我的親弟弟,也是我為他想得多,他為我想得少。
而裴郎,他先是對我有一轎之恩,之後又對我如此尊重,我怎能不報答他?臨別時,我問他,是否能去萬禧樓見我一麵?
他好生為難,我知他是囊中羞澀,便告訴他隻管來,來了後我替他拿銀錢。
他紅著臉道,這絕不可以,他會自籌銀錢去看我。
我和他依依惜別後,又過了一個多月,已經是隆冬季節,這時客人已經很少了,某一天我正在梳妝時,忽聽到外麵在叫我的名字,跑出去一看,正是裴郎。
這麽冷的天,他隻穿了一件淺青色的薄夾衣,卻給我帶了一包紫砂糖。告訴我,若是每月那幾天不舒適,可以喝這個,他看醫書上說的。
我又哭又笑,問他,如何穿得這般單薄?他說因為籌錢不易,他替人抄了一個月書,又當掉了自己的棉袍,這才籌到了見我一麵的銀錢。
我當時感動得眼淚直流,便將他邀入房中,我,我主動寬衣想要侍奉他,他卻堅決製止了我,替我把衣衫重又係起。
見我訕訕地,他手足無措地解釋說他對我沒有非分之想,隻是覺我心地善良,又善音律,解人意,願做我的知音,並非有意要與我有床笫之事。
他喝了兩盞茶,便被媽媽催著起身。我當時心意已決,便也沒挽留他,隻問了他的地址。
他說回去再攢錢來看我,我告訴他不必了,我自有主意。
他走後,我把自己曆年累積的錢財拿了一大半出來,給了媽媽,自己給自己贖了身。
媽媽人很仗義,倒是痛快地放了我。其實我知道,自己年齡日長,也快到人老珠黃的時候了,媽媽又養了幾個小丫頭子,也不樂意再留我了。
我拿著自己剩下的積蓄,盤下了裴郎家旁邊的一套小宅子,暫時落下腳來。慢慢打聽得知他和他母親一起生活,一直在讀書,尚未娶妻。
有一天清晨,我見他出門時,便也打開了門。他在隔壁見到我,驚呆了,我告訴他,我已經自己給自己贖了身,買了這套宅子安身。
他一把抱住我,眼淚流了下來,告訴我,自己何德何能,能得我如此相待。
那時我真以為自己找到了良人,他那般仁厚體貼,每日攻書辛苦,卻無論多晚,都會過來看看我睡得如何。
他對我一直那般有禮,不曾越雷池半步,我隻當他是覺得我是卑賤之人,不屑與我靠近,卻不料後來他告訴我,他想自己多攢點錢來娶我。”
晚晴聽及此,不由心中暗想,自前朝以來,這妓子就絕不可能和甲族通婚,否則要判杖刑甚至流刑。
二公子又怎會不知這刑律?他……真的是如此悅慕這個女子嗎?何況他母親也是出身良家的高傲女子,又怎麽能忍受兒子去和一個青樓娼女有瓜葛?
這女子真是可憐,怕是一步步落入了這母子倆的算計中了。
她這般想著,卻沒作聲,聽春娘繼續道:“就這樣到了冬至那日,那段時日連降大雪,好多家人都斷了炊了。
我雖有銀錢,卻也出不了門,又加上受了點風寒,臥病在床。正無奈中,裴郎來了,他替我生火做飯,又將買來的各類青菜果蔬幫我安置好,看我吃了飯,他便要走。
我從他身後抱住他,問他是不是嫌棄我肮髒,否則怎會如此待我?這次,他沒有拒絕我,便在我那裏過了夜。
之後,我才知道,他原是官宦之後,可是父親早逝,嫡母不容,他和母親在孟州靠著伯父接濟和母親紡紗為生。
但這兩年兵荒馬亂,路被阻斷了,失了伯父那邊的救濟,母親的眼睛也一日不如一日,家裏已經揭不開鍋了,他待要去尋個館做個教書先生,母親又堅持不讓,擔心誤了讀書。
這幾日家裏拆了東牆補西牆,眼看著就要斷炊,他準備到街上再尋尋有沒有用短工的人家,卻見我家的門一直未開,所以先來看看我。
我嗔他怎得不早說,連忙將自己所剩的一點積蓄全拿出來,告訴他,他做不了街麵上那些粗活,可以先用我的銀錢。
當初我自贖自身,自己買了宅子,便是不想連累他,所以他拿著我的錢,算是我借他的,他不用擔心我因此便攀附上了他。
他非常感動,說定不會負我的深情。我和他雖然一牆之隔,但是我從未見他的母親,我知道他母親不願見我,我也不強求,但他母親也不管我們的事情。
就這樣我們在一起住了一年多,他要去京裏趕考了,實在籌措不出那一筆盤纏。
他們的房子是租的,租金都靠我來付。他的母親去他舅舅家張羅,結果沒借到錢不說,反受了一場羞辱;
我的積蓄已經遠遠不夠他去京城了,他才學那麽好,留在孟州隻能耽誤了前程,我咬了咬牙,便將自己的那處宅子賣了,籌措了錢給他。
他得知後,對我指天發誓說,此生絕對不會負我,若負了我,定然身敗名裂,死於非命。
我見他下了如此重誓,心裏不疑有他,便給他張羅了一桌酒席,為他餞行。
席間,他的母親也來了,拉著我的手道:小娘子如此仁義,裴家必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我當時給他母親磕頭道:我隻想日後在裴郎身邊做個侍妾,並不敢高攀甲族。
他母親猶豫了一下,倒也答應了。他走後,我便和她母親搬到了一起,日常照顧他母親的起居。
他母親性情嚴毅,我頗有些怕她,她常常一日日都不說話,我隻能盡力侍奉她。
可是我的積蓄也漸漸告罄了,某天,我去見了一位以前的姐妹,她嫁到貴人家裏做了妾室,我問她借了點錢,她留我住了兩天,我苦辭不下,隻好住下了。
等我回裴家時,發現裴母很不高興,我便解釋了一番,她也沒說什麽。
可是過了沒多久,我上街去買菜,被一群無賴調戲,後來竟追到了我們的屋子外。
這次裴母動了怒,堅持要告官,我苦苦哀求,這才了了此事。我隻當這件事過後,還能像當初一般相處,誰料某一日我去廟裏進香,卻發現裴母搬走了。
我瘋了一般到處打聽,後來才知道,原來裴郎已經高中了進士,和他的伯父聯係上,把他母親接走了。
我當時如墜冰窟,不敢相信裴家母子便這般拋棄了我。
我跑到當初辦酒宴的那位裴郎的同學那裏,在門外守了三天,人家實在看不過,才告訴我,原來裴家是高門望族,伯父是朝中的高官,根本不可能和我有任何瓜葛。
我不信,我怎麽也不相信,裴郎他,他便這般拋棄了我,我日日以淚洗麵,大病了一場,靠著舊時的一些朋友接濟,這才活了下去。
過了沒多久,他那同學又來找我,給了我200兩銀子,說是讓我暫時先買下所宅子住下來,等到日後裴郎在京城立住了腳再來看我。
我根本不相信,他拿出了裴郎給我的信,念給我聽,原來是告訴我,他的確高中了進士,但是現在在伯父家裏處處受約束,暫時不能來接我,讓我先在孟州等他,他一定會來接我。
我隻好在孟州等著,這一等又是一年多。誰料我日思夜盼,卻等來了一紙絕交信,裴郎說家裏已經為他定了親事,已經無法再和我踐行前約。
隨信給我送來了1000兩的銀票,讓我好好保重,自己找個合適的人嫁了吧。
杜小姐,你知道嗎?我當時想,還好,我還不算瞎,這人我雖然沒攏住,可是錢,人家不也加倍還給我了嗎?”
晚晴見春娘情緒激動,又哭又笑,自己也忍不住替她流淚歎息,忙勸道:“姐姐,你莫難過了……
說著,便替她重新溫了一盞茶,遞給她道:姐姐,人生高低起伏,由不得自己,你千萬莫自苦了,再說……我見二公子他對你,並非完全無情,隻是身不由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