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宋錚《我不是潘金蓮》是個坑,可一點兒都沒錯,像這種反應現實,關注當今社會最為敏感事件的電影,在國外非常常見,但是在國內,絕對鳳毛麟角。
故事中所描繪的那些情景,大多數人其實並不陌生,比如每年要開的會,無論是地方還是上頭,都有很多人要忙一陣,交通、飲食、治安都會受到影響。
問題在於,再不正常的事情,發生的一多,人就習慣了,學會了熟視無睹。
甚至於,前世當這部電影上映之後,馮曉剛和電影的一眾主創把現實問題都擺到眼前的時候,人們還會下意識的選擇回避。
關注演員的扮相,討論突發的對噴,聲討這個電影影響了別的電影檔期,乃至“這題材聽著就不痛快,不看”,千姿百態,豐富多彩。
因為這樣的現實,《我不是潘金蓮》才有更大的價值,不管人們喜不喜歡,痛不痛快,它把人們有意無意忽視的事實,以及想,卻又不好,或者幹脆不敢的話,無法回避地推到眼前。
讓所有人看見,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還有一些人在那樣的活著,讓人看見,並且記住真實的生活。
馮曉剛前世拍攝這部電影,可謂膽大包,還從來沒有哪個導演敢這麽生猛的把現實存在的諸多社會問題一股腦的全都揭露出來。
整個故事裏觸及到的現實題材包括房屋.限.購.政.策、二.胎..政策、上.訪.截.訪、官員推.諉責任、對群眾問題的回避、非.法.人.身.拘.留。
特別是關於“上.訪”這件事,就宋錚知道的,國內還從來沒有哪個導演敢冒著風險拍這個敏感題材。
不為別的,就因為那強大無比,威力十足的神獸河蟹,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拍攝出來的作品,最終隻能在製片公司的倉庫裏蒙灰。
“曉剛哥!你想可想好了!”
馮曉剛眼神頗為不屑:“咋了,錚子,你不敢!”
我艸,這低劣的激將法!
可宋錚依然果斷中計,而且還是故意中計,關鍵還是因為,這麽好的電影,不拍出來,實在是可惜了。
最近這幾年,宋錚的確是很少拍攝這種關注現實問題的電影了,可是這並不代表,他滿腦子都是錢,宋錚自問還是個非常有良心的中國電影人,心中的責任感,那可是一點兒都沒見少。
當下中國電影行業的確越來越繁榮,但是卻和現實的距離好像越來越遠,這顯然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這個電影要拍,而且一定要拍好,不過其中的難度,不用,宋錚和馮曉剛都一清二楚。
前世這部電影從立項伊始,可謂災難重重,送審劇本,就有諸多難以為外壤的障礙。好在劉震芸和馮曉剛兩人人脈廣,自身也夠堅持,加上出品方華誼兄弟兩位老總的諸多努力,劇本折騰許久之後,還是開拍了。
拍攝過程中也足夠低調,外界都知道這個片在拍攝,可放出來的消息極少,也幾乎沒讓媒體去探班。
就是在這種藏著捂著的狀態下,拍出來的故事居然和原著並無太大差異。可是等到影片一剪完畢,那些經曆三審三校,變成合法出版物的文字變成影像,麻煩似乎才剛開始,又是連續審看,提意見,修改,補拍,剪輯,字幕,這個過程直到影片第一次確定檔期,宣傳啟動,海報鋪滿了公交站台都沒結束。
中間又經曆戀期調整,西班牙獲獎,引發外界對於內容的諸多揣測,直至公映,又經過一輪調整的新版本終於麵世。
先不電影的質量如何,對於頂著困難拍出這樣一部現實主義題材的馮曉剛,宋錚表示由衷的敬佩。
“行!你牛逼,你要拍是吧?我陪著!”
馮曉剛聞言,頓時心中一喜,道:“真的?不糊弄人!”
宋錚朝著地上吐了口唾沫:“一口唾沫一根釘!”
男子漢大丈夫,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哪有不算數的,也不需要文字性的東西來佐證,倆人過了,也就定下來了。
馮曉剛笑了:“那成,這個手稿你先那個,也幫著老劉出出主意!”
宋錚倒也沒有推辭,不過出主意什麽的就算了,劉震芸已經為整個故事定下了核心,他還跟著摻和什麽。
前世《我不是潘金蓮》上映之後,圍繞著這部電影曾有過很多爭論,特別是,馮曉剛想要通過這部電影講點兒什麽。
有人是揭露官場,有人是關注弱勢群體,其實在宋錚看來,這部電影講的最為徹底的,就是一個信譽的問題,準確來應該是,人們是如何失信的。
這個荒誕故事的起始,源於丈夫秦玉河對妻子李雪蓮的失信,好了假離婚,不管是為了分房子,還是為了生二胎,夫妻之間決定做一件事,相互的信任是基礎。
但是,秦玉河騙了李雪蓮,離婚之後另娶新歡,這種被欺騙的屈辱,是李雪蓮決定告狀,“無理取鬧”,把從法律程序上毫無問題的事情翻過來。
事情升級的第一步,是李雪蓮到縣政府攔車告狀,因為在法律上她的確無法翻身,法院所作所為並無差錯。可被堵在門口的縣長,什麽也沒問,直接騙了李雪蓮,跑回縣政府從後門溜走了,於是原本理直氣壯的官方,有鄰一次失信。
很快,第二次失信也跟著來了,好的找人給解決問題,不但沒人來解決,反而是來了一輛車,把李雪蓮抓起來送進了學習班。正如後來的縣長發脾氣時所,“憲法哪條規定不許老百姓告狀”,到這一步,李雪蓮鬧大的理由就更充分了。
第三步,李雪蓮上燕京告狀,不敢和趙大頭真話,騙他來北京旅遊,找機會攔了首長的車,告狀是成功了,趙大頭的飯碗肯定也砸了。
因為這次失信,李雪蓮對趙大頭有愧疚,但也有了戒備,所以後來她和趙大頭幾乎成好事,卻在趙大頭的私心麵前,再次失去了信任。
第四步,是告狀成功,首長發火,壓力從上至下,市長縣長法院院長都撤職換了一撥人。按應該解決李雪蓮的問題,但都看到了,人可以撤,假離婚這事沒解決,等於官方再次失信。
最吊詭的是,李雪蓮為什麽告狀,已經不再是焦點,焦點是不能讓她再告狀了,特別是不能再去燕京。即便是首長都已經拍了桌子,撤了官員,老百姓告狀的權利似乎還是沒回來。不解決,不聲張,這是官場體製對上對下的失信。
第五步,就是誰也不信誰,事情成了死結。李雪蓮今年不告狀了,官方不信,非要讓她給個書麵保證。官方我們幫你解決問題,李雪蓮不信,要解決就隻能上燕京。
法院的賈聰明副庭長,不想著走正常法律途徑,而是找趙大頭騙李雪蓮結婚,把假離婚這事給按下去。
趙大頭雖然真愛李雪蓮,但有自己的算盤,所以敗露之後,一點解釋的機會都沒櫻
李雪蓮進了醫院沒錢繳費,找親戚借錢,救護車司機不信她,一路催促。
等縣長等人找到李雪蓮,第一件事是先趕走了救護車司機,醫院沒拿到錢,李雪蓮也忘了這事。
隻有秦玉河死了,這個意外是真的,誰都沒法不信,於是告狀沒了理由,信不信,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事情稀裏糊塗的解決。
但如果回頭看,事情的起因,李雪蓮應該是自作自受,因為這個失信的循環,起於她。
是她提出假離婚,試圖欺騙法律和國家,把事情走到了死胡同裏。個人與國家的相互失信,是一個循環。
在這個故事裏,沒有誰是完全幹淨的人,即便是最被同情的李雪蓮也不是。一個無法區分好人壞人,讓人不清誰對誰錯的故事,但這個故事裏的每個人,都有看過這部電影的每個觀眾的影子。
所以,它更有現實價值,整個社會階層中流行的虛偽,相互的欺騙,可做而不可的“失信”,就是這個荒誕故事的內裏成因。
這也是劉震芸編故事的一貫手法,往往先從家庭開始,原本應該最親的人,相互欺騙失信,用一個謊言彌補另一個,謊越來越大,最後搞成了災難。
《手機》是這樣,《一句頂一萬句》是這樣,《我不是潘金蓮》格局更大一些,從家庭外延到社會體製,還是在這個問題。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最基本的組成單位。如果家庭總是出這樣的問題,那社會的病也應該不輕,更勿論矛盾最集中的官場。原本應該依法治國的社會,最後隻能靠意外來解決問題,一切都成了笑話。
更為有趣的是,電影中還特地做了一個突出比喻。法院的老庭長夫妻二人攜手走過了50年金婚,下屬擺酒祝賀,問秘訣是什麽?
老庭長答曰:“忍!”
老伴拍桌子怒曰:“不對,是一忍再忍。”
法律工作者都要靠著“忍”這個含糊的字眼,而不是靠“理解”,“講理”這些更明確的字眼來解釋50年的攜手,宋錚覺得這就很有意思,也很符合中國饒現實狀況。
如果李雪蓮開始的時候忍一下,是不是就沒後來這些事了呢?
誰TM能知道!
倆人定下來要拍的事,接下來就是怎麽拍的問題了。
怎麽拍?
宋錚首先想到的就是原版《我不是潘金蓮》那獨特的構圖了。
前世,“圓形構圖”可謂是《我不是潘金蓮》在畫麵上的一個全新的嚐試,據這還是馮曉剛和攝影指導羅潘在一次爭議後的產物。
整部電影當中,發生於鎮的故事,全部采用了圓形構圖,離開鎮到外地,則采用了正方形構圖,最後的結尾,告狀的問題解決,所有人回到正常生活,畫麵恢複到正常的全畫幅。
在電影上映之後,麵對眾多的疑問,馮曉剛給出的解釋是,構圖的變化是為了體現中國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法,圓和方在故事中形成了最直接的畫麵暗示。
而在宋錚看來,這種畫幅的變遷,還體現了李雪蓮生活的逐步開闊,從開始陷在告狀的問題中,到最後恢複正常,視覺上的束縛慢慢打開。
因為“方圓構圖”的嚐試,整個故事在畫麵上體現出強烈風格的同時,也對表達有了很大限製。
圓形構圖時,攝影機多采用平靜的旁觀視角,以靜止鏡頭和簡單平移為主,多采用中遠景,沒有強烈的推拉變動,缺少近景特寫,仿佛一部無法變化視角的舞台劇,情緒上很收斂。
再配上簡單的字幕,低對比度的昏黃色調,以及馮曉剛安靜悠然的旁白,完成了一副“塵世風情畫”。
到了接下來的方形構圖,遠景更多,強調對稱和端正,體現體製的秩序森嚴,同時反襯李雪蓮個人在體製的渺無力。
不過,方圓構圖的畫麵有新鮮感,也好看,可同樣因為畫麵的限製,以及故事中人物的龐雜,對演員的表演形成很大束縛,也提出了更高要求。
缺少近景特寫,使得表演中動作表演居多,細微表情的戲份少,因此演員的體態、步伐、姿勢是每個人物用以表達情緒的主要手段。
不能不提的就是範兵兵的李雪蓮,這部戲大概可以是她從影以來奉獻過的最為精彩的演出了。
起初告狀,生活中是急匆匆的腳步,腰略彎,頭向前伸,一副著急傾訴的姿態。直到從燕京歸來,告倒了一批官員,她在對話中就挺直了腰杆,不卑不亢,而在感覺被趙大頭欺騙,勝利無望之後,她又回到了渾身無力,步履拖遝的狀態。
作為整個故事中唯一的女性角色,也是推動整個故事前行的動力,整部戲所有的戲劇衝突都在圍繞著李雪蓮一個人進校
劉震芸在設計這個角色的時候,也花費了不少心血,宋錚就覺得李雪蓮這個人很有意思,她活在一個不為人理解,覺得她“無事生非”的孤獨環境中,沒有一個活人能和她坦誠溝通,有什麽心裏話,隻能和牛欄裏的牛對話。
想要將這種狀態完美的呈現出來,是非常困難的,因為缺少足夠鮮明的外在特征,沉默、回避、言不由衷,是這個角色的常態。
而在電影中,範兵兵低頭,縮肩,咬牙,癱坐,不同場景表現各異,人物的壓抑和倔強表達到位。直到得知前夫死訊,告狀無望,坐地嚎啕,完成情緒的爆發。
可以,範兵兵能夠在西班牙的電影節上拿到一個最佳女主角獎項,一部分是因為人物設定優勢,另一部分也是她的確達到了人物的靈魂層麵,塑造了一個無知而倔強的農婦。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範兵兵太漂亮了,出色的外在條件顯然不是化妝能夠完全掩蓋住的,這導致她這個農婦的服力不足,直到後半截妝容蒼老才好了一些。
想到範兵兵,宋錚又忍不住去想這個女人現在到底怎麽樣了,就因為聽了他的一個故事,範兵兵就興衝衝跑去體驗生活了,現在人跟哪,宋錚都不知道。
不過,這也算是好事,至少範兵兵現在已經開始真正的去正視自己演員這份職業了,以前的她不管做什麽都像個投機的賭徒,現在就好多了,最起碼開始尊重自己的職業。
拍完《萬箭穿心》,再拍了這部《我不是潘金蓮》之後,想來她就可以徹底擺脫花瓶這個稱呼,真正躋身國內一線演員,而不是一線明星的行列了。
除了範兵兵這個唯一的女性角色之外,在原版電影眾多的男性角色中,大鵬和於河偉的戲份最多,大鵬比較搶眼,因為他前倨後恭的對比過於明顯,配合他越來越高的發際線,一個法官的無辜遭殃非常直白。
於河偉扮演的縣長,將這個角色詮釋的也非常到位,兵頭將尾,千條線落一饒職位,每被下麵的麻煩,和上級的壓力逼得近乎走投無路,對下屬拍桌子罵街,對上級永遠自我批評,於河偉圓滿體現了那種夾板氣的痛苦,每次他扶著額頭哀歎,尚未開口,就能引起台下的哄笑。
相對來,範廚師的果農,張毅的賈聰明,張嘉易的市長,還有黃建鑫的省長,以及高銘的首長,都有鮮明的人物特征,狀態也很好,可惜戲份少,過於單薄,完成應有的功能就消失了,沒有於和偉扮演的縣長那種豐滿細致的人物形象。
即便戲份不一,在這場一個女人和一群男人,一個平民與一群官員的對手戲中,所有出演者都貢獻了最好的表演。
把這一出生活的荒誕悲喜,真實還原到所有人眼前。前世電影上映之後,宋錚前後看過十幾遍,每次看的時候,仍能夠和第一次一樣,時而哄笑,時而歎息,因為他所了解的真實生活,就是如此,而且每都在眼前上演。
像這樣一部真實到了每一分每一秒都直擊內心的好電影,宋錚有什麽理由不心動呢?
“曉剛哥!跟著老劉一聲,劇本盡快出來,另外,這戲裏那個縣長的角色給我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