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7. 追封

  477、


  廿廿到鹹福宮外落轎。


  今兒門上當值的太監趕忙兒上前給請安。


  廿廿一看,便趕緊點頭,“喲,竟是曹諳達。”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從前在乾隆爺跟前伺候的奏事太監曹進喜,當年廿廿誕育七格格的時候兒,曹進喜在阿哥所外太監值房裏當值來著,就這麽著也跟廿廿結下了一段情誼。


  曹進喜趕忙趴地下磕頭,“哎喲,奴才該死,可當不起皇貴妃主子這一聲‘諳達’去。”


  從前廿廿還隻是皇子的側福晉,曹進喜因是在養心殿當值的,故此廿廿盡可叫一聲“諳達”。可是此時廿廿已然為後宮之主,曹進喜自不敢當了。


  廿廿展眉點頭,“諳達是從前皇考跟前伺候的,自是我們的諳達。諳達不必惶恐,快請起來吧。”


  曹進喜哪兒敢啊。


  廿廿便悄聲道,“那……我就私下裏的時候兒這麽叫,當著外人不這麽叫了就是,諳達可安心啦?”


  曹進喜忙又叩頭,心下這個感念,“奴才謝皇貴妃主子體恤,奴才肝腦塗地。”


  廿廿下轎,曹進喜趕緊親自搭上手來扶著廿廿。


  曹進喜左右看了一眼,悄然在廿廿耳邊道,“回皇貴妃主子,十公主才走,奴才瞧著,是哭著走的……皇上這會子有點兒不高興。”


  廿廿心下都明白這是什麽事兒——和珅已經死了,十公主當然不是為了和珅;能讓公主幾次三番進宮來求恩典的,自然隻有額駙豐紳殷德。


  二月底的時候兒,帶人查抄和珅家產的定親王綿恩又查出和珅家裏有正圓的東珠朝珠一掛,呈進預覽。


  朝珠有極其嚴格的規製,其中正圓的東珠朝珠為“乘輿服用”。


  所謂“乘輿”,乃為皇帝的自稱。漢蔡邕《獨斷》:“車馬、衣服、器械、百物曰乘輿。”後用作皇帝的代稱。


  這是皇帝專用的朝珠,和珅敢私藏家中,不臣之心明矣。


  皇帝命定親王綿恩追問下去,自是問的十額駙豐紳殷德,豐紳殷德還曾辯稱,說是和珅將此物本想進獻給皇帝。


  皇帝駁斥道,“既然是要呈進之物,為何朝珠上所用的絲絛是香色的?倘若是要呈進給朕的,那自然是該用明黃絲絛,既然不是,那就絕不是要呈進給朕的,而就是和珅私藏的僭越之物!”


  定親王綿恩為此訊問過和珅的家人,“供稱和珅日間不敢帶用,往往於燈下無人時私自懸掛。臨鏡徘徊,對影談笑,其語言聲息甚低,即家人亦不得聞悉。”


  此種情狀,擺明了那一刻的和珅是做著成為帝王的春秋大夢。


  皇帝恨道:若此物是在賜和珅自盡前就起獲的,那他必定不會加恩隻賜和珅自盡,必定將和珅即便不淩遲處死,也必定斬首!


  隻是此時和珅已死,皇上對豐紳殷德十分失望。豐紳殷德身為十額駙竟不舉發,就算在定親王綿恩訊問的時候,咬死了說不知道有這物件兒……可是皇上也認為豐紳殷德不應該再有伯爵的爵位。


  皇帝於是下旨,革去了豐紳殷德的伯爵,並且也不準他家族中任何子弟再承襲這個伯爵的爵位,隻加恩留個散秩大臣的虛銜。


  和珅死時,十公主未曾為了和珅進內求一次情,更絕未在外人麵前掉一滴淚。可是這一回輪到了她的額駙,她終是忍不住,幾次遞牌子進內,想向皇上求情。


  二月時,皇上不肯見十公主,十公主便將牌子遞進後宮來,要見廿廿。


  廿廿便也狠了狠心,同樣不見。


  此時到了三月,一切都已塵埃落定,皇上方準十公主入內麵見。


  隻是現在便是見著了,也已經什麽都改變不了了。故此十公主每每都是哭著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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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廿靜悄悄地入內,沒叫人驚擾皇上。


  果然,皇上正背身坐在地上的白氈上出神。


  廿廿忍住一聲歎息,輕輕挨著皇上,在他背後坐下來。


  皇帝這才回神,回頭看向廿廿。


  廿廿俏皮地歪頭問,“皇上想什麽呢?”


  皇帝打了個岔,“……想銀子呢。西南用兵未竣,軍費又已吃緊。爺今兒剛又下旨,叫戶部再撥庫銀二百五十萬兩,解往四川,以備軍需。”


  別說皇上了,廿廿一聽見這潑水似的往外灑銀子,耳朵也是嗡的一聲。


  前頭三年潑出去七千萬兩銀子,經皇上申飭之後,竟然軍營裏的花費還這麽多……


  由此可以大致猜度,前線不少官兵已然習慣了軍中奢靡,並沒有當真將皇上的旨意放在心上。可是這個節骨眼兒上,皇上還不能叫西南大軍半途而廢,隻能咬牙堅持著,繼續撥用庫銀出去。


  “還有去年十月……天上曾亂流如織,欽天監大臣竟隱瞞不報。爺叫他們‘嗣後欽天監占星觀象。惟當據實直陳’。”


  廿廿都忍不住輕輕閉了閉眼睛。


  去年天上流星亂墜之事,偏偏又是發生在十月裏。十月裏因是皇上與她兩人共同的生辰,故此十月一向含義特別。


  且,前年十月乾清宮和交泰殿等剛燒毀,經過一年終於修好了,可是又天上亂流如織……可想而知,這些天象倘若被有心人細細解讀出來,對於皇上和她將會有多麽不利。


  所以欽天監的大臣們便也強撐著,竟然就敢沒報。可是那晚的天象,卻是天下人都看見了。


  若是乾隆爺他老人家還在,這些事兒還有老爺子幫他們扛著;可是如今……


  廿廿心疼不已,將皇上的大手在她自己的小手裏攥了又攥。


  隻恨自己終究還年輕,便是拚盡所有的心思,卻也隻能為皇上分擔有限的憂愁——也唯有後宮、宗室這些事,她能幫得上些忙。而皇上前朝之上的那些國家大事,她便當真是力有不逮了。


  可是即便如此,她卻也明白,這會子不是她自己泄氣的時候兒。眼見著皇上為家國為難呢,她現在便不能再自怨自艾。


  能幫上皇上點兒什麽便幫,哪怕一星半點兒也是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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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廿伸手握住皇帝的手,“妾身看綿愷的小手,真是小啊,就像個小麵團兒似的,五根手指頭都仿佛並在了一起不分瓣兒似的。”


  “可是皇上看看咱們大人的手,五根手指頭根根分明,便是根兒底下還連在一起,可是每根手指頭卻也都有了不同的分工,各司其職了。”


  “皇上握筆,隻用前幾根指頭;妾身繡花兒,也是如此。這五根手指頭雖然都是血脈相連,都是自己身上的,可終究各自造化不同,自然要分出輕重緩急、得用不得用的來了。”


  廿廿能想到,皇上這些日子來連下旨意,加恩兄弟子侄,可是這會子卻不得不委屈妹子。這叫外人看起來,就好像厚此薄彼,總不能一碗水端平了似的。


  想想十公主也是可憐,空空擔了“最疼愛的老姑娘”的名頭,可是曆來其他公主都是許配給功臣之家,就十公主是許配給了罪臣之家。


  其餘的公主們,不管有沒有自己親生的孩子,但是隻要額駙的家族還在,那麽自然有承嗣的子孫來為公主們祭祀;可是十公主……豐紳殷德已經隻剩下散秩大臣的頭銜,而且他們的兒子並未能留住,來日和珅家族後人的命運尚未可知,那便還能不能享受夫家這一塊的香火,都難說了。


  廿廿掰著皇帝的左手,拎出小手指來,“男左女右,這個是老十七;那麽皇上右手的小指頭,就是十公主……”


  皇帝明白了廿廿的意思,釋然地歎了口氣,“是啊,爺現在能托付重任的,不是他們兩個,唯有八哥、十一哥,以及綿恩、綿誌他們去。”


  廿廿垂首想了想,緩緩抬頭道,“實則,皇上好像還忘了一根指頭呢……”


  皇帝微微一頓。


  “那根手指”,廿廿雖不必明言,可是事實上這個人幾十年來一直都橫亙在天家父子的心頭。


  乾隆爺老爺子有生之年就這麽生生地“自斷一指”去了,就當那個兒子從沒存在過。


  如今皇上的侄子們都已經封了爵位,連一向最不受待見的綿偲阿哥都已經封了輔國將軍——那,剩下的那根手指,還這麽空懸著,恐怕倒更容易引人非議了去。


  廿廿柔聲道,“和珅犯大逆之罪,皇上是加恩賜了自盡,故此皇上無論怎樣處置和珅子侄,全都是和珅罪有應得。可是那位……終究也不是他自己的犯了錯。”


  皇帝輕輕閉了閉眼。


  “你說的對……爺之前封綿偲的時候兒,也想過這事兒來著。隻是爺當時還是猶豫了,這才隻將綿偲以十一兄庶出之子的身份封爵,暫且避開了那起子事兒。”


  廿廿點頭。


  其實便是皇上終於開恩給綿偲封了輔國將軍,也還是有些兒委屈了綿偲的。故此安鸞挑唆雅馨,倒是有根有據的——綿偲的生母李佳氏已經封了側福晉,那若是按著和碩親王側室所生子的規矩,也應該是將綿偲封為鎮國將軍的,而不該是如今這更低的輔國將軍去。


  廿廿輕握皇帝的手,“既然這會子朝野上下都還盯著和珅家,便也難免要盯著十公主的際遇去……由此,便又要翻扯出什麽皇上與十公主的兄妹之情去。”


  “我打小兒倒是聽街坊鄰居們的那些街談巷議,發覺想要叫一件事兒從街談巷議裏平息下去,最好的法子,便是又生出另外一件新鮮事兒來——既然這會子皇上為了懲治和珅一家的大罪,不得不暫時委屈十公主一下兒,那皇上何不用施恩給兄弟的事兒,來將這件事壓下去呢?”


  皇帝的眼睛也是不由得一亮。


  此時注定了和珅的事,是天下共談之事;而十二阿哥永璂,因幾十年來成為最神秘的皇子,若此時傳出有關他的事兒來,相信朝野上下必定同樣好奇,談論起來應該不亞於對和珅之事的關注。


  皇帝長眉倏然一展,反手回握住了廿廿的手去,“你又說到爺的心坎兒上來了。”


  廿廿輕輕靠在皇帝的肩上,“乾隆四十三年,皇考下旨,說多爾袞‘定國開基,成一統之業,厥功最著’,故此恢複他的睿親王的王號,以及一脈世襲承嗣。”


  “皇考又命胤禩、胤禟仍複原名,收入玉牒,子孫一並敘入,恢複了這二位爺的天家子孫的身份……”


  皇帝豁然開朗,“是啊,便以多爾袞、胤禩、胤禟他們當年所犯之過,皇考都能寬赦他們,重示加恩宗室子孫之意;十二兄與他們比起來,就更算不上有事了……”


  “皇考都能如此,我又豈能不追隨皇考聖心?”


  皇帝興奮地向外叫,“來人啊,傳大學士和軍機大臣,朕有旨意,叫他們擬旨!”


  皇上既是召見大臣,廿廿不便繼續留下,這便告退。


  皇帝緊緊握著廿廿的手,“這些日子爺沒法兒去陪你……你卻可得在這兒,給爺留著地方兒。”皇帝指頭尖兒點了點廿廿的心窩兒。


  廿廿忍住笑意,鄭重抬眸,“皇上竟然都沒看見我這心裏都裝了什麽嗎?唉,那我今晚上算是又白來了……”


  皇帝含笑點頭,“沒白來,你看你這一來,爺都重新歡騰了。”


  若沒有她來,皇帝都不知道自己今晚要枯坐在這地上的白氈上,要失神到多久去。


  他是天子,雖說身邊並不缺少股肱大臣,但是君臣就是君臣,君臣之間有些話永遠是不能說的。便如十二兄永璂這事兒,便沒有一個大臣,甚至是宗室王公們敢跟他開這個口。


  這件事,這樣的事,普天之下也唯有廿廿敢說,也能幫他分擔著、記掛著。


  若此,他在這世上才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便是站得再高,身邊總有一抹身影的陪伴。


  三庚進來稟報,“軍機處當值的軍機大臣們已經到了,正在門外候旨……”


  廿廿將皇上的手輕輕放回去,眉眼粲然道,“那妾身先告退了。皇上忙完這事兒之後,就也寬寬心,歇口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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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廿回到宮裏,午後便有宮殿監來傳旨:

  “四阿哥履端郡王永城,向在上書房,友於肫篤,且學問才藝俱優。設非夭逝,皇考早已加封親王矣。茲著追贈親王。


  “七阿哥悼敏皇子永琮,係孝賢純皇後所生,著追贈哲親王。”


  “十二阿哥永璂,著追贈貝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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