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桃葉渡(1)
聽鈺媚這般問自己,晚晴苦笑了一笑,輕聲道:“二小姐,實在抱歉的很,我今天身體不太舒服,要不先讓裴府馬車送我回去吧……”
周子衝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客氣問道:“杜姑娘好容易來一次,是不是周某照顧不周,使得姑娘不適?”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的原因。周公子的書法,晚晴改日再拜讀學習吧,今日就不打擾了。”晚晴強撐著說。
“也好,那我讓媚兒給你帶一本李陽冰的書看,改日我去裴府,再和姑娘探討。”周子衝倒也不挽留,溫和有禮道。
“你怎麽了?”裴鈺軒終於從那群前來敬酒的閨秀們中間脫了身,再一看,不知為何周子衝和裴鈺媚都圍在晚晴身邊,心裏一驚,略有些愧疚。
自己今日沒照顧晚晴,見她在角落裏喝悶酒也沒理她,的確有點過了,難道她耍性子鬧著要走,不會這般失禮吧?
他疾步近前來,卻見晚晴臉色發白,眉頭微蹙,額頭滾汗,顧不上周子衝在場,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急急問道:“晴兒,你哪裏不舒服?”
晚晴對他強笑了一下,咬牙道:“沒事,就是突然覺得身子不太舒適。”
鈺媚給鈺軒使了個眼色,溫言道:“三哥,麻煩你送晴兒回家去吧,她看來是感染風寒了,回去請個大夫看看。”
鈺軒向她點了點頭,應了聲好,便要攙扶晚晴。晚晴見有外人在場,隻好強忍著疼,抽出手,低聲說道:“不用扶,我自己走吧。”
鈺軒哪裏肯依,一把扶住她,給周子衝告了一聲抱歉,便要帶晚晴出去,李秋娘跑過來,拉著鈺軒的胳膊道:
“三哥哥,你怎得要走?杜小姐這是得了什麽毛病,是不是貪吃吃壞了肚子?看你這臉,比鬼還……”
裴鈺軒的眼睛驀地轉向她,那眼裏一抹狠戾劃過,嚇得李秋娘不敢再說。
晚晴聽聞此言,心裏一片雪亮,她抬起頭,一字一句道:“晚晴很感謝今日姑娘的招待,謝謝您了……”
秋娘見她忽然說起這個,倒唬了一跳,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鈺軒看著晚晴一臉痛苦模樣,不耐煩地衝李秋娘說:“她能有什麽意思?不是說了謝謝你了嘛,好了,我們告辭了。”
說完,頭也不回的攙扶著晚晴就出去了。
直到他們都走遠了,周子衝才收回目光,以折扇半遮麵,探身對李秋娘涼涼道:
“這杜姑娘出身不高,手段還挺高的,妹妹,你別爭了,你怎爭得過?”
李秋娘在那兒氣得跺腳,心裏暗恨,早知道多給她墊子放幾根針。
原來前幾日她聽表哥說裴鈺軒有了心上人,可能是在他家伴讀的杜晚晴,她便生了心思,借著幫表哥打理筵席的時機,特特地將兩根針放在晚晴的墊子上。
這座次原是一早安排好的,到時隻要讓心腹丫頭將這杜晚晴引到這座位上即可。
杜晚晴果然著了道。
李秋娘原想著要看杜晚晴出醜賣乖,自己可以趁機奚落她一番,說不定裴鈺軒見她這般上不得台麵,一怒之下棄了她也有可能。
不料李秋娘錯估了形式,眼見裴鈺軒竟然毫不避忌滿堂賓客,見杜氏不舒服便直接攙著她走了,看他眼裏那心疼勁,可不像是假裝的。
可憐自己白白籌劃了許久,結果竟雞打蛋飛,不由氣得打跌。但此事策劃原隻有她一人所知,周子衝倒是不知,還以為晚晴故意以這種方式引得裴鈺軒的憐愛,因這二人是在他筵席上失禮早退,他便有些不喜。
鈺媚嗔子衝道:“表哥,你說什麽啊,晴兒是真的不舒服。”
周子衝哼了一聲,沒說話。
晚晴上了馬車,雖然早已疼得嘶嘶抽著冷氣,身子顫得如同深秋凋零的黃葉,她還是堅決地推開鈺軒的手,隻任由那盈盈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鈺軒被她弄得又驚訝又心疼,強捉住她的手,他焦急地問道:“你到底是哪裏不舒服?走,我帶你去看大夫去。”
“我要去修德堂找林大夫。別的地方我不去……丟人……”,她終於開了金口,卻是帶著哭腔,又怒又羞道:
“我怎麽惹她們了,我第一次去周府……真的好疼……”她一麵說著,一麵忍不住要去捂腿。
“腿上怎麽啦?”鈺軒撥開她的手想要查看,她姑娘家害羞,當時捂著腿不讓看。
鈺軒臉沉著臉說:“你到底說不說?不說,我現在就去找周子衝!”
“他們……不知誰給我坐墊下放了針”,晚晴終於忍不住,眼淚吧嗒吧嗒滴落到了衣襟上,“我現在……又疼又癢……”她將頭伏在車廂的扶手上,嗚嗚嗚哭泣起來。
“放了針?”鈺軒眼裏閃過一絲淩厲,他待要站起,卻又強忍著坐下,緊握住晚晴的手說:“你忍著疼,我給你看看……”
“你怎麽能看?”晚晴沒有抬頭,隻是抽泣道:“疼死了……他們剛才還笑話我。”
鈺軒想著,確實在這裏看也不方便,便隻好忍著怒火,勸慰她道:“好了好了,不哭了,那我不看,你忍著疼,咱們就去修德堂。”
過了一會,又低低道:“我說讓你別來這鴻門宴,你不肯聽,現在吃虧了吧。”
晚晴隻是哭泣,不說話。
很快到了修德堂,恰好柳泰成也在,聽說晚晴不小心將針紮進腿上,不禁大吃一驚,這種傷法還聞所未聞,不知到底如何,便先忙忙叫林大夫扶到醫室去看。
林大夫是個老人了,醫術高又極穩重,裴柳二人都十分敬重他,便放心將晚晴交給他。
二人在外麵等著,柳泰成待問,又不好問,看看裴鈺軒也沒有告訴他的意思,隻好咽下要說的話,隻是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不一時,便聽到晚晴忍不住地低低“哎呀”了一兩聲,二人都一震,沒說話。片刻,便見林大夫走出來,拿出數寸長兩根銀針,對裴柳二人道:
“姑娘怎得這般不小心,這針竟整根全紮進皮肉裏去了,杜姑娘真是能忍,就是男人也忍不了這許多時。而且這針上竟啐了癢藥,當真是駭人!”
眾人看那那針被血裹著,閃出陰冷冰涼的寒光,臉上都現出不忍之相。
裴鈺軒的臉更像是裹上了一層冰。一會兒,晚晴被夥計攙出來,她還忍著疼,給柳泰成道謝。
裴鈺軒忙過來要攙住她走,又對柳泰成道讓阿默隨後將診金送來。
柳泰成沒理他,卻一把拉住杜晚晴的衣袖,關切地說:“杜姑娘,自己多保重啊!”
晚晴對他笑了一笑,含淚道:“謝謝柳公子提醒,以後我會多注意的。”
鈺軒心中一凜,冷眼看著二人說完,便一個打橫將晚晴抱起來,冷冷道:
“既然疼,就別逞強了。”說完,不顧晚晴堅決反對,直接抱著她上了馬車,疾馳而去。
柳泰成眼中藏著一絲慍色,心中難掩不平之氣,將手上的白玉扳指死死攥住,似要將那玉石撚成細末。
馬車在大街上噠噠噠跑過。晚晴和鈺軒在車廂裏各自生著悶氣,一句話不說。
最後,還是晚晴軟了軟,輕聲道:“公子,我沒那麽疼了,你不必擔心了。”見裴鈺軒仍冷著臉,未說話,又忍不住道:
“公子,您對柳公子能不能客氣一點啊?人家明明剛幫了我們。我這腿,您說去哪裏看合適呢?讓人家知道我坐席被紮了針很體麵嗎?再說了,周家不也是裴家的親戚嗎?”
“是他想幫的太多了”,鈺軒沉著臉,一雙猩紅的雙眼裏怒火正熾,恨恨說:“我裴家的家事尚且還輪不到他管。”
“看你說的這話”,晚晴不由嗔他道:“人家說管了嗎?再說我的事,如何成了你裴家的家事了?早知道我就不去麻煩人家了……”
鈺軒聞此,疑心忽起,冷冷盯著她,他一字一句質問道:
“你剛才為什麽對他眼淚汪汪的?難道我裴鈺軒對不住你了,讓你受了委屈,需要他柳泰成替你出頭?”
他的話音未落,緊緊攥起的拳頭早已重重砸在了車廂的扶手上。
晚晴的眼淚刷的下來了,她即使剛才坐在了針氈上,都沒這般委屈,她忍不住怒問鈺軒道:
“公子問我為什麽眼淚汪汪?我是見到柳公子才眼淚汪汪的嗎?我是紮了兩根針到身上疼的眼淚汪汪。
我生生忍了大半個時辰才退席,就是為了怕給你們裴家丟臉。我去修德堂,是特意去讓柳家看我熱鬧的嗎?
讓他們說我又蠢又笨,自不量力,明知道齊大非偶,還飛蛾撲火,非要去爭個魚死網破嗎?”
裴鈺軒一下呆了。
她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說出她的心意,原來她一直在考量,在掙紮,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卻還是……飛蛾撲火?
為何是飛蛾撲火,她為什麽認為和自己在一起是飛蛾撲火?
他可以明媒正娶她的。
他一時有千言萬語,此時卻一句說不出。
想了一想,他掀開簾子吩咐道:“去桃葉渡口”,然後去握晚晴的手,晚晴一把將他的手甩開,冷冷道:“我不去渡口,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我今天就給你一個解釋。”鈺軒也不強求,隻是道:“若是聽了我的話,你還堅持回家,我送你回去。”
晚晴將頭扭到一邊,斬釘截鐵道:“也好,晚晴就一次和裴公子將話說清楚,免得日後糾纏不清。”
裴鈺軒被她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驚魂桃葉渡
桃葉渡本是東晉時江南的一個渡口,到了隋唐時期,京城的人附庸風雅,也將城郊一處渡口命名為桃葉渡,這古名沿用至今,渡口有不少遊船畫舫,供來客遊玩。
阿默早去提前雇了一條船來,在渡口等著。鈺軒先下了車,便要去攙晚晴,晚晴根本不理他,鈺軒隻好給阿默使眼色,阿默走上去道:“姑娘,我來拉您一把吧。”
晚晴冷言道:“不用了,免得連累了你。”
說著,便一咬牙自己徑直跳了下去,要不是被裴鈺軒一把接住,她便要一頭栽在地上。即便這樣,她也咬碎銀牙不作聲,狠狠將裴鈺軒的胳膊撥拉開。
鈺軒見她這般怒目張剛,也知是被自己剛才那番話惹怒了,便笑了笑,好脾氣地說:“你真是火氣旺,連命都不要了嗎?”
“我除了跟著裴公子會送命之外,做任何事都不會送命。”晚晴不顧阿默在場,毫不客氣地懟他。
鈺軒反倒訕訕笑了,不再作聲。
阿默走在二人後麵,不禁暗暗稱奇。
一時裴杜二人都到了船上,還是裴鈺軒攙扶著晚晴上的,晚晴的腿又疼,身子又不爽利,怕被阿默看笑話,也隻好忍了。
不過到了船上,她對要坐在自己身邊的裴鈺軒道:“你坐到對麵去,不然我下船。”
鈺軒隻好依了她。
二人麵對麵坐著,誰都沒有說話。隻聽得嘩啦啦的水聲,太陽射下來,懶洋洋地鑽進船艙,照得晚晴的一張小臉更加白皙柔嫩。
迎著陽光,她臉上細細的絨毛還仿若可見,兩隻大眼睛裏水汪汪地,像噙著兩汪碧泉,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
她的臉上浮著淡淡地憂傷,一直注視著外麵的河水,不知在想什麽,那手還不自禁地放在紮針的地方,河上偶有水鳥飛過,晚晴的唇邊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然而轉瞬便被憂傷取代了。
她穿著一襲銀紅色的襦裙,頭上插著一支嶄新的金簪,頭發隻在中間輕綰,旁邊打散在胸前垂下,那烏黑油亮的頭發,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
這樣的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在這個春日落英繽紛的午後,卻這般憂傷,讓裴鈺軒的心開始隱隱作痛。
他開始後悔自己剛才把話說重了,自己在筵席上本來便沒照顧好她,害得她強忍著疼痛坐了那麽久,之後她拔了針自己沒有問候便開始衝她發火,確實……過分了!
可是那柳泰成著實可惡,自己就算念著他的救命之恩,他也不能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戰他的底線。
杜晚晴便是他的底線——他可以等著她慢慢接受自己的心意,可是他不能接受旁邊還有人再三對她獻著殷勤。
他恨晚晴不肯堅決果斷地對柳泰成說清楚,可是晚晴覺得柳泰成並未對自己說什麽,自己也不好主動去給他澄清。
二人都恨對方不懂自己的心意,又都覺得自己受了傷。
打破二人的僵局的是一盤菱角。
一身玄衣的阿默進來送菱角時,笑著說道:“公子、杜姑娘快嚐嚐這新鮮的菱角,又脆又甜,就是難剝些,要不要讓船家剝了給你們送進來?”
晚晴抬頭看了看阿默,例行微笑了一下,沒說話。那笑如同羚羊掛角一般,瞬間便無跡可尋了。
鈺軒吩咐道:“好了,放下你出去吧,我來替杜姑娘剝。”
阿默忙忙出去了。
鈺軒歎口氣,果然笨手笨腳地剝了一個菱角遞給晚晴道:
“你的性子真是越發烈了,怎得我說了幾句便急成那樣?好了,不要生氣了,是我剛才急躁了。來,吃了這個菱角,笑一笑,好不好?”
晚晴扭過頭去,咬了咬嘴唇,不理他。
他又待說什麽,忽然船一個晃動,眼見著那一盤子菱角都灑到了自己身上,晚晴也被晃得一下栽倒了他的身上,他趁機一把攬住她。
她尷尬地要掙開起身,卻被鈺軒死死扣住,脈脈含情地望著她,深深道:
“好了,不要鬧了好嗎?我從幽州回來,一共也沒見你幾麵,卻一見麵就吵架,到底是怎麽了?”
晚晴掙脫不開他,隻好擰眉抱怨道:
“是晚晴的錯,晚晴的罪行罄竹難書。現在我走哪裏都有人恨我怨我呢,老爺的婢女懷了孕怨我,旺兒挨打怨我,大夫人不高興怨我,柳鶯兒受了你的冷遇也怨我;
我好好去做個席被針紮了也怨我,柳泰成多和我說了一句話也怨我,我成了罪魁禍首了……真不如直接拉出去斬立決,斬了我就天下太平了。”
說著,那淚可就紛紛下來了。
鈺軒聽她這樣說,心裏更添了幾分悔意,忙伸手去替她擦眼淚,她擋開不讓,賭氣道:“不用你擦。 ”
鈺軒笑咪咪道:“好了,妝都哭花了,變成個大花臉,等一下被船家看到都嚇壞了。”
誰料晚晴忽然大叫了一聲:“船家。”
那船家不知何故,忙進來問怎麽了,鈺軒見船家進來了,也不好再攬著她,便鬆了手。
晚晴若無其事地回到座位上,將手放到裙上,緩緩道:“船家,你看我臉上花了嗎?”
那船家是個精幹短小的中年人,因從未見過此等事,忙戰戰兢兢道:“小娘子花容月貌,怎會臉花。”
鈺軒隨手扔了一個銀錁子給他,吩咐道:“從現在開始,再也不要進來了,叫你也不許來。”船家道了謝拾了銀子趕緊出去了。
鈺軒見晚晴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便趁機道:“好啦小娘子,小人知道您花容月貌了,現在能不能賞個笑臉啊?”
晚晴見他這般做小伏低,卻也不好再繼續一味使氣,隻是心裏到底有些氣,她忿恚道:
“我今日好好去坐個席,竟坐上針氈了,人家杜錫是當世碩儒,被針紮了還揚名立萬,成了忠臣了;
我呢,我就一普通的小女子,被針紮了,你們還都看笑話……不但笑話我,還罵我……我不委屈嗎?”
鈺軒見她小臉通紅,明明是個眉清目秀的佳人,卻皺眉噘嘴,看起來苦惱的很,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想笑,輕謔道:
“好啦,我們都知道杜姑娘委屈了,你紮針的事情,我日後一定會幫你討個公道。不過……你剛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爹的婢女懷孕了,為什麽也賴你?”
“是啊,為什麽也賴我啊,我也很奇怪,難道我是送子觀音?他們謠傳伯父為了給我出頭,和大夫人吵了一架搬出來後,才和那個叫什麽春喜的丫頭好上了。
說起來我真是比萇弘還冤哪,那裴伯父和大夫人不是幾十年都不和了嗎?我姑姑都被她害死20多年了……”
晚晴說到這裏,猛地打住,低下了頭,卻不料裴鈺軒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也沒有多問,隻是淡淡道:“你放心,那孩子留不住,大哥回來了,父親一定會處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