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秋風卷珠簾
除卻“大興土木”建造宮闕深闈以外,李甫還注重培養讀書種子,在三省辦公台不遠處建造一座“養士之地”,號稱“黃門院”。這個“黃門”和統稱太監的“黃門”不一樣。黃門院就好比臨安國子監翰林院一般。
其中不參政,不諫君,一心閉門研究學問的號稱“大黃門”,而那些有名臣之風,理學之實的便號稱“小黃門”,還有一些類似於國子監學子這樣的人物便稱為“黃門郎”。
如果用南唐製度來兩相對比,其中大黃門相當於翰林院大學士,也就是鄭夫秀的位置高度,再往後以此類推便可。
和南唐國子監的循規守矩不同,黃門院更加隨性自然一些,也就導致了眾學子醉酒當歌,執筆繪江山,歎紅顏易老者比比皆是。
那老人撐著紙傘一步步走到黃門院裏,入門後率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桃林,梅林,寓意“桃李滿天下”,再往後便是一座座鱗節櫛比的恢宏閣樓。
在一棟掛著“楓月閣”牌匾的學宮下停步,李甫看都沒看直接把紙傘向後一摔,掌印太監忙不迭的接住,親自用蟒袍細細擦幹,好像這幾文錢一把的紙傘比自己身上這件官袍都來的珍貴。
李甫笑嗬嗬的推門而入,頓聞一陣杏花村酒香,其中還夾雜著一聲聲叫好。
一士子醉酒狂歌,醉意闌珊,吟道:“劍指滄瀾問青天,我輩何日赴雲中?風雲際會騰飛時,不報家國又何思?”
蹣跚著腳步,這學子質問滿座同僚,“不報家國又何時?又何時!”
門外頓聞擊掌聲,而後一個老人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滿堂年輕人神色大驚,連忙跪地高呼“萬歲”。
隻有那大醉吟詩士子依舊提壺痛飲,絲毫沒有注意到同僚的異常。
李甫使勁抽了抽鼻子,笑道:“都起來吧,你們該怎麽就怎麽,不要在意朕。”
話雖如此,可誰敢對其毫不在意?對他身上那襲九龍裘衣毫不在意?
滿堂士子還是依言平身,敬畏的看著李甫。
“這酒是杏花村吧?沒想到卻在這裏能一飽口福。”
身後掌印太監一邊夾著紙傘,一邊上前給李甫倒上一杯。
滿飲此杯,李甫咂吧咂吧嘴,盯著酒杯輕皺眉頭道:“酒是好酒,朕怎麽就品不出味呢?想來是著實沒這個天分吧。要是楊正平那老家夥在此,估計隻聞上兩鼻子就會給個‘清冽香醇,餘韻留香’的評語吧?”
眾學子對視一笑,氣氛明顯輕鬆了許多。
可那醉酒狂歌的士子卻不買賬了,大咧咧道:“如此好酒,豈能給你這個糟老頭子飲之?”
滿堂再次寂靜了下來,隻聞門外雨打芭蕉之聲,風卷珠簾之音。
李甫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坦言道:“的確,老頭子我酒品著實不咋地,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被楊正平老家夥用兩壺幾文錢的劣酒忽悠,還愣是喝出了瓊漿玉露的感覺。”
那士子嘴角輕蔑一笑,又出狂言,說道:“黃門院乃天子禦批讀書之地,豈容你這等蒼髯之人來此?還有這等不能人道的太監?”
最近哪句罵人的話最流行,最風靡一時?當屬楊孟君當時怒罵李景那句“皓首匹夫,蒼髯老賊”。
滿堂學子呼啦一聲再次跪下,落針可聞。
掌印太監剛要出言嗬斥,卻被李甫伸手揮退。
老人開懷笑道:“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你倒好,卻是倒了過來,醉著的時候傲古絕今,好像天下大事唯你一人說了算。”
沒想到這老人也能吟詩作對兩句,醉酒士子嘿嘿幹笑兩聲,主動給李甫倒滿一杯酒,道:“先前是在下魯莽了,憑一杯酒給老丈賠個不是!”
李甫搖了搖頭,接過酒杯道:“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了,沒那麽多講究。”
說著,他直接把酒杯遞給了身後掌印太監,道:“你剛才出言辱他,是該給他賠個不是。”
這士子笑著上前,給掌印太監躬身行禮,不經意間瞥見他腰上掛著的一串羊脂玉佩。連連歎道:“這麽名貴的玉佩,給一個太監佩戴,可惜了!可惜了!”
有撇了撇他腋下夾著的紙傘,醉意陶然道:“太監嘛,夾著幾文錢的紙傘才像回事。老丈,您說是不是啊?”
李甫哈哈大笑,“是極,是極。”
說著,李甫取下那串價值連城的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喜歡?”
士子毫不猶豫的笑道:“喜歡!君子好玉是古風,如此美玉,哪有君子會不喜歡?”
李甫點點頭,又拿過紙傘,略有感懷道:“這玉佩呢,朕此生也送出去了不少,可這紙傘嘛……整個洛陽城也隻有一把,如果讓你二選一,你選哪個?”
雖然醉酒,可本能還在,這士子毫不猶豫道:“玉佩!不不,都要行不行?”
李甫朗聲大笑,親自把那塊玉佩係在這士子腰間,旋即又送出紙傘,笑道:“你們都起來吧。”
掌印太監用眼角餘光偷偷瞄了眼李甫的背影,他絲毫不會懷疑,如果那士子選擇紙傘後的結果.……
帶著掌印太監到了門口,李甫淡然道:“隻要你們胸有安邦之策,腹有定國之謀,朕就容得下你們恃才傲物!”
待眾人回過神來,再往門口望去時,已經沒了那個權傾天下的老人,隻留下搖曳不停,叮當作響的珠簾。
也不知是老人拂動珠簾,還是秋風卷過。
秋風卷珠簾,叮叮當當,叮叮當。
那驟得富貴的醉酒儒生愛不釋手的把玩著名貴玉佩,那把天下第一無二的紙傘反而冷落在一旁。
絲毫不知自己已經從鬼門關轉悠了一圈又回到人間。
滿堂學子頓時炸開了鍋,這是何等天恩浩蕩?誰人不知當今齊帝是天下一等一的亂世梟雄,哪怕放在一朝之末都是能延續王朝一代壽命的聖主明君!
看著他的眼神也沒有了最開始如同看待死人般的冷淡,反而極為炙熱,豔羨討好不絕於耳。
隻有一個儒生緩緩拿起那把微濕紙傘,輕輕的打開,撐起一片晴空。這但動作自然與滿堂討好聲“格格不入”,但他絲毫不覺得又任何不妥,隻是有些奇怪地黯然一歎,也不知道究竟為何。是在感慨陛下老了,還是在感歎滿堂同僚隻是一些趨炎附勢之輩?
這人合上紙傘,走到那醉酒狂生身旁,搗了搗他後背,冷淡道:“嵇兄,這傘可願轉讓給在下?”
嵇姓狂生毫不在意道:“成!用一壺杏花村來換。”
徒步走在皇宮屋簷下,李甫淡淡問道:“那把紙傘最後如何了?”
身旁立馬有一影衛現身道:“先是被那人冷落,之後有一士子緩緩撐傘,用一壺杏花村換走了紙傘。”
李甫哈哈大笑,道:“吾中原總算還有能撐傘之人,也不枉朕大費苦心興建黃門院,提拔讀書士子!”
“傳旨,賞此撐傘之人金一千,江南美玉一塊,執禮部郎中,封小黃門學士!”
那影衛匯報完便再次悄無聲息的退去,卻是司儀太監躬身道:“遵旨!”
沒多久,另有內侍來報:“啟稟陛下,秦敬山求見!”
李甫嗯一聲,不鹹不淡道:“叫他去禦書房侯著。”
把天下十大名將毫無顧忌的晾在一旁,他卻伸手接住一抔水珠,凝神一陣,五指輕彈之間水珠如同煙花般散盡。
他身後宦官含糊不清的聽到李甫自言自語道:“楊正平,天下大勢也的確如你所料一般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管分也好,合也罷,怎麽就繞不開你楊家呢?也罷,就讓我這個老友用親身實踐向世人驗證你說法是正確的。”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從此,也無風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