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暗火

  371、


  十五阿哥的了信兒,叫四喜先回來,十五阿哥特地延宕了一會子才回來。


  總歸十五阿哥心下有數兒,是嫡福晉在罰她自己的親生骨肉,那是她的命根子,便是她氣急了,也不至於出太大的事兒去。


  待得十五阿哥回來,全家人都鬆了一口氣。


  實則點額自己心下,何嚐不是也鬆了一口氣下來呢?

  綿寧現在是她所有的希望,她自然舍不得懲罰兒子。況且兒子明麵兒上來說,也算不得犯了什麽大錯——她心裏隻是容不下,自己兒子的心越來越倒向了側福晉那邊。


  他是自己十月懷胎、十幾年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啊,心裏怎麽能有那麽一個根本沒有血緣關係,隻空掛著“額娘”名頭的人去?


  她是賭這口氣,可是能解開她這口氣的人,卻未必是兒子。


  她也是女人啊,她也希望最後來解開她心裏這個疙瘩的人,是阿哥爺。


  哪怕阿哥爺不用特地做什麽,隻是聽見她發脾氣了,這便趕緊趕回來;就坐下來陪她說說話,勸勸她,哄哄她,叫她心裏能安穩些,那就什麽都夠了。


  ——說到底,她那麽在意家裏這位側福晉,並不是因為她是鈕祜祿氏,還不是因為阿哥爺對那側福晉有些過於好了?

  她怕失去阿哥爺的心,她怕在阿哥爺的心中,她這個嫡福晉終究要失去那個最重要的位置,輸給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去。


  半世相伴,若竟然比不上這麽個小丫頭幾年的情分,那她這半世,豈不是全都白白托付了?


  ——阿哥爺若是急急忙忙地來了,不管是為了她,還是為了綿寧,便至少也能說明阿哥爺依舊還將她們娘兒倆放在心尖上去。


  故此阿哥爺進來的時候兒,她心下原本已是狂喜,想要站起來迎出去,卻終究還是站住了,重新板起臉來坐下,甚至伸手撐住額頭去。


  “主子爺可來了……”門外,含月先給了知會。


  十五阿哥挑簾子走進來看見的情形是,點額已經氣得麵色發白,便是坐著,身子也是軟軟的,隨時都將要暈倒似的。


  十五阿哥趕忙搶步上前來,伸手扶住了點額去。


  “福晉,這是怎麽了?”


  點額仿佛剛剛醒過神來,虛虛地靠著十五阿哥,卻是衝含月她們發了脾氣,“誰叫你們請阿哥爺來的?我與你們說過多少回,阿哥爺事務繁忙,尤其是今年這個節骨眼兒上,不管家裏出了什麽事,尤其是我房裏的事,統統都不準去打擾阿哥爺辦正事去!”


  十五阿哥揚了揚眉,鬆開手臂,站直,偏了頭去瞟著含月。


  仿佛,他倒想聽聽含月怎麽來回答。


  含月趕忙道,“主子說的話,奴才們自都謹記在心。今兒主子責罰了二哥兒,奴才們縱然心急如焚,卻也不敢造次,絕不敢違拗主子的吩咐。”


  “故此奴才們寧肯在門外陪著二哥兒一起跪著,也不敢擅自主張去請主子爺回來……”


  點額探口氣,“那還成。記住我平素交代你們的話,在咱們家,阿哥爺是天,沒有人、沒有事比阿哥爺更要緊。”


  十五阿哥聽到這裏緩緩一笑,卻沒接點額的話,隻道,“我先去瞧瞧綿寧。他在東邊兒小佛堂跪著,必定也聽見我來了。”


  十五阿哥說完,抬步就出去了。


  點額愣愣望著空了的門口,眸光一轉,盯住含月。


  含月忙道,“真的不是奴才們去的……”


  點額吸了口氣,眯了眯眼,“這麽說,該是側福晉那頭兒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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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暖閣小佛堂,綿寧跪得筆直。


  這筆直的身姿,是守規矩的皇子,顯示出對規矩的尊重;可是又何嚐不是一個青蔥少年,骨子裏那一把子漸漸長大的執拗呢?


  便是生身母親,也終究在這個年紀的他心中,並非凡事都是對的;也不能任何事都替他拿定主意。


  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愛恨癡嗔;他更有一雙懂得觀察的眼睛,他更相信自己心下的覺察。


  故此跪了便跪了,這跪是對額娘的尊重,卻並不等於他真的覺著自己錯了。


  況且這跪也是跪在佛前,他相信他的心意,便是額娘不懂,可是神佛在上,必定都能明白的。


  這一跪,神佛無語,可是他卻也覺著他的心下是痛快些的——神佛必定有靈,倒比之前與額娘那般爭辯來得更舒暢些。


  十五阿哥走進來,看見兒子這樣的跪姿側影,心下也悄然一歎。


  ——上書房的師傅、大臣們都讚他一聲“仁厚”,這仁厚怕便是因為他性子的寬和才來的。


  而寬和的性子,是來自父母雙薪的教養,是來自有時生活環境的塑造;身為男孩兒,更可能直接體現著母親的性情。


  所以他從小就是個性子平和的人,很少能有為了某件事偏執己見、不肯放鬆的時候兒去。


  他自己,更從來就沒有過此時兒子身上所透露出來的這一股子桀驁之氣去。


  即便是身在少年,性子最是容易心浮氣躁的那幾年,他也從不曾如此過。


  眼見著兒子身上的這股子氣兒,他自己心下也是有些自責的。孩子如此,首先是為人父母的沒有做好。


  他輕聲喚,“小二,阿瑪來了。來,先給佛菩薩磕個頭,告個罪,便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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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阿瑪來,綿寧心下的一股子委屈轟然衝了起來,漫過嗓子眼兒,直迫進眼睛裏去。


  他使勁克製著,深吸口氣,卻轉頭用力盯著十五阿哥,“……阿瑪,可是兒子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何處,又要向佛菩薩告個什麽罪才是?”


  十五阿哥趕忙兩步上前,親手捂住綿寧的嘴去。


  他自己也向佛像失禮,“小兒口無遮攔,佛菩薩勿怪。”


  十五阿哥凝望兒子,“不管怎麽著,你今兒惹了你額娘不高興,這便是孝行有虧。告個罪,總歸不是錯;況且你已然在佛菩薩麵前跪了這麽久,若無誠心,你又跪者何來?”


  綿寧咬了咬牙,終還是在拜墊上,衝著佛像磕了頭。


  十五阿哥托著綿寧起來,父子倆走到外間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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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阿哥沒急著說話,先瞧著兒子,待得綿寧平靜下來,這才寬和地問:“與阿瑪說說,你今兒這是究竟做了什麽,惹了你額娘如此不高興?”


  綿寧輕咬牙冠,不肯抬頭,“……額娘她,沒告訴阿瑪麽?”


  十五阿哥歎了口氣,“你額娘處,我自然稍後會去問個明白。隻是綿寧啊,你如今也已經長大,都到了該指婚的年歲。阿瑪想,你從小便言行自律,凡事必定也有自己的主張。”


  “故此,今天這事兒,阿瑪倒是想先聽聽你自己的緣由。你做的若有道理,阿瑪替你去跟你額娘求情,叫她過了今天這個結去;若是你當真做得有錯,阿瑪再設法勸解你額娘就是。”


  阿瑪的寬容平和,反倒激出了綿寧心下少年的委屈來。


  綿寧有些紅了眼,極力克製著,“……回阿瑪,從二月起,今屆八旗秀女陸續進京。她們的車從神武門進,那處距離禦花園也近,兒子跟著兄弟侄子們便都好奇,在神武門出入之時打量了幾眼去。”


  十五阿哥一聽便也樂了,“原來是這個。”


  誰都從少年的時候兒走過來的,這輩子第一次娶親,誰能不對自己將來的福晉好奇?

  況且,即便不是看哪個能成為自己的福晉,以少年心性兒來說,乍聽說有這麽多女子進宮來,想偷看一眼,也自都是人之常情。


  十五阿哥樂歸樂,卻也跟著繃起臉來,“雖說是人之常情,可你怎麽都不該忘了自己的身份。堂堂皇子之身,竟然跑到神武門去看應選女子,那又成什麽體統了?也難怪你額娘今兒發了這麽大火氣,狠下心來叫你到佛前來罰跪。”


  兩父子正將話兒往開了說,門簾一挑,點額卻跟著走了進來。


  “虧阿哥爺還樂,倒叫他更不知悔改了!”點額一張臉滿是慍怒,進來坐下,還對著兒子怒目而視,“便是人之常情,那也是宮外平民百姓家的人之常情;這是宮裏,宮禁森嚴不說,更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家呢?”


  “他自己胡鬧倒也罷了,若因此叫有心人傳了開去,豈不要給阿哥爺添亂?終究他是阿哥爺唯一的子嗣,那他自己的一言一行又哪裏隻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


  “今兒的事,我不是為了他個人的事兒罰他,是為了他有可能連累到阿哥爺清譽而罰他!”


  “自古皇家子孫,都最忌諱因男女情事、貪戀癡嗔耽誤大事,便因唐明皇那般人物,卻也終究因為偏寵一個楊貴妃而誤國,終究斷送大唐錦繡江山的故事,如何不警醒後人啊?!”


  十五阿哥原本含笑聽著,到了後頭這句話,已然是抿起唇角,挑起眸子盯了點額一眼。


  “福晉言重了吧?綿寧還是個孩子,他不過好奇去神武門看了那麽一眼,何至於就到你說的地步去?”


  “再說,我大清祖宗規矩嚴明,曆代皇上哪個不是天不亮就早起批閱奏章?我大清的皇子皇孫,哪個不是天不亮就已經進書房攻讀?哪裏有從此不早朝的君王去?!”


  原本綿寧滿心的委屈,這會子眼睜睜看著阿瑪和額娘在他麵前爭執起來。


  他懂事,哪裏還顧得上自己,連忙撩袍跪倒,“都是孩兒不孝,惹阿瑪和額娘懸心。兒子甘願繼續到佛前罰跪,連跪三晚……隻求阿瑪和額娘,萬萬不要再因兒子今日這糊塗事而再添煩惱。”


  點額扭開頭去,說不出話來,卻還是憋屈地掉了眼淚。


  十五阿哥心頭煩躁,揚聲道,“綿寧你站著,不許跪!便是你今兒有些荒唐,卻也沒什麽大錯,至於鬧到如此麽?好好兒的家裏,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不好麽,非要如此摔盤子摔碗、雞飛狗跳的才覺著熱鬧?”


  十五阿哥說完,自己起身走過去拎起綿寧來,“……既沒旁的事,不如回書房念書去!”


  還是綿寧回頭望著額娘,再衝十五阿哥哀求,“阿瑪……今日是兒子惹了額娘不快,就求阿瑪再賞給兒子一會子工夫,容兒子再勸勸額娘。今日的功課,兒子熬夜也必定都趕回來!”


  “隨你……”十五阿哥長歎一聲,抬步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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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阿哥走出門去,後頭隱隱傳來福晉的哭聲。


  十五阿哥直覺心頭更是煩亂,不由得問總管三庚,“……究竟是怎麽回事?”


  三庚左右看一眼,低聲回,“奴才之前不在近前兒,況且福晉主子房裏的事,若不得福晉主子的吩咐,奴才也不敢細問。”


  十五阿哥點點頭,“知道多少,就說多少。”


  三庚這才緩緩道,“奴才聽著那個意思,仿佛是說二哥兒到神武門去瞧待選八旗秀女進宮……二哥兒好奇,還問了問禮部押車的人,問今屆秀女裏有沒有鈕祜祿氏,在哪輛車裏……”


  十五阿哥不由得也是雙眉高揚,“哦?”


  三庚不敢造次,這便將說出口的話極力往回拉,“……奴才忖著,曆年挑選八旗秀女的規矩,都因為弘毅公和信勇公的赫赫功績,叫這兩家的格格們永遠都是排在為首兩席的。”


  “故此進神武門,必定是這兩家的格格先進,正好叫二哥兒給趕上了。偏這兩家還都是大家族,兩家進來待選的格格必定也都是多位,故此二哥兒才特地問一句,也好分得清楚吧。”


  十五阿哥也點了點頭,“說的十分有理。”


  不過他卻盯著三庚道,“叫你手底下的人都管住了嘴,這話決不能在這時候兒傳到你小福晉主子的耳朵裏去,叫她跟著著急上火去。“


  “否則,我為你是問!”


  三庚也是嚇得一個激靈,趕忙跪倒,“嗻!主子放心,奴才除非是腦袋不想要了,才敢在這時候兒去驚動小福晉主子去!”


  十五阿哥走回廿廿屋裏來,進門之前已經是將怒意壓住,重又掛了笑臉進來。


  “……驚動你了吧?已是沒事了。”


  廿廿含笑道,“我就知道,阿哥爺一回來,家裏必定又風平浪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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