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平生一壺酒
剛到城門前,幾人身後一駕小巧玲瓏馬車飛速而出,橫車在前。
一個二八女子從車裏火急火燎地跑了出來,這女子一張標準鵝蛋臉,雖然未到“女大十八變”,但看這模樣,以後妥妥地一個美人胚子。
“章爺爺,您要走了麽?”
看到這女子,章明漢眯了眯老眼,閃過一絲糾結,而後又笑哈哈道:“走嘍。”
“爺爺,您怎麽也不給我說一聲啊?”
章明漢輕咳兩聲,轉頭歎了口氣,而後掀開車簾一角嘀咕兩聲。
“蘇丫頭,這些年不管你是真心對我好還是有什麽別的想法,但老頭子我愛恨分明。你的好我也都記著,隻是以後……”
“算啦算啦,要是我還有活著回來的那一天,你說啥就是啥,成不?”
見老頭說的這麽直白,女子一雙水靈靈地眸子瞪的溜圓,最後苦笑一聲,有些泫然淚下的意味,“既然爺爺您都這麽說了,那您可一定要回來啊,挽辭還想著給您養老呢。”
章明漢猶豫一下,最終還是把手搭在她頭上,“丫頭,你還小,以後會嫁一個好人家,相夫教子,盡享人世繁華。爺爺說老也老啦,隻是放不下一些事情,才.……算了,不給你說了。”
人這一輩子,何嚐真正的放下過?放下某個人某件事又何其簡單?章明漢放不下揚威軍,放不下楊正平,放不下那塞外黃沙。蘇挽辭也放不下這個曾經救過自己一命的老人。
蘇挽辭明眸中閃過一道清晰可見地寂寥,她嘟了嘟桃唇,“相夫教子就算了,爺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爺子讓我比武招親.……就是為了我能遠走高飛,擺脫黃家子孫,可天下就這麽大,除了西蜀我能去哪裏?”
章明漢又是一聲歎,看著眼前馬上就要梨花帶雨的女子,實在於心不忍,沒來由地想到楊孟君那句“都是唐人”。
“你等會兒。”
說著,他轉過身去,再次探入馬車車簾,沒人聽到他到底說了些什麽,隻是他再次麵對蘇挽辭的時候,咧嘴笑道:“閨女,要不爺爺給你說們親事?保準名當戶對。那人也是你如意郎君的類型,隻是這一來二去.……你家裏可能就不怎麽好過嘍,但這也是暫時的。如何?”
蘇挽辭迷迷糊糊地盯著不像是開玩笑的章明漢,紅了紅麵頰,“爺爺,您說什麽呢。”
章明漢老狐狸一般笑道:“沒事,閨女,別人不懂你怎麽想我還不懂?你放心回去便是,這事兒啊,交給爺爺我了!”
蘇挽辭依舊沒有轉過來彎,突然麵色大變,支支吾吾道:“爺爺.……您是說,您要去比武招親?”
章明漢一張老臉瞬間垮了,“呸呸,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了,玩什麽比武招親。你也不必多問,隻管放心回家便是。”
“這也算是爺爺最後一次幫你了,從此之後啊,你我互不相欠。”
說到最後,章明漢眼裏又掠過一道隱藏極好的狡詐,還偷偷瞄了一眼滿臉看熱鬧心態的南宮扶蘇。
南宮扶蘇何許人也?看起來玩世不恭不羈放縱,可心裏那點彎彎腸子何曾少了去?被章明漢這麽一撇,他頓時心裏一陣發毛,不過也沒說什麽,隻是滿臉戒備地瞅瞅楚楚可憐的蘇挽辭,又眯眼看著一副成竹在胸樣子的老頭兒。
蘇挽辭還想再挽留,但看到老頭這副模樣,張了張檀口,最後還是黯然下了神色,“章爺爺,一言為定啊。”
章明漢笑著點了點頭,麵容慈祥。
出了城,便是爛柯寺了……
三人棄了座駕徒步登山。
霽雨初晴,幸好這座佛家古刹自山腳下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台階蜿蜒連綿至山頂,也省去了黃泥沾腳的麻煩。
世人久聞楊孟君之名,但真正一睹其容的確少之又少,隻知道當初的楊玉郎皮相極佳,威名赫赫。但世間風姿俊逸的公子哥可曾少了去?再加上誰都知道現在的楊孟君剛剛拿下蜀道東南重鎮瀘州城,肯定要好好經營布防一番,哪裏還有閑情逸致四處遊玩?
在這樣的前提下,路人看待楊孟君的眼神也隻是充滿了好奇和豔羨,有些結伴而行的女子甚至閃過一絲不為人知的期待。隻當這兩個俊俏公子哥也是慕名登山的外鄉遊人罷了,並不會把他們兩人往舉世聞名的“龍驤虎威”上麵去想。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三人行,楊孟君漸漸走到了中間位置。他按著劍柄,笑道:“亂世不見佛,盛世不見道。除去已經占據正統地位的儒家不說,佛道之爭自當初大漢時便已經有了,前前後後也有快一千年的時間,到現在還沒有分出個高下.……”
對這些“大道理”,一輩子奉獻給了塞北風沙的章明漢顯然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老頭兒若無其事地掏掏耳朵,選擇閉口不言。
世家出身的南宮扶蘇自然也是才學淵博之人,“相比於道家的晦澀難懂,佛家其實更接近平民百姓一些。兩者適用層次不一樣,倒也不能說誰高誰低。一朝天子若是整日念叨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治國理政也存著大仁大善,這個王朝也就到頭了。同樣的,平民百姓若是想著清靜無為道法自然,那日子還過不過了?這也是儒家能占據正統的原因,君王以儒法治國,雖然沒有什麽進取之心,但保境安民卻是穩當,在後世史書也不失仁君之名。而佛道之爭的同時,還有縱橫陰陽墨者偃師等諸子百家。雖說自大漢以來獨尊儒術,到我們大唐百家爭鳴。說是百家爭鳴,可儒家已經做了大哥,還爭個什麽?爭不了君王之名,就得爭天下民心。隻是佛道相比於陰陽等學說更加龐大一些而已,就好比咱們帶兵打仗的,不也是以兵家為主?那些公卿大臣,不也眾說紛壇?孔昭外儒內法,東方玄機王道並用,洛林道法自然……爭的,不僅僅是自身理念,也是家國天下。”
楊孟君笑了笑,沒有附和但也沒有反對,“還是一時氣度啊。我爺爺一生不信鬼神,不尊王者無敵,唯信仁者無疆。連帶著我也如此,身居高位者,有了仁心才會有人心.……額,怎麽感覺這話說來我竟然也是偏重於儒家?”
說道最後,楊孟君竟然頗為尷尬地撓撓頭。
南宮扶蘇咧嘴笑道:“莊公大善而已,但你不同啊……”
“莊公能夠對天下為仁,是因為先帝相信他,天下人也相信他。但你如果這樣明目張膽地收複人心,李毅會怎麽想?天下人怎麽想?潛龍在淵?要知道,現在這個天下,可不是當初的大唐。西蜀,東齊,北燕,南唐.……已經是四方爭霸的局麵,俗話說火中取栗,渾水摸魚。已經有了這麽多‘叛賊’,再多一個楊家王朝又會如何?別說他們都姓李,你姓楊,你是外姓人。這天下始終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朝一姓的天下。又說,正因為你姓楊,所以你大可以舉起一麵王旗,一麵大楚王旗!”
“前朝大楚.……其皇室不正是姓楊麽?”
聽他這麽一說,章明漢也收起笑臉,認真看著沉默的楊孟君。
楊孟君眯眼揉了揉下巴,不知是開玩笑還是真心話,“誰說我和我爺爺一樣以仁為先了?誰說我就必須得是李家家臣了?”
兩人聞言後神色大震,剛想說什麽,卻見楊孟君鬆開了一直按在劍柄上的手,雙手負後繼續沿著青石板路上山,“這一輩子啊,平生唯有一股酒,不負遇見,也不負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