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七、翻云覆雨愧狂儒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一四七、翻云覆雨愧狂儒
“算你小子運氣。”
獄卒推開門,將鄧若水自陰暗的地牢里拎了出來,他瞧著鄧若水的眼神,與“友善”完全沒有關系,相反,竟然滿是仇視。鄧若水也不以為意,整了整衣冠,冷笑了聲,隨著他走在過道之上。
出來之時,迎面遇著幾個差役正押送犯人,那幾個差役見著獄卒,都停下腳步:“老孟,這廝便是那鄧若水么?”
“正是這廝,官家仁厚,不與他計較,竟然就此將他放了……”
他話還未說完,那幾個差役正押送的犯人忽然“嗷”一聲叫,向鄧若水撲了過來,一把將他摔倒在地,接著拳腳相加:“賊廝鳥,爺爺聽聞你在臨安獄中,便尋了個由子將爺爺送進來,原是想好好在牢獄里侍候你,卻沒料想在此便遇上了!”
鄧若水幾乎要抱頭鼠竄,那些差役獄卒怕出事情,慌忙將那人攔住,饒是如此,鄧若水也嘗了好幾下拳腳,打得他幾乎爬不起來。
那犯人被拖開之后,兀自罵道:“賊廝鳥,俺家老娘病了兩年,若不是官家仁德,請了郎中義診,俺這窮漢哪有錢鈔替老娘看病,你這廝卻敢咒罵官家,俺須為官家出這口鳥氣!”
差役與獄卒都是錯愕,接著換了一臉敬容:“原來是條好漢,罷了罷了,好漢休與這廝一般見識,官家大度,尚且不追究于他。何必理會這般妄人!”
那囚犯瞪著鄧若水,戟指道:“你這廝給俺記著了,俺是武林坊魯三郎,給俺在臨安見著你一次。便要打你一次!”
“呸。”鄧若水吐了口帶血絲的口水,冷冷一笑道:“些許小恩小惠,便教你這般無知蠢人忘了大義。”
魯三郎還要撲上來,那獄卒慌忙攔住,抱拳行禮道:“好漢。魯三哥,若是在外頭你見著他打了便是,可在此處,打壞了我卻要吃干系。這廝囫圇著進來。若是打壞了出去,倒損官家仁厚之名。魯三哥,便是不瞧著我地面子,也得為官家聲名著想,今日便將這廝當作一個屁,放了罷。”
那幾個押著魯三郎的差役也推著魯三郎往里走,臉上卻帶著笑:“魯三郎竟是如此男兒,咱們兄弟不敢不敬,魯三郎且進去。待咱們打一角酒來。與三郎去去晦氣。”
見魯三郎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離去,那獄卒松了口氣,又埋怨鄧若水道:“你這廝好不曉事理,天子仁厚至德,威名遠揚海外,大宋子民,莫有不佩者,偏偏你這廝。寫得那般大逆不道之言語!”
鄧若水一頭迷糊。他在獄中七日,卻不知道這七日來臨安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故。正待要問那獄卒。可獄卒也極厭惡他,推搡著道:“出去出去,外頭有人來接你。”
出了門之后,鄧若水瞇眼一瞅,卻是臨安太學生的幾位領袖人物,李仕民、趙景云,與紹興府來地書生虞玄。
“鄧兄,受驚了。”見他出來,李仕民、趙景云與虞玄都是一臉笑容,拱手行禮道:“來來,上車,咱們在群英會酒樓擺了五桌,就等著鄧兄了。”
說話之間,眾人便拉著他上了馬車,這種流求產的馬車車廂之內可以對坐著八人,他們四人進去,倒不顯擁擠。那車夫早得了吩咐,一甩馬鞭,拉車的兩匹駑馬不緊不慢地跑了起來。
“這幾日情形如何了?”鄧若水坐定之后,迫不及待地問道。
“鄧兄登高一呼,從者云集,哪有不成事的道理!”趙景云笑道:“大事已定,史賊已經遠竄了。”
“好!”鄧若水一拍手,意氣風發地道:“天子呢,天子是否退位,別選宗室賢德之人繼位了?”
李仕民、趙景云聽得此言便有些尷尬了,二人相對一視,然后趙景云道:“那卻沒有。”
“我在折子之中提了上中下三策,天子只取中策?”鄧若水哼了一聲:“事不可半途而廢,明日我再上折子,請天子退位讓賢,虞元一,你仍須助我……”
“吁!”那駕車車夫突然拉住馬,這馬車前后通透,故此他們說話,車夫也盡數聽到了。那車夫轉過臉來,用馬車一指諸人:“你們這些腐儒,豎子,都給爺爺我滾下去!”
鄧若水愕然,李仕民與趙景云則是滿面無奈,只有虞玄,還是面不改色。
“你這車夫,為何如此?”鄧若水質問道。
“你這廝,卻是不曉好歹,當今天子,外服遠人,內恩百姓,豈是你這廝所能議論!你這廝還要上書逼天子退位讓賢,我呸,這天下還有賢得過當今天子的么?”
這車夫雖是執賤業,言遠卻不甚粗鄙,鄧若水只覺得滿頭霧水,自己出獄之時先被人打,乘車時又被人罵,卻不知究竟為何事。
“鄧兄休要再說了,是咱們理虧。”李仕民、趙景云抓住鄧若水地胳膊,虞玄對那車夫道:“車夫大哥,此人方才自監中出來,卻不知如今情形,故有此等妄語,大哥休怪,休怪,還請載我們去得群英會酒樓,屆時車資加倍如何?”
“給爺爺滾下車去,爺爺不稀罕你們幾個狗酸才的黑心錢!”那車夫咒罵不休,舉起馬鞭驅趕,將他趕下了車,然后揚長而去。
“為何會如此?”鄧若水猶自不甘心。
“此事卻是鄧兄之不是了。”李仕民道:“非議天子,實非人臣之所為……”
“不知者不罪,鄧兄。還是聽我細細講來吧,正好走到那群英會去,呵呵。”虞玄打斷了他。
他將那日朝會之后發生的事情細細說來,從天子布下羅網。將史彌遠一黨一網打盡,到下午再開朝會,便有流求獻土,都極詳細。天子龍顏大悅,群臣皆是拜舞稱賀。一時之間,滿朝懾服,垂簾聽政地楊太后以天子沉穩有智,次日便再度撤簾。天子自此親政。虞玄口才極佳,說起來宛若目睹,聽得鄧若水如癡如醉。
“這其中虞元一出力不小,那宣繒、薛極等人改換門廷,卻是虞元一前往游說。”李仕民插話道:“原來虞元一在紹興府時便與官家相識,這廝口風極緊,竟然大事定后方才說出,明夜天子還要在宮中詔見我等,鄧兄。你說這廝該不該打?”
他說得倒是輕巧。只有虞玄自家才知道這過程有多艱險,四年之前,他便以紹興學子身份來到臨安,在國子監中闖出名聲來,成為太學諸生領袖,便是為了這一日方便行事。身為義學二期口才第一之人,這些年來百般隱忍,為地不就是能助官家一臂之力么!
“咦?”李仕民這話卻讓鄧若水吃驚不小。
鄧若水自隆州潛入臨安。他的折子一夜遍布臨安。這全是虞玄之計,那折子中史黨里抹去薛極、宣繒二人。也是虞玄之策。在鄧若水想來,虞玄應是竭力反對當今官家即位的,卻沒料到他竟然是官家故舊。
“官家在次日下詔,詔書懇切,極盡愛民之能事。”趙景云又嘆息道:“若非此詔,咱們除了血氣之勇外,還有什么?”
鄧若水又細細詢問,才知道四月十六日,官家下了一道《欽定告大宋百姓官民將士國是詔,詔書中不唯羅舉史彌遠罪名,還有對史彌遠地處置措施,史彌遠即其主要心腹,都被“著流求淡水、宜蘭、竹林諸府安置”,而散落于地方的史彌遠親信,如史彌遠之侄史嵩之等,則“赦其從罪”,避免將史彌遠余黨逼得狗急跳墻。
詔書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得百姓歡喜的,是宣告今后五年之中大宋國策。第一便是永不加賦,此策一出,當真是舉世皆驚。第二是限制楮鈔發行,保證楮鈔面值,這一項關系到幾乎所有百姓利益。第三是勸農勸桑,保證農民收入,此項為慣例,倒不足為奇,但其中所說引種流求糧食種子,擇地先試種,效果若好便大力推廣之舉,卻是極務實。第四是鼓勵生育,多請名醫義診,并以皇莊收入,在各州府建醫科學堂,覓窮苦人家子女,給以衣食,令其學醫。第五是廣修道路,招募無恒產者做工,以工換賑。第六是演軍整武,訓練精兵,加強武備,在國庫允許范圍內增加禁軍、廂軍收入。第七是推廣教化,招納賢才。第八是廣開財源,富國富民。
朝堂中的高官要員,看到這份詔書時,都有些看笑話地心思,這詔書中盡是花錢地地方,卻只有最后一條說要開源,而且辭句極是含糊。可百姓卻不管那么多,至少在臨安城中,霍重城這些年來結識地城狐社鼠、說評話的先生、茶館地博士,還有一些太學學生,紛紛進入各個人多之所,宣講這詔書中給百姓的種種好處。
內除奸兇外收大藩,這已經讓臨安百姓既是高興又是自豪,再加上“永不加賦”與“楮鈔保值”這二條,便是觸手可及的好處,哪有不贊辭如潮的。至于官家如何實現永不加賦與楮鈔保值,那自然有朝堂袞袞諸公去傷腦筋,與他們這些平頭百姓何干。
聽得此處,鄧若水面色猶自不豫:“竟無一語提及濟王,莫非濟王之冤……”
“休要再提濟逆了。”李仕民面沉如水:“你有所不知,先帝皇子坻與先帝,都是濟逆毒死,官家不忍這天家慘事布露天下,故此未曾詔告,但巷里坊間卻早傳遍了。我向真公景希探詢過,他也說此事十之八九為真。“什么?”鄧若水大驚失色。
這便是趙與莒對付那些置疑他即位正當性的書生們的致命一擊,先帝寧宗駕崩時,只有濟王一個皇子,然后便要算他這個皇侄。推倒史彌遠,他繼位地合法性確實值得懷疑,但若是那唯一地皇子大逆不道,那么他這個最近的皇侄被太后認為皇子,登基繼位,便再無任何可疑之處,而即位后濟王之死,也變得合情合理合法了。
雖然趙與莒心中推想,寧宗架崩是史彌遠干地好事,但他同樣懷疑,皇子坻之死便是濟王地手段。至于證據并不重要,他如今是天子,又掌握有流求的印刷技術,大量的秘聞小冊子,早在史彌遠倒臺第二日,便象鄧若水的小冊子一般,傳遍臨安大街小巷。對于皇家隱秘之事,百姓原本就有一種好奇心理,如今更是口耳相授,臨安府也得了暗示,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故此濟王為奪帝位,殺弟弒君之事,幾乎已經坐實,便是朝中大臣對此還有懷疑,卻也只能私下談論了。
聽得鄭景云說起那小冊子中種種密聞,不但活靈活現,而且言之鑿鑿,鄧若水眼睛越瞪越大,到得后來,不禁頓足捶胸,大罵自家道:“我讀這許多詩書,盡數讀到狗身上了,竟為一喪心病狂之徒,指摘寬厚仁德之君,無怪乎為人所毆!三位,我實是羞愧,無臉再與群賢相見,便在此告辭吧!”
他原是那種執拗狂生,觀念一但轉過來,便能坦承錯誤,而且痛心疾首。
“鄧兄此言便差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李仕民搖頭晃腦地道:“初時錯者,何止鄧兄一人?便是真公、魏公,也不錯了?”
“正是正是,鄧兄雖誤會官家,官家卻不與鄧兄計較,若是鄧兄就此隱匿,傳出去卻傷了官家寬厚之名,實為不忠不義之至。”趙景云也道。
“鄧兄在驅史一役中,還是立有大功的。”虞玄笑道:“何況官家明日賜宴,點了鄧兄之名,說是定要替鄧兄壓驚,若是鄧兄就此消失,小弟卻如何向官家交待?”
三人苦勸之下,鄧若水只得隨他們到了群英會。此時群英會酒樓之上,已是座無虛席,聽說鄧若水來了,酒樓前更是放響了爆仗。東家霍重城親自出來,將他引上樓去,鄧若水狂名遠播天下,當面卻從未如此風光,直笑得嘴合不攏。酒宴過后,自是酩酊大醉,直睡得次日日上三竿,這才爬了起來。
“鄧兄,還未醒么?”虞玄在門外呼他道。
“醒了醒了,如今是幾時了?”鄧若水問道。
“都巳時三刻了,過會便要吃午飯,你快起來準備好,吃完午飯,咱們便準備進宮。”虞玄在外笑道:“在此還要恭喜鄧兄,天子此次,只怕對鄧兄另有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