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知道我是誰

  夜色漸深，城市依然喧囂，白日裏又熱又悶的空氣，多少清爽了些，氤氳於其中的濕熱，仿佛都被街邊的綠樹抽離，全都化作了樹上的青綠，夏夜也因此多了幾分纏綿。


  “走了走了，”一群穿著統一的藍色短袖襯衫年輕男女，笑笑的起身離開杯盤狼藉的餐桌，一個頭發染成金色，麵容姣好的姑娘，朝周晨這邊看了一眼，和挽著手的女伴悄聲了句什麽，兩人便齊齊“吃吃”的笑了起來。


  周晨依舊穩得一匹，這麽些日子過去，他又重新習慣了這樣的注視。


  有些注視，他則不能習慣，走在後麵的幾位夥子，因為那兩個姑娘的注視和笑聲，先後不爽的看向周晨。


  這些看起來應該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人，看向周晨的目光裏，含義各不相同，有故意輕視的，有厭惡的，有警告的……


  但同時又都齊齊的表明了一個意思：她們，是屬於我們的！


  周晨昂著頭，斜眼看著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


  你們，都是些屁也不懂的渣渣，這樣的行為舉動，簡直就和狗子用撒尿來圈定自己的勢力範圍一樣，無用且幼稚。


  有人馬上有被激怒的傾向，但一看周晨對麵的周鎮海，看著那個頭發濃密，方臉微黑，頜下唏噓的胡子茬，透著兩分落魄三分不羈的中年人，便都裝出一副不稀得和一個屁孩計較的寬宏模樣來。


  切，你個白臉兒，也隻不過是底版比較好而已，有什麽好神氣的。


  看到他們的那副樣子，周晨也真懶得和他們計較，有些道理，可能還要過好多年他們才會懂，當他們一次次的被生活摔打之後，可能才會明白，很多事，最重要的不在於針對其它人，而在於如何提升自己的實力。


  “爸，吃口飯吧，”早就放下筷子的他勸道。


  “最後一口，”眼神已經有些在晃悠的周鎮海，把瓶裏最後的啤酒倒進一次性杯子裏，還上下蕩了幾下，確保一滴啤酒沫都不剩，那樣子，真的非常的酒鬼。


  看著他抓著那最後的半杯啤酒的樣子，周晨忍不住想，十五年前的那個淩晨，他在鄉衛生院第一次抱起自己時，怕也就和此時差不多。


  看著老爸美美的嗞了一口，竟把啤酒也當成高度白酒來喝，他不由得生出人不如酒之感來，可能兒子一不見沒關係，這酒，他一定得見，那真是，缺一都不行，而且一至少得見兩次。


  嗯，老婆大概也得每見，不是因為真愛啥的，隻是因為老婆不在，便沒人給他做下酒菜。


  “你也想來一杯？”看著兒子關注的看著自己手裏的酒，周鎮昌笑道，“再去拿兩瓶，”


  我想，是你還想吧！


  周晨扭頭看了眼窗外，昏黃的燈火中摻雜著淡淡的銀輝，朦朧幽靜浪漫得像是夢中的景象，黛綠的廣玉蘭背後，區灰黑色的外牆，竟好像也流淌著讓他深感親切的溫情……不是，今晚已然回不了家，但再喝下去，公交車沒幾路了都。


  餐廳服務員英子端著一摞盤子從門外走過，臉上的笑容，好看得周晨又想拿出相機來拍一張。


  姑娘雖然穿著土土的白底藍色碎花中式襯衫，臉上還泛著油光，但那因為客人走的差不多，一的工作終於就要結束而由衷的發自內心的笑容，在見慣了各路社交媒體上，配著“你笑起來真好看”的BG，曬出來的各種笑的照片後，那真的是美極了。


  比剛才那兩個打扮精致的女孩，明顯想引起他注意的笑，也要美得多。


  隻有回到沒有各種社交媒體的時代，你才能真正的了解那些平台，究竟能給社會帶來哪些影響，周晨現在的認識是：無孔不入。


  這個還沒有被社交媒體所影響和裹挾的年頭，周晨喜歡，很喜歡。


  但周晨並沒有拿出相機來，這些，類似的笑容他已經拍了很多，多拍無益——是真的無益。


  “嘿，”周鎮海看了兒子一眼，“不要總是盯著人家姑娘看，”


  “我沒有，我不是，”周晨真的很委屈，我那是我的職業習慣和專業素養使然，你會信嗎？


  樓梯上有踢踏聲響起，老板娘黃麗娜拿著一大碗飯走進來，“周大哥，喝好了吧，你多少得吃口飯，”


  周鎮海曾經的客戶，現在收入來源的主要依仗之一的女當家人，又親熱的上來寒暄照看了一番，並不容質疑的多添了兩個下飯的菜後，又風風火火的離開。


  這整個過程中，周晨一直低頭吹著並不是太熱的茶。


  目前的進展是，他對大人間這樣的寒暄，再次有了一定程度的適應，但還不能自如的參與進去。


  老板娘並沒有因此忽略他，同樣熱情的給他添了一份炒粉。


  剛放下筷子不久的周晨，也沒用客氣，幾筷子，三兩口就全塞到了肚子裏。


  現在的他，正是能吃之年，什麽卡路裏什麽熱量，通通都不用在意，隻要是吃的，盡管造，放心大膽的造，因為，壓根就不會長胖，這是在堅持量了兩個月的腰圍之後，得出的最讓他欣喜的結論。


  往往是盡管覺得已經很飽很飽，但過上一會，要是還有吃的機會，那就又能威武雄壯的開動。


  對曾經吃隻是為了活著的社畜來，這是久遠到沒有一絲印象所以非常新奇又欣喜的體驗。


  他再一次放下筷子，“爸，我出去一下，”


  周鎮海以為他是去衛生間，點了點頭，“去吧，”


  …………


  已經快十點，樓下的五張桌子，此時還有兩桌有客人，打扮得都很隨便，但聽他們的談話，又都不是太簡單，周晨隨便聽了聽，他們談的，還都不是生意，靠門的那桌好像在談染料，離他近的這桌，談的是鋼材。


  那桌上，一個盤子裏的大翅膀，也讓他覺得親切，那正是他和老爸今送到這家店稀罕物之一，一隻掉隊的名字不好的候鳥。


  就在這個開在居民區路邊的館子裏，也能直觀的感受到這座城市的務實，以及她處在高速發展期那強勁的脈動。


  這又再一次讓他生出了這一回要是不能做點什麽出來，那還真不如夾根麵條吊死，買塊豆腐撞死，來罐汽水淹死的非常勵誌的念頭來。


  對現在的他來，這個時候真是處處都是機會，比如，隨著非典的遠去，鋼材價格和國際原油價格，齊齊上漲，要是能入場做幾把期貨，那用夏利的投入，換來賓利的回報，真不是夢話。


  可惜的是，條件真不允許，資本和資本之外的很多條件，他都不具備。


  就最簡單的，他記得，現在是囤黃金的好時候，也因為家裏不但沒有餘錢，還欠著近三十萬的外債，也根本就無從談起。


  “周晨，吃好了，這麽快？”從後麵廚房出來的黃麗娜有些驚訝的問。


  “是，我來買單，”


  “不用，你們吃飯哪裏用買單？”


  “要的，要不下次我們可不好在店裏吃飯。”


  “總是這麽客氣，”黃麗娜把單子翻了一下，飛快的在計算器上一加，“14，你爸的酒算我的，還有後麵的兩個菜，本來就是我加的，就不算了，87，收你80就好，”


  周晨數出14，“老板娘，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一碼歸一碼，”


  黃麗娜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成熟的風情撲麵而來，“周晨，”她在他頭上揉了一下，“現在真是大夥子了，”


  周晨有些想躲的，他並不太習慣這樣的接觸，但真的，他心裏其實又並不抗拒這樣的接觸，就在他還在權衡分析的時候，那邊已經摸完收工，而且很不以為意的樣子。


  “還這麽聰明，中考考了全市第二，”


  見她又把手抬起來，周晨連忙朝後麵避了一下。


  黃麗娜笑了笑，這孩，還有些不好意思。


  “哎，周晨，你這麽聰明，那幫我想想，有什麽法子，能讓餐廳生意更好？”


  剛才她誇的時候，還有點不好意思的周晨，這會隻想了一下就道：“辦法也不是沒有，最簡單的，就是做出一道廣受歡迎的招牌菜，比如炒粉，讓大家一想到炒粉，就想到這兒，”


  黃麗娜還真沒想到周晨竟然真了，她那麽問，其實隻是客氣一下的，“這個，”她想了一下，“怕是有點難，會賓樓也是做了好多年，才有那樣的口碑。”


  會賓樓，是東海市首屈一指的餐廳，他們家的招牌，就是海鮮麵。


  依托那碗麵，會賓樓已經從一個街邊的攤，發展成目前在市裏擁有三家酒樓，用餐高峰期還總是一座難求的一流餐飲企業，是東海市餐飲業最響亮的一塊金字招牌。


  殊不知周晨的這些，並不是參照會賓樓，他的，是後來一些網紅餐廳的道道，“那還可以試試其它的辦法，比如每推出一道特價菜，一塊錢一份……”


  “哎，”他剛才關注的那桌，背著他坐著的那位聲道：“厲害喲，你們這兒的孩子都這麽有想法，”


  留著短短的板寸，穿著藍白條紋PL衫，就是坐著，腰間依然顯得很寬鬆的周福財笑了笑，他對周晨的印象並不是太好，這夥子，雖然有些想法，但未免太張揚了些。


  人家隻是客氣的問問而已。


  “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簡單，”他隻看了眼周晨，“上個月歐盟就照會過我們，又要對不鏽鋼緊固件進行反傾銷調查，但應該沒這麽快……”他沉吟了一下，“估計這幾個月，你們的鋼材都得漲價，我想給你下個大單，但賬期……”


  因為不是太喜歡周晨的做派，他這話得也大聲了些。


  後麵黃麗娜又在周晨頭上摸了一下，“你的這個還真挺好。”


  你又吃我豆腐，而且我看得出來，我的這個建議，你同樣沒往心裏去，周晨在她臉上掃了一眼，又連忙轉開眼睛。


  恰好周鎮海扶著樓梯下來，見狀又瞪了兒子一眼。


  “周大哥，”黃麗娜從櫃台下摸出一個袋子，從冰箱裏拿出兩罐王老吉和兩瓶紅茶，又到後廚裏拿出一個袋子來，“我們自己做的醬油肉，拿回去給嫂子也嚐嚐，”


  周鎮海連連推辭：“這不好，”


  “這就別客氣了，”黃麗娜把袋子塞到周晨手裏，扶著周鎮海朝外走，“當年我們去島上，哪次不是連吃帶拿的，”


  落在後麵的周晨，經過也算是照顧了自家生意的那桌時，忍不住了一句，“歐盟對我們緊固件的調查，不會久的，下個月初，他們就會立案。”


  總想讓供應商同意多壓一些款的周福財一愣，抬頭見是周晨，“嗬嗬，比我還肯定，你家也做緊固件？”


  周晨搖頭，我家裏現在沒廠。


  那你這麽肯定？周福財靠在椅子上，抱著手看著周晨淡淡的道：“你知道我是誰？”


  他那傲慢的樣子，讓周晨很有些不爽，管你是誰，都沒資格在我麵前傲嬌的這樣的話。


  不要是梁靜茹，就是滿世界的歌手乃至是滿世界的娛樂明星都加在一塊，也給不了你相應的勇氣。


  “你又知道我是誰？”


  好心提醒你你還不信？若不是看在你算是間接的照顧了我家的生意，我才懶得跟你這個。


  商海浮沉多年的肖福財一時啞然，這夥子，脾氣這麽衝？

  “哈哈，”那位外地的銷售笑了，“肖總，你們這裏的同學都懂這些？”


  周晨聽出了那話裏的奚落，他搖了搖頭，不聽山人言，吃虧在眼前吧你就，我這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已經。


  周福財又愣了一下，因為周晨看起來真的是非常篤定，還懶得跟他們這些沒見識的人費口舌的樣子。


  這事又事關重大，因為他的公司，主要就是出口歐洲，而自從01年底正式加入世貿組織之後，他已經有好幾個開公司的朋友，因為歐盟發起的反傾銷而大不如前，乃至是破產，他想多訂些鋼材，也有趁著好日子不再前的間隙，多賺一點是一點的想法。


  “兄弟，等一等，”他站了起來，“這是我名片，有機會我們談談這個問題？”


  周晨隨手接了過來，看也沒看，我可不想把我的QQ留給你。


  不是因為你是個大叔，而是給你其它的，你還能給我信息費不成？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還能聽到後麵傳來的談笑聲，“了不得，就連這事，你們這裏的朋友，看起來都比肖總你這個市緊固件協會副會長還要厲害。”


  周晨聽清了，原來是緊固件協會副會長，切，那又如何？


  就算你是商會會長，乃至是商務部的負責人，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我是誰？

  “現在的年輕人，厲害的呢，而且脾氣還不，”肖福財看著周晨的背影，想著他剛才給餐館老板娘出的主意，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這個子，雖然有些張狂，但好像真有點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