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五、平地風雷起京東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一五五、平地風雷起京東
一路之上,楊妙真想過極多,柔腸千轉芳思百結,可當她再見到趙與莒時,卻忍不住盡化作兩行銀珠,叭噠叭噠掉落下來。
她是個粗直的性子,為著趙與莒的緣故,這些年來已經磨礪了許多,但當她到了趙與莒面前時,卻又恢復了本心。
在趙與莒完成許諾,為她和她兄長的舊部尋著一處生路時起,她便認定了,這個男子是個可以依靠的人。在趙與莒身邊的幾年里,雖說他多數時候都是淡淡的喜怒不形于顏色,但是,他的關注卻是楊妙真此前從未曾經受過的。離別前的分香暗盟,締結了兩人此生之緣,接著便是長達四載的分離,可這分離從未熄滅楊妙真對趙與莒的情感。
相反,由于相思的緣故,這情感反倒更深厚了。
譬之佳釀,歷久彌香。
趙與莒身材果然比她要高出小半個頭,兩人相遇之時,他向前緊走了幾步,臉上浮出淺笑,然后向楊妙真伸出一只手。
喧鬧聲都已經留在了皇宮之外,在這燦錦堂之內,只留下些宮女內侍。事實上,史彌遠倒臺之后,宮中宮女內侍便被韓妤梳理了一遍,那些她覺得不太可靠的,都已經放了出去。
“四娘子,這一向……可好?”將楊妙真的手握住,趙與莒臉上的淺笑漸漸消失了,說話時也哽咽了一下。
若說他不思念楊妙真,那也是謊言。
就在趙與莒與楊妙真執手相望淚眼時,慈明殿里,一群年幼的宮女正專注地在紙上寫著什么。
她們用的是流求特產的鉛筆,這種筆的制造現在很簡單,用木工車床車出來的兩小半地圓木條。中間劃出一道溝,再將筆芯裝進去,最后用魚膘膠將兩小半圓木粘住。使用之時,只需用刀削尖筆頭便可。這種硬筆,極容易被那些沒學過多久書法的人掌握,也可以寫出小字,以節約紙張。
楊太后面帶微笑看著這些小宮女,眉宇之間極是滿意。
這位官家兒子,雖然不是親生,卻待她極是敬重,晨昏問候自是不必說的,還有時不時獻上一些女人家喜歡的東西。象是流求地香水、香皂,最新款式的玻璃鏡子。用羊毛制成的大動物布偶。雖說都是些小玩意兒,可就是讓人覺著貼心,而楊氏族人,也極得天子看重,雖說天子沒有給他們實權。這也是本朝防外戚的應有之舉,須怪不得官家。
她看了侍奉在旁的韓妤一眼,嘴角上的笑容更深了。
還有天子這位極受寵愛的婕妤,她出身不高,只是天子幼時的使女,相貌在這宮中。也算不得頂尖的。只不過有種宮女所沒有的氣質。雖說極得官家寵愛,卻從不恃寵而嬌,在太后面前禮儀從不失缺,想著法子替自家開心解悶,管著宮中事物,也是井井有條。
由韓妤身上,她又想到今日入宮地賢妃未入宮中便被納為賢妃,這在國朝是極罕見的事情。不過官家早將此事向楊太后說了。聽說當初官家被選為沂府嗣子時,為防著出意外。而將她送往海外,卻在海外辟出若大一份基業。楊太后微微皺眉,官家當初如此之舉,是不是看到日后會有廢立之事姑且不論,這女子能在海外自辟基業,定然是個權欲極重之人,倒須防著她一二。
“阿妤。”她呼了韓妤一聲。
“臣妾在。”韓妤原有些心不在焉,但聞言還是立刻肅立道。
“休要在意,天子官家,后宮佳麗自是難免。”楊太后抓住她的手:“你性子和緩,又識大體知進退,哀家會向天子奏明,也讓你升上一升。”
“多謝太后。”韓妤不曾矯情,頓了頓,她笑道:“臣妾方才在想的,卻是賢妃性子。”
“哦?”女人的八卦心理乃是天性,楊太后亦不例外,她看著那些小宮女們也仿佛豎起了耳朵,笑著將韓妤帶到了偏殿,然后問道:“你與這位賢妃極熟?”“極熟呢,也極要好地。”怕楊太后有所誤會,韓妤不動聲色地解釋道:“她是個天真爛漫的性子,最不喜拘束,宮中規矩多,只怕她會覺著束手束腳。她這人性子極好,言語雖直,心地卻是極善的。”
“她也姓楊?”楊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而是將問題轉到了楊妙真的姓氏上來。
“是。”楊太后這是明知故問,韓妤有些不解,但還是依言答了。
“若真如你所說,是個心真口快之人,那在這后宮之中……”楊太后搖了搖頭,覺得此時說這話尚早,她正待再次岔開話題,卻有宮女進來道:“太后娘娘,官家與賢妃前來與太后娘娘問安。”
“說曹操,曹操到。”楊太后對韓妤一笑,然后道:“請來吧,阿妤,你過來替哀家捏捏脖子,宮里上下,便是你手藝最好了。”
韓妤知道她這是在為自己壯聲色,只不過這番做法,楊妙真那心性,未必能看得出來。她抿著嘴輕輕一笑,楊太后一番好意,她自然要領了,而且,在韓妤心中,多少也對楊妙真這個“賢妃”身份有幾分嫉妒。
她只是婕妤,見著賢妃,卻是要行禮的。
不一會兒,趙與莒牽著楊妙真的手走了進來,楊太后凝神向楊妙真看過去。只見這女子身材高大,體態修長,長得雖說艷麗,卻還比不上韓妤。一雙大而圓地眼睛,微微有些紅,大約方才哭過,而面上神情,卻盡是歡喜。她眼睛極是靈活,看著人時帶著種奇異地力量,這給她平添了幾分撩人之色。
“狐媚子。”楊太后不為人覺察地輕輕抖了一下眉。
就在楊妙真拜見楊太后的同時,淮南東路海州東海縣,一大隊船艦開始靠港。這原本是李全的地盤。現在卻屬于彭義斌。
新近被封為京東總領的彭義斌面帶微笑,站在碼頭,迎著來船。
他今年年近四十,身體粗壯。看上去象是個普通的工匠。身著地鎧甲是流求制的半身甲,穿在他身上卻有些不倫不類。他留著一臉濃密的胡須,目光坦誠,當見著從第一艘船上下來地人時,更是歡喜得手舞足蹈。
“劉大哥,來地果然是你!”
從那船上下來的,是劉全,楊妙真地舅父。這些年他在流求踏實做事,雖說不象方有財那般位高權重,也不象義學少年那般風頭正勁。但也頗積累了聲望。他與彭義斌是熟人,當初起事時經常相見,彭義斌原是紅襖軍霍儀部將,在霍儀死后投奔楊妙真,便是劉全搭的線。
“小霍。十年不見,你竟然已是大宋京東總管了!”劉全跳下船時,身體稍稍一晃,有人想撐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好小子,干得漂亮。李全那廝也被你趕走了!”
“我是京東總管。你劉大哥卻曾了皇親國戚了。四娘子被封為賢妃!那可是僅次于皇后!”彭義斌緊緊摟住劉全胳膊:“原來當初便是官家送來糧餉與我等,可笑那李全,竟然不知自家手中兵將,大半都屬官家!”
兩人俱是快意而笑。
船上流求護衛隊一個個地下了船,領著他們的,正是李鄴。這些護衛隊中,頗有些便是當初被李全打發去流求的紅襖軍少年,他們踏上這故地。都是精神振奮。
“瞧。當初李全當包襖般甩給四娘子的少年,如今都是好漢子。”劉全指了指這些正在迅速集結整隊的護衛隊:“小霍。這次我帶了三千人來,盡是流求精銳。”
對于“流求精銳”,彭義斌多少有些不放在心上,雖然看這些人整隊集結,極是雄壯,也有精兵氣勢,但在他看來,在流求練得再好,也比不過他手中的百戰老兵。故此他只是打了個哈哈,不曾予以置評,劉全也不以為意,將李鄴叫過來后道:“這位便是如今京東總管彭義斌,你喚他彭大哥便可。”
見劉全召來這個流求護衛隊的首領才如此年輕,而且讓他呼自己彭大哥,彭義賓心中有些不悅,他是真性子,不悅便擺在了面上。劉全又對他道:“這是李鄴李漢藩,流求護衛隊隊正,卻是天子門生,自幼便跟在官家身邊地。”
聽得這個,彭義斌方才動容,明白劉全卻是一番好意。他是中途投靠大宋的,原本就極易受到猜忌,若能與這些天子近臣結好,那便不虞有小人在天子面前進讒了。他忙抱拳拱手:“原是護衛隊正,久仰久仰。”
“彭大哥這話便虛了,我不過是一無名小卒,哪有什么可久仰的?”李鄴微笑道:“官家有信與我,說此來是向彭大哥等久戰宿將學習的,彭大哥若是瞧得起我,便當我是帳下一小卒驅使就是!”
聽他說得爽快,彭義斌也極高興,他對官家與楊妙真自是忠心,但也有自家的小算盤,官家遣人送來地密旨中,雖說交待得很清楚了,但他還是怕塞到自家地盤之上的流求護衛隊會鬧出什么事情來。不過看到來的是劉全,他心放下一半,再看這李鄴并非那恃寵而驕的人物,剩余一半心也放了下來。
將二人迎入軍帳之中后,彭義斌撓著腦袋說道:“劉大哥,當初我便是聽你的,留在忠義軍中,如今你來了,我自然還是聽你的,這京東總管……”
“小彭,你還是信不過俺。”劉全冷笑了聲打斷他道:“官家給你地密旨之中,是否有欲在京東兩淮屯田之語。”
彭義斌臉微微一紅,點頭道:“有之。”
“淮南咱們管不著,這京東與淮北屯田,便是我了。”劉全在流求養歇了十年,眼見著子侄一輩地人物都已經長成起來,所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他原已經死寂的心思又活絡起來。經過流求的十年,特別是在木器場為總管以來,他自覺也學著不少東西,故此口出壯語:“小彭,今年要你助我,明年便不須,后年便是我助你,到時候京東路的糧餉,我這個京東淮北屯田使全包了。”
“果真?”彭義斌既驚又喜。
淮北之地,如今尚在金國手中,每次金國南侵,總免不了以淮北為跳板,進窺淮南、江北,若能奪了淮北,淮南便可成為后方,淮南的水運方便,沃野千里,又瀕臨大海,原本便是富庶之地,若能安穩下來,自然又可成為大宋一處糧倉錢庫。
而且,淮南離得臨安近,不象是蜀地,相隔太遠。
“那是自然,我老劉幾時騙過你?”劉全將胸脯拍得極響:“這么多年來,你說你聽我老劉的話,何曾吃過虧?”
彭義斌一笑,好一會兒又道:“劉大哥,既是如此,須得我做什么“簡單,等我拿下徐州之后,先借些兵馬與我守著便是。”劉全一語驚人。
“拿下徐州?”彭義斌失聲道。
徐州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忠義軍也曾兩度大舉進攻,只是都不得入城。雖說彭義斌并李全之眾,全軍號稱數十萬之眾,實際上真正有戰力者不過數萬,而且既要北防胡虜,又要西抗金國,實是不能調集大軍長期圍攻徐州。
況且徐州四戰之地,便是占了下來,金國也必會大舉反攻,未必能守得住。
“正是,我兵力不足,固此要向彭總管借兵。”劉全笑道:“彭總管放心,徐州城雖堅固,流求護衛隊卻是不怕。”
彭義斌是知曉流求護衛隊的所謂“大炮”的,只是那件武器向來用在海上,不聞可以用于陸戰,他皺眉沉思,然后驚喜道:“黃河?”
此時黃河奪淮入海,正好經過徐州,若是能將大船開入黃河之中,便可隔絕南北,發揮船上火炮之作用了。
劉全微笑頷首:“只是徐州至淮安,水中多有巨石,須得疏浚河道。彭總管新收得李全數十萬眾,其中精銳歸你,其余歸我,我也不白要,愿以一石糧換十名青壯,彭總管以為如何?”
彭義斌大喜,紅襖軍裹挾流民做戰,聲勢雖大,戰力卻未必強,哪有換來地糧食更實在!他忙不迭點頭,然后笑道:“劉大哥與我是何等交情,若是還要,只管開口,別地沒有,這人力多得是!”
“還有一事,須得彭總管勞心。”劉全又笑道:“官家意圖恢復,想自金國人手中奪回徐州,朝中眾臣卻頗有反對之聲,故此此次出兵,還須彭總管尋個由頭,莫讓官家為難。”
“那幫子腐儒,成什么氣候,官家也是特寬厚了些。”彭義斌為忠義軍首領,自是沒少受過朝中袞袞諸公的氣,他冷笑了聲:“此事包在我身上,他們罵我罵得多了,也不在乎多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