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2、新婦

  802、


  六月,挪宗室七十戶回盛京定居,定為分三起兒陸續啟程。


  這是皇上去年起定閑散宗室回盛京、吉林等故地定居之事的正式執行。


  雖從前那些年,皇上也有零星兒地將犯錯兒的宗室發回盛京居住的,但是那與眼下這樣成為定例的安排總歸不是一回事。從前那些,一來是數量少,不過零星兒幾家,而眼下一動就是七十戶,加在一起就是數百人之多;從前那些是因罪發往盛京和吉林的,有些待得贖罪期滿,還能有回京的機會,而眼前這些,則是要送回盛京和吉林定居的,再不能回京的了。


  這些個在京城裏養尊處盛京也是舊都,又不是寧古塔那般荒涼,可是終究比不得京城的繁華,故此這七十戶個個兒都如要被押赴刑場一般,全都哭天搶地,各種理由鬧著不想走。


  為此,皇上還特別下旨,叫宗人府挑選宗室和覺羅之中曾經擔任過大員的,且爵位和職位較高的,派往盛京管教和彈壓這七十戶宗室去。


  皇上這一番舉措,自也是為宗室生計著想,隨著生齒日繁,宗室人丁興旺,這當中便大多數人並不能承襲爵位和世職,在朝廷中也得不到差事,故此並無生計可以依賴。此番送回盛京去定居,盛京因尚有大片土地,自可交給他們耕種,以為養贍。


  而這些閑散宗室們在京中因遊手好閑,又仗著自己是黃帶子皇親,時常惹事,這也成為京中治安一大頑疾。待得將他們送回盛京居住,一來有事可幹,二來又可重新體會祖宗當年艱辛創業的樸素傳統,於國和於他們自己,都更有裨益。


  可是皇上這樣一份苦心,卻難以短時間便清除掉宗室子弟們兩百年來養尊處優的積習,故此這七十戶裏能明白皇上心意的,竟是寥寥。


  這些日子來,因為這件事在宗室中引發的各種動蕩,也惹得皇上心下頗為不快。積習難改,縱然身為天子,可以施雷霆手腕,可是心下卻難免生起無力和孤寂之感來。


  “自古以來,都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人性如此,皇上也不必生憾。況且這世上的事,總無兩全其美,不過兩相權衡,堅定去辦該辦的就是……”窗外綠蔭輕深,廿廿伸手替皇上緩著雙邊額角,“都是祖宗的血脈,他們便是眼前尚有不解,卻也遲早都會明白皇上的苦心。話又說回來,若他們不能明白,那也就枉為祖宗的子孫了。”


  皇上深深歎息一聲,握住廿廿的手,“這幾年來京中曆次出事,內裏總有宗室子弟,入洋教的,當街打人的,吸鴉片的……不可盡數,丟盡了祖宗顏麵。若再不規束,遲早京中變亂便都是由他們起的!”


  近幾年,隨著洋人入內,鴉片也漸漸滲透而來。這幾年來,皇上針對鴉片之事,連下嚴旨。便在前兒,皇上又傳諭內閣:“自鴉片煙流入內地,深為風俗人心之害。從前市井無賴之徒,私藏服食。乃近日侍衛官員等,頗有食之者,甚屬可惡。沉湎荒淫,自趨死路,大有關係。深惑人心,不可不嚴行飭禁。”


  “著刑部定立科條,凡商販售賣鴉片煙者,應作何治罪。侍衛官員等買食者,應議以何等罪名;軍民人等買食者,應議以何等罪名。區分輕重,奏定後通行頒示,俾群知警戒,以挽澆風。”


  皇上的憂心,廿廿豈能不知。所謂“蘿卜最怕從心兒裏爛”,不管外頭百姓是因為什麽鬧騰,終究還都情有可原;可若是愛新覺羅氏的宗室子孫也跟著一起亂,那毀壞的就是大清的根基了。


  廿廿點頭,“皇上仁德,不僅在盛京為他們安排好官房,又劃好了土地,這回他們啟程,皇上又由戶部撥銀一萬一千三百兩,除了賞給他們車價盤費之外,又每人賞銀十五兩,叫他們可以製作行裝之用。此外,便連他們各自家中的男女仆從,也都有賞銀,每名口賞給四兩去……叫他們這一路無憂,到了盛京也能立即就衣食有著。”


  “皇上這仁舉,上天自看著呢,列祖列宗也自看得明白。”


  皇帝歎一口氣,“所幸上天、祖宗們必定明白我的心意。”


  廿廿垂首,輕輕轉動腕上玉鐲,“……隻是,皇上仁心高遠,這些宗室子弟卻未必能學得會皇上的高屋建瓴。皇上總不能不防,興許這裏頭有不安穩的,想要借機生事。”


  “倘若他們出了京鬧騰,倒也無妨;怕隻怕他們要在臨走之前,趁著尚在京中的機會,偏要鬧騰一番。到時候兒咱們這一家子鬧起來,豈不是叫天下百姓笑話天家去了?”


  皇帝蹙眉點頭,“爺已派宗人府貝勒等對這七十戶嚴加看管……”


  廿廿又忖了忖,“皇上隻看管這七十戶,怕是未必夠的。”


  皇帝微微一震,抬眸仔細去尋廿廿的眼,“……你的意思是?”


  廿廿淡淡笑了笑,“皇上想,宗人府擇定的這七十戶,俱都是閑散宗室之家。這便自都是遠支遠派的不說,且並無爵位、世職,自己別說考個文、武科舉,連個筆貼仕、章京、護軍的也都無望……這便當真是上無祖蔭,下自己也文不能捉筆、武不能拉弓的。”


  “這樣的人,便是再想鬧騰,又能鬧出多大點兒的水花兒來?況且還有皇上叫宗人府的貝勒們盯著呢。”


  皇帝點頭。


  廿廿輕輕歎了口氣,“倒是那些有爵位、有世職,在宗室當中頗具影響力的,且可能是近支宗派,更絕無宗人府看管之下的……倘若有這樣的宗室想借機生事的話,那倒叫人頗有些防不勝防了不是?”


  皇帝微微怔住,望著廿廿,有一晌說不出話來。


  廿廿兩手握住皇帝的手,“我知道,這樣的話,總叫皇上心下難免難過。畢竟這些有爵位、世職的,本是身受皇恩,若是他們這樣的尚且還要鬧事,那當真是叫人心寒了。”


  皇帝輕輕閉眼,“不過這樣的人,從來都不缺……咱們這些年來,看見的、經著的,還少麽?”


  廿廿抬眸,“所以,皇上才不能不防啊。”


  皇帝點頭,“爺心下有數兒了。”


  次日,皇上再下旨,命和世泰署理京營左翼總兵之職——這也是廿廿阿瑪恭阿拉當年的職務,為步軍統領衙門的副職,主管京城治安。


  六月裏的圓明園,最是景致怡人。


  禧恩新娶的福晉進內謝恩。是惠恩的福晉陪著一起進來的。


  因禧恩的身份有限,這位夫人見不到皇後、貴妃等,這便隻到二阿哥這邊兒來行個禮——畢竟禧恩元妻乃是佟佳氏,跟二阿哥福晉是一家子。


  惠恩的福晉也是佟佳氏,見了二阿哥福晉,難免掉淚。雖說家中有了新人,但是對於佟佳氏們來說,心下卻終究還是難受的。


  “……早年我就勸她,便是我們是當嫂子的,可人家是正經的睿親王福晉不是?人家是當家主母,又是皇後娘娘的親妹啊,你好歹要事事都與她爭個短長去呢?”


  “她卻總不肯聽我的,時時說‘睿王府又是誰撐起來的?還不是她們二爺,還有我們三爺麽?那既然二爺和三爺撐起門戶來,那家裏的事兒,那當親王福晉的也該敬著我們兩個當嫂子的才是”……”


  二阿哥福晉不由得微微皺眉,“她若這樣說,那倒是她不懂事了。雖說長幼有序,可首先總要嫡庶有別啊。”


  惠恩媳婦看二阿哥福晉一眼,便又歎了氣道,“誰說不是呢?咱們跟人家爭,哪兒爭得過啊!回頭來,人家不跟咱們一般見識,隻將話兒直接遞到禧二爺跟前去就是了,禧二爺得了話兒,回頭來就劈頭蓋臉地倒將她給狠狠訓斥了……”


  “她原本是替自家爺們兒鳴不平,在家裏事物上爭,又何嚐不是為自己家爺們兒在家裏爭臉麵呢?可是卻怎麽能想到,倒是自家爺們兒回家,將她的心給傷透了……”


  綿寧福晉又皺了皺眉,“想必也是禧二爺為了顧全大局。外頭爺們兒的事兒,又哪裏是咱們想得那麽簡單?”


  惠恩媳婦便不由得哼了一聲,“大局是要顧的,可是難道自家媳婦就不顧了麽?再說那又不是外頭的事兒,不過是家裏頭妯娌間的事兒罷了,也犯得著他那麽劈頭蓋臉去?”


  兩個佟佳氏原本說著自己的話兒,倒叫禧恩的新福晉不好摻和,可是她在旁聽著,越發有些不對勁兒了——畢竟是關係到自己夫君,是關於夫君對前頭夫人的態度,她就不能不上心些兒了。


  她抬眸,悄然打量兩位佟佳氏。


  禧恩這位新夫人,是蒙古格格。雖不是尊貴的博爾濟吉特氏,而是出自烏梁海,可是這位的家世卻也一樣地顯赫——她是喀喇沁郡王滿珠巴咱爾之女。而滿珠巴咱爾之妻,正是定親王綿恩的長女。


  故此這位格格,身份上來說,雖不是黃金家族的博爾濟吉特氏,卻也是皇家格格與蒙古郡王的女兒,身份與天家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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