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且背青囊白云邊
第一卷、朝為田舍郎九十三、且背青囊白云邊
夏末時節,宜蘭天氣多雨而濕熱,雖然對于稻谷來說,這樣的氣候有利生長,可對于人而言,卻不是那么舒適。
仿佛為這天氣所染,無論是移民還是土人,心中都憋著團火氣。
移民三年前出現在宜蘭河邊,他們所乘的大海船曾讓噶瑪蘭土人驚懼萬分,他們占的又多是土人不需之地,故此土人對他們保持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后來移民與泰雅人沖突數次,向來勇猛的泰雅人,在套著鐵甲、嚴整密集的移民護衛隊面前束手無策,而移民的床弩與火炮更讓這些泰雅人驚惶失措,不得不退入深山之中。平原上的土人便相互告誡,盡可能不要與這些移民起沖突。可是越來越多的移民遷了過來,最初每月有二三百人,到得今年是每月兩三千人,宜蘭聚居的移民已經建起了以宜蘭城為中心的六座堡塢,一共有四萬余人定居于此。他們開拓的荒地也越來越廣闊,日漸逼近土人居住生活的核心地區,土人步步后退,而今已是退無可退了。
整個宜蘭河流域,共有三十六部族,也就是陳任當年給趙與莒的信中所說的三十六社。往常這三十六社相互之間也少有往來,可是面臨移民的威脅,他們不得不走到一起。
“我們的獵場已經失去了一半,我們獵到的鹿不足最多時的三分之一,我們已經開始餓肚子!”一個部族的族長激烈地說道:“必須趕走他們,趕走這些強盜,他們比泰雅人還要可惡!”
這個部族距離移民的一塢堡極近,所以如此激憤。
“他們并沒有象泰雅人一樣,砍下你的部民頭顱做裝飾品。”另一個與他有隙的部族族長冷冰冰地道,他的部族與移民相距隔得較遠,倒沒有如此急迫的切膚之痛。
“泰雅人只是殺人,他們卻要搶占我們的土地!”
“就連泰雅人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你們怎么對付那些包裹著鋼鐵的武士?你們怎么抵擋那些射出來地東西?”另一個族長立刻反駁。
“而且我們當初接受了他們的禮物,把那些我們不要的土地都給了他們。”這是一個比較傾向于和移民合作地族長。移民雖然有這般那般的不對。可是他們帶給土人的東西,無論是土人沒有的絲綢瓷器,還是土人能自產的鹽粒稻米。那都是極好的。
很快,與此前數次族長會談一般,噶瑪蘭土人部族陷入相互爭吵之中。
“阿土嬸,你是我們當中年紀最長的,你經過的颶風,比起我們經過的春雨還要多。你說說,我們應當怎么辦?”
在會談即將破裂之際,召集眾族長聚在一起的卡瑪夏大聲說道。
被喚為阿土嬸地,是三十六社中一處小社的族長,自會談開始起。她便緊皺雙眉一語不發。卡瑪夏知她年老多智,故此請她說話。
“我見過五十次刺桐花開(注1),我擔心的不是那些外人。”阿土嬸慢吞吞地說道:“鬼神要降罪于我們了,瘟疫將降臨在我們之中,我們的部落里,已經有七個人死去,據我所知,這里大多數部落中,也都有人得了瘟疫!”
這話讓所有的族長都靜了下來,他們都明白。在這濕熱的宜蘭,發生瘟疫意味著什么。
有可能便是整個部族整個部族的滅亡,而且迫在眉睫。
“阿土嬸,你確定嗎?”卡瑪夏也吸了口冷氣:“真的是瘟疫?”
她們這些族長,大多數也是巫醫。懂得些草藥。但若真是瘟疫。那便不是她們的手段能應付得了的。
“我可以肯定。”阿土嬸密布皺紋地臉上滿是愁容。
“回去,回去!”立刻有族長起身離開,卡瑪夏攔也攔不住,所有人都知道瘟疫的可怕,都考慮怎么樣才能避開。
“我們部族這幾天也有五個人死去,他們的癥狀……確實象瘟疫,阿土嬸,你有沒有辦法?”卡瑪夏問道。\\
“沒有辦法。我們只能祈求祖先和鬼魂的保佑。”阿土嬸搖了搖頭。
這場瘟疫來得雖是突然。卻并不意外,來自陸上的移民初到流求。原本便易生虐疫,雖然依著趙與莒地方子,秋爽以黃花蒿酒,救了大多數人地性命,終究還是有個別死去的。土人在與移民互市交易之中,也感染了去,他們雖是適應力強些,卻未非有免疫力,族中巫醫又只能祈禱于鬼神,故此一經發作便不可收拾。三十六社族長會談之時,各族還只有數人最多不過十余人染病死去,不到十日,病倒之人已經數以百計了。
土人居住之地原本便是蚊蟲極多的沼澤低洼之處,傳播得更是迅速。
阿土嬸雖說見過五十次新春,身子還算強健,族人紛紛倒下之際,她倒未曾發病,見著族中青壯時冷時熱,宛若惡鬼上身的模樣,她更是憂心忡忡。\\雖說每日都向鬼神祖先祈禱,卻未能從鬼神祖先那得到任何啟示。
鄰近所有部族都已經出現了發病癥狀,每天都有人死亡,而且這瘟疫還在擴散,阿土嬸記憶之中還不曾出現過如此可怕的瘟疫。
她正一籌莫展之際,秋爽背著箱子,全身都罩在白布褂中,大步走出宜蘭城門。跟隨他的,是與他一般打扮的十個護衛隊員與五個土人。
“風清,你定要去冒這等奇險?”陳任將他送至門口,此時忍不住再喚住他道。
秋爽十八歲時得趙與莒授字“風清”,故此陳任以字稱之。他回過頭來,隔著棉布口罩,說話便有些嗡聲嗡氣:“世彬,我已經說過三遍了,官人將宜蘭交與我二人管理,我二人如何能不慎重待之,破解土人之仇視,便在此一舉,若是我因前途艱險便畏縮不出。如何對得起官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過如此!”
陳任默然不語,好一會兒才嘆息道:“當初你連殺只雞都要哭上半日的。我向來只道你心善手軟,卻不曾想你竟也如此果決……”
“你且寬心,我并非全無把握。”秋爽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家身上背地箱子:“大郎早就對我說過,這虐疾之癥,乃蚊蟲叮咬傳播,欲滅虐疾,先滅蚊蟲。我又備有黃花蒿酒和玉樹神膏(注2),只須不是病入膏肓,我便有把握藥到病除!”
陳任又在心中嘆了口氣。面上只能強笑著道:“既是如此,那我便祝你馬到功成了,早去早回!”
“咱們城市塢堡之中,也得注意防疫,休得讓蚊蟲有可乘之機!”秋爽叮囑了一句,擺擺手,翻身上了馬,離開了宜蘭城。
“官人曾說過,待這些土人,要撫之以仁。如此土人之間虐疾橫行,正是天賜我撫之以仁地良機,便是有些風險,也得把事情辦妥帖了。\\世彬如此擔憂,雖是為我好。卻未免少看我了。”騎在馬上回望了宜蘭城一眼。秋爽心中暗忖:“此間事了,還得做番事出來,讓世彬等人大吃一驚才是。”
土人商議對付移民,卻不知移民早有準備,陳任很是收買了些土人,甚至有些個部族族長,都是親宜蘭的,故此每次會議都會因爭吵而不了了之。此次土人部族中有瘟疫。極短時間內便為陳任所知。應付瘟疫非他所長,而秋爽卻是得了趙與莒真傳地。在自土人間細處得知瘟疫癥狀之后。秋爽立刻判定,這是虐疾,雖說在這個時代,得了虐疾幾乎只有聽天由命,但對于秋爽來說,治這個卻是拿手好戲,現成的藥物與療法都有,他便拿定主意要走上這一遭。
他最先去的,正是阿土嬸所在的部族。這位阿土嬸的部族雖說只是一個小部族,因為她年長德高地緣故,在相領的部族之間頗有威信,若能解決掉她部族的虐疾,對其余部族便有了吸引力。
當阿土嬸聽聞武士說外頭有宋人求見時,正憂心如焚地她第一反應便是不見。
來到宜蘭的移民有宋人、金人,不過土人都稱他們為宋人。那武士原本得了禮物,離開時便有些磨蹭,片刻之后又迅速回來,臉上帶著驚喜:“族長,那宋人說,他能替我們趕走瘟鬼!”
這話讓阿土嬸頓時站了起來,她在屋子里轉了轉,想到這些宋人確實有些她看不懂的技藝,忙道:“他們有幾人?”
“十六個,有十個都帶著武器。”
阿土嬸又轉了兩圈,才十六個人,只有十個帶著武器,對她們部族便構不成威脅。為了慎重,她沉吟了一會兒后道:“讓為首的進來,十個帶武器的不準進來!”
秋爽在寨子外聽到這話語只是一笑,他對著護衛伙長道:“你們便留在此處,我與土人通譯進去。
“秋先生,來時陳先生有交待,我等勿必護得你周全,你輕身涉險,卻叫我等好生為難!”那護衛伙長聞言急了:“土人若是不懷好意,當如何是好?”
“無須擔憂,我自有應對之策。”秋爽道:“況且就我們這十余人,土人若是不懷好意,你們進去了也是送死,倒不如留在此處,有事還有個呼應。”
聽他如此說,護衛伙長也無法阻攔,只得由他帶著一個通譯進了土人寨子。
初見著秋爽時,阿土嬸嚇了一跳,這全身包得緊緊的,卻不知是何道理。
“請族長帶我到病人處去。”不與這土人族長多作客套,秋爽直截了當地道。土人通譯將他的話用土語說給阿土嬸聽,阿土嬸一怔,在她想來這宋人來幫忙,自是要提出交換條件的,沒料想他二話不說便要見病人。
不過這也正合她意,她向武士使了個眼色,族中武士會意,帶著一大堆人“護送”秋爽一行。\\那土人通譯滿臉驚惶,口中不停嘟囔,想必是埋怨秋爽不應該逞英雄之類的土話,秋爽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未曾聽見一般。
為了便于照顧,所有病人都被聚到一處,而且正好臨近一處池塘。秋爽見到那池塘時便皺了皺眉,這池塘是死水,正是蚊蟲滋生之所。
“一共是二十八個……”數了數病人,秋爽再次皺眉,情形比他想象的更為嚴重,他所帶地黃花蒿酒,未必夠這許多人用。
要根治虐疾,僅靠他手中的藥酒是不成的,還需要改變這些土人的生活方式才成。但要讓土人聽眾他,就必須讓他們見識到他的手段,先得治好幾人才可。
一一察看病人脈搏、心跳便花了他一個時辰時間,他身上的白衣盡數為汗沾濕了。他回過頭來,看到土人女族長與部族中的武士都盯著自己,便嘆了口氣道:“有些人病得輕,我可以治好,有些人病得重,我已經來晚了。”
“盡管去治,鬼神與祖先會保佑我的族人。”阿土嬸淡淡地說道。
“呵呵。”聽得通譯如此說,秋爽搖了搖頭,也懶得與這土人族長爭辯。他自箱子里拿出一瓶黃花蒿酒和一個玻璃量杯,按著量杯上的刻度倒出大半杯,然后給一個病情稍輕的土人灌了下去。
一連灌了三個人之后,秋爽道:“把這三人搬至遠離水塘之處,你們不是有熏蚊蟲地草藥么,在他們住處點燃了。我們先出寨,若是這三人好轉了再治其余人,免得都治好了,你說是你們的鬼神與祖先保佑的。”
這話說出來,雖然阿土嬸活了五十歲,也禁不住老臉一紅。她身為族長和巫醫,比一般族人更明白那鬼神與祖先英靈是怎么回事,見秋爽轉身要出去,一個武士悄悄問她是否要攔著,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給這三人灌藥酒,花了秋爽三日時間,這三日他便在土人寨前搭了帳篷住宿。二日之后,這三人忽冷忽熱的癥狀便已經完全消失,出于謹慎,秋爽在第三日仍給他們喂了藥酒。
見著這可怕的瘟疫真在宋人手中治好,阿土嬸既喜且憂,喜地是族中再無滅族之患,憂地是不知宋人會提出什么條件,才肯將剩余族人徹底治好。她也曾想過自秋爽處將所有藥酒都搶來,但一想到這樣做可能會遇到的報復便不寒而栗。
“告訴她,是我家主人派我來治這些病人的,請她向其余部族,凡有此癥者,皆可送至她們部族來,我在此為她治療。”見她那古怪神情,秋爽只是一笑,向土人通譯道。(注3)
注1:噶瑪蘭人以每年三四月時刺桐花開為一年之始。
注2:即萬金油(清涼油)之前身,內含樟腦、薄荷、桂皮、桉葉油等成份,大多數都是此時大宋可得。
注3:深入土人部落為土人醫病,從而化解土人與移民的敵視,這在宜蘭開發歷史上確有其事。對比歐洲殖民者在美洲派送病人毛毯之舉,著實讓人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