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4、先斷手腳
564、
廿廿扭身兒從炕衾抽匣兒裏抽出內務府的底檔冊子來,認真地翻開,心有成竹地捧給皇帝看,“您瞧~”
皇帝垂眸一看,果然白紙黑字兒“太監王進福”就在那明晃晃地寫著呢。
“哦?”皇帝也不由得細看下去。
這一看不打緊,還牽連出這三十多年前的一樁舊案來。
原來底檔冊子裏的那個太監王進福,是圓明園裏紫碧山房當差的太監。乾隆二十八年五月初五日九洲清晏大火,圓明園各處的太監都趕來救火。這個王進福是到“奉三無私殿”處跟著一起救火。
待到天亮時分,火已經將熄,他在經過“天地一家春”的時候兒,瞧見有一個太監在那裏用棍子扒拉燃燒過的灰燼,從灰堆裏撿了些銀子帶走了。
他貪心頓起,想著那灰堆裏必定還有銀子,這便左右看看,見左右無人,就也到了那灰燼裏去扒拉……結果再從中找到了大小不等的十三個銀錁子,拿到東北角橋底下的石孔裏去藏了起來。
皇帝看罷不由得皺眉。
這個太監王進福所作所為,原本去救火是有功,可是後頭卻相當於“趁火打劫”了,反倒將功勞都變成了有罪。
眼前這一份底檔上,是當年內務府捉拿了王進福之後,用刑“夾訊”之後的口供,顯然並非是太監自己主動招供的,這便是罪加一等;更何況他自己也是說得清楚,那時候火是“將熄”,此太監不顧撲火,卻反倒有工夫找銀子、私藏銀子,那便自是大罪了!
皇帝看到這一事件的末尾,這才鬆了口氣,抬眸瞧著廿廿無奈地笑,“瞧,這個王進福當年已經被汗阿瑪下旨發往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了。那如今養心殿這個奏事太監王進福,自然不是當年的那個王進福了。”
廿廿便也眨眼笑開,“皇上聖明。”
皇帝咬牙,伸手將廿廿給撈過來,“你是故意逗爺玩兒!”
廿廿伏在皇帝懷裏,笑得直喘,“……不過皇上瞧,我說‘王進福’不是個好名兒,說得可對了!”
皇帝無奈地哼了一聲兒,“都怪爺當時年紀還小,也不知道還有個太監王進福的事兒,要不然後來爺也不至於再選個‘王進福’到也跟前來伺候,還讓他當內奏事太監!”
廿廿緩緩收起笑容,眸光緩緩上揚,“這便是冥冥之中若有天意,提醒皇上,這個王進福是不能再留在皇上身邊兒了……”
皇帝深深吸一口氣,“沒錯。”
廿廿眸光淺淺流轉,“倒不知道這個王進福在皇上麵前幾次三番地多嘴,又是替誰人說話呢?”
“他能熬到內奏事太監的差事上,對宮裏的規矩不會不明白,可是他還是敢幾次三番地為那人說話,足見他與那人之間的牽絆至深——看來那個人在這王進福身上用的心思不少啊。當年那王進福好歹是自己從灰堆兒裏往外扒拉出銀子來,可是如今卻有大臣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主動給如今這個王進福送銀子吧?”
皇帝眸色也是一黯,越發地動怒了。
可是皇帝隨即還是歎一口氣,將廿廿攬在懷裏,“……這個人,爺就是難處置了,這才要與你商量一回。”
廿廿好奇挑眉,“哦?這麽說,這個人倒是與我有關的?”
廿廿故作擔心,“哎呀,該不會是和世泰吧?他年輕不懂事,又在皇上跟前當差,這便與王進福熟識了不是?”
皇帝倒哼一聲,輕輕點了廿廿額頭一記,“自然不是!和世泰再年輕,也沒這麽糊塗!再說你的兄弟們每次進宮請安,你都要殷殷囑咐他們謹慎,你當爺不知道呢?”
廿廿吐吐舌,欣慰地含笑點頭。
“……是明安。”皇帝長眉擰起。”
“原來是他。”廿廿連哂笑都懶得了,“怎麽我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丟人現眼的事兒,拳腳他自己一個人給做絕了?我母家這一門,二百年來族人所做的事兒加在一起,都沒有他自己這不到一年裏做得全乎。”
皇帝也是深深歎口氣,“誰說不是!從今年正月爺任命他為步軍統領,這還沒到臘月呢,他就前前後後辦了多少糊塗事去!”
廿廿抬眸凝視皇帝,“他這回又出什麽幺蛾子呀?”
皇帝哼了一聲,“他是瞧著爺有日子沒召見他了,他這便心裏沒底,就想招兒叫爺傳召他當麵奏對……這便將主意打到永定河的壩工上了。他知道爺這幾個月來最關心的就是河工之事,他便存心將壩工和圖樣兒不隨折子一起遞上來,而非要揣到懷裏藏著,爺若想看那圖樣,就唯有遂了他的心願,叫他當麵奏對了!”
廿廿聽著都忍不住要樂了。這個明安,怎麽還跟三歲小孩兒似的?
“他怎麽這麽大膽子?他究竟以為他自己是誰,或者說他又仗恃著誰呢?”廿廿輕笑一聲,“難道是我麽?他自以為是我母家大宗公爺,皇上便要為了顧慮我而姑息他不成?”
皇帝也是啐了一聲,“他自是在外頭無時不刻不將你掛在嘴上。除了炫耀身為你母家大宗公爺的身份,還要自以為是地將當年你入宮為侍讀的事兒再重提一遍。”
廿廿指尖兒繞著帕子,忽地偏首凝眸,“……那便更該死了!我進宮為侍讀,那是汗阿瑪的心意和恩典,怎地倒成了他炫耀的資本去了?”
皇帝也是眯了眯眼,“何嚐不是!”
“他既如此,皇上該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便是,萬勿因我而有半點顧慮。甚或這話還要反過來說,他既一次次地拿我做筏子,我才要第一個不饒了他去!倘若皇上還要寬縱了他去,我倒要不依呢!”
這晚綿綿纏纏過後,廿廿絲絲喘著氣兒,覆在皇帝肩上懊惱難消地說,“……不光一個明安,我母家鈕祜祿氏便再有旁人不知天高地厚,皇上不但千萬別因為我而寬貸,反而要更狠狠地罰才好。否則,皇上便不是顧及我,反倒是要叫他們毀我的聲名去了!”
皇帝擰一把她小腰,疲憊又滿足地低笑,“瞧你,還這麽一把子好氣力,這會子還怒氣未散呢。”
廿廿用迤邐而下的長發,輕輕將皇帝的嘴唇給圈起來,“……這宮裏宮外的,終究我母家鈕祜祿氏的人太多,他們一個一個兒的難免不都跟明安似的,凡事都打我的旗號——可我是最厭憎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兒的!”
皇帝將廿廿小腰抱緊,腰腹間溫熱地摩挲了好一會子,“爺都明白……甭管你鈕祜祿氏族人誰犯錯,又與你何關去,終究都是他們自己的事兒罷了。”
廿廿這才鬆口氣,捧著皇帝的下巴,親了親。
“倒是這個明安,我都納了悶兒了,我明裏訓斥他已經不止一回,他怎麽還怎麽打的膽子?”廿廿小指尖兒在皇帝心口幽幽打轉,“他該明白,他再犯下罪過去,我必定不會保他,還會第一個請皇上重罰他去,可他怎麽還敢如此?”
“難不成他自以為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還有旁人保著他去?——也是,想來他的公爵乃是世襲而來,他便想著皇上必定顧念我母家先祖的功績,這便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恩典,免了他的罪過去吧。”
皇帝在夜色裏,眼睛眯起,“是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識體統,看來是他心下別有仗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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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皇上走了,廿廿懶得起身,便坐在炕上,先要了一碗熱奶茶喝著。
月桂一邊兒疊被,一邊兒輕聲道,“昨晚兒主子跟皇上安置了,我就去問了曹進喜,問他可知道王進福究竟是因了什麽事兒,又招供出來什麽了。”
廿廿凝視著那混沌不清的奶茶,“他怎麽說。”
“他倒挺爽利的,當真替咱們特地去慎刑司打聽了,回來就與我說了。他說王進福自己招供了,是明公爺想麵見皇上,他便收了明公爺的好處,這才在皇上麵前替明公爺說話兒的。”
廿廿便也點點頭,“皇上倒也是這麽說的。可是我瞧著,不會這麽簡單——他們當內奏事太監的,自是私下裏都收王公大臣們的好處,但是在皇上麵前卻沒有敢這麽明目張膽且幾次三番多嘴的,他們如何不明白,這麽著就是自己找死呢!”
“再說明安那人,一向也不是什麽太大方的人。終究果毅公府那邊兒的錢財,多是老公爺福晉手裏捏著呢,暫時過不到他手裏去。故此他拿不出什麽太特別的東西來給王進福,王進福何至於就偏為了他而這麽豁出去了?——這內裏,必定還有旁的緣故。”
月桂點頭,昨晚兒主子提醒她了,叫她設法從曹進喜嘴裏摳出“月桐”來。
綜合這幾天的事兒,明安繞著彎子地也提到了月桐,廿廿就是擔心這事兒最終是跟曹進喜脫不開幹係的。這便囑咐月桂去試探曹進喜,看曹進喜本人是否知情。
若隻是王公大臣買通奏事太監的事兒,那還罷了;若當真是有人想將月桐當了人情,將主意都打到她身邊兒來了,她就絕對不依了!
“可是奴才瞧著,曹進喜的神情不像裝蒜呢……他若自己個兒心裏有鬼,他必定不會將王進福在慎刑司的口供那麽直接痛快地都告訴給奴才呀。奴才瞧著,他倒是挺坦蕩的。”
廿廿點點頭,“若他本人也被蒙在鼓裏,那倒是他的造化了。否則,我跟他這幾年的情分,就也都走到盡頭了。”
廿廿鬆一口氣,靠著炕罩緩緩喝奶茶。喝著喝著,唇角微微向上勾起。
月桂便含笑道,“皇上這回可給氣著了,王進福得不了好兒,奴才瞧著明公爺怕是也好不到哪兒去。主子已經將話都過給皇上去了,皇上既沒了主子這層顧慮,自可狠狠懲治明公爺一回了!”
廿廿點點頭,“斷了明安,那宮裏頭的人就如斷手斷腳了。”
月桂會意,輕哂一聲道,“主子一再言明,明公爺的膽大包天絕非是仗恃著主子您……那皇上心下自然也會將宮裏的鈕祜祿氏都捋一遍。以皇上聖明,心下必定已經有數兒了。”
“我倒要謝謝他們的小肚雞腸!”廿廿輕笑道,“他們與我鬥,自沒這個本事,便將法子都使在我阿瑪身上……看似他們會讓我阿瑪跟著吃些苦頭,可是殊不知他們越這麽著,倒叫我與他們越是劃清了界限,便叫前朝後宮都明白,他們犯下的罪全都與我無關。他們在我阿瑪身上用的那些勁兒,反過來倒是保全我清譽呢。”
頭午,皇上的旨意就傳了下來。
皇上痛斥明安:“……非要讓朕召你獨對,是何居心?你是以下一個和珅自居麽?”
皇上命明安從此退出禦前行走、乾清門行走。這便是褫奪了明安從前可在景運門內行走的資格,也得跟其他各衙門的外臣一樣,有事隻能到景運門外等著,不能再自行踏入景運門內一步。
從前的“天子近臣”的身份,就此失去。
廿廿想了想,問月桂,“今兒曹進喜可當值?”
月桂道,“原本是王進福的班,但是王進福既到慎刑司問話,今兒的班自是曹進喜補上。”
廿廿點頭,“叫他來,我有句話要交代他。”
月桂親自去傳,曹進喜本來要出門去傳旨,卻也毫不猶豫地立即轉身跑過來了。
廿廿讚許地點點頭,“皇上有旨意,我知道你現在該立即去傳旨。我也不耽誤你工夫,隻是我有一句話,倒要煩勞你傳旨的時候兒,也替我傳出去。”
曹進喜雙膝跪著,恭敬地道,“奴才但憑皇後主子吩咐。”
廿廿點頭,“我知道因為明安是我母家公爵的身份,前朝後宮的都要看我的顏麵不敢參劾他。可是明安屢次不識大體,我昨兒已於皇上說了,我倒要第一個求皇上對他重重治罪的。故此,倒要群臣都知曉,若當真看我的麵兒,那非但不該保他,還要據實參奏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