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月落烏啼霜滿天
翰林大學士鄭老夫子的住處並不在廟福巷中,就在翰林院之後那片富麗堂皇的建築群之中。
一老一少兩人都沒有駕車策馬的習慣,並肩從皇宮走到翰林院。
朱門上掛著一副先帝禦賜牌匾“學究天人”,門前兩個威武的石獅鎮於朝宅。鄭家不僅僅如今是江南道數一數二的文壇巨儒,在前朝更是!當年先帝遊江南之時,尚且年輕的鄭夫秀便做那領路人,之後先帝歸朝,臨走前親揮禦筆,提下了這麽一塊光耀門楣的大匾,一時間不知道羨煞多少人。
居於皇宮深處,自然清淨寧幽,但也規矩甚多。
深宮大院中,隻有四五個仆役忙上忙下的,進了院子,一個姿色平庸的宮裝侍女踩著碎步快步上前,輕巧的接過鄭夫秀那身官袍,隨後又給他披上一件禦寒的大裘。
鄭夫秀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率先踏入大堂。
兩人剛剛坐下,便有一男子入內,男子一襲儒袍,氣質淡雅,留著兩撇胡須,看起來有三十多歲的樣子,麵容和鄭夫秀倒有七分相似。
見來人,鄭夫秀眉頭一挑,笑道:“士元,還不給東方大人請安?”
鄭士元驚了一下,堂內就他和父親還有這個少年三人,那父親所言的東方大人便隻能是少年了……可這,也太年輕了吧?
心中雖有疑惑,鄭士元還是行禮道:“鄭士元,見過東方大人。”
東方玄機虛抬右手,“不必多禮。”
“士元啊,前些日子家中送來的雪霧鬆茗可還有?”
“回父親大人,尚餘數斤。”
“如此便好,快快給東方大人斟上,放於聽濤閣便好。”
猶豫了一下,鄭士元抱拳道:“遵命。”
東方玄機疑惑道:“聽濤閣?為何不就在大堂內?”
“哈哈,小友有所不知啊,老夫入朝為官時,陛下特意賞了這處宅子,雖處於宮禁之中,但並無特別之處,想必小友一路走來已經發現,這院子和尋常富貴人家並無兩樣。院子普通尋常,可園後卻又一閣,便是聽濤閣,此閣高七丈,於其上便可俯視皇宮,天氣晴朗之時更是有海風撲麵,甚至隱約能聞驚濤拍岸之聲,因此也有此名,著實一大奇景啊。於其上觀景飲茶,豈不快哉?”
東方玄機有些好奇道:“高閣聽風雨,清茗洗凡塵。世人皆言上有天閣,下有蘇杭,殊不知那些為人熟知的盛景尚且不如那些大隱隱於朝的細致景觀。”
鄭老夫子點頭道:“小友一語中的,此言正解啊!”
“事不宜遲,咱們移步聽濤閣?”
聽濤閣下,東方玄機舉頭觀望一眼,再次感慨道:“好一個聽濤閣!”
鄭夫秀笑眯眯的點頭,試探道:“小友可否推門而入?”
聞言,東方玄機眼眸眯了一下,“客隨主便,如此逾矩不太好吧?”
鄭夫秀笑道:“無妨無妨,小友乃胸懷天下的大才,豈會被一門所阻?”
東方玄機猶豫了一下,一把推開閣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副長一尺,寬三尺的水墨丹青,上繪一山傲月,手工精細,一看便是名家之做。
開門見山!
東方玄機總算明白鄭夫秀執意讓自己開門的原因了。
“這是?”
鄭夫秀打了個哈哈,“這副畫乃老夫年輕時所作,這座山便是老夫家長那山,畫的也是家長景觀。奉旨入朝後,每每思念故土時便看這幅畫一眼,心中那份愧疚就淡了些啊。”
鄭夫秀提到“愧疚”一詞。
東方玄機故作敬佩道:“人言鄭大人道德文章冠絕天下,殊不知這丹青手法也是獨秀人間。”
對少年此言不置可否,老夫子毫不在意的一笑置之,“那我們登樓?”
東方玄機再次瞄了眼這副畫,淡淡的嗯了一聲。
閣樓之上果然如鄭夫秀所言,天高雲淡,巍峨皇城一覽無餘,放眼望去甚至能看到原處臨安城內行人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鄭士元已經煮好了茶,茶香嫋嫋。
鄭夫秀伸手示意東方玄機落座,而其子依舊靜立於一旁。
“這茶啊,也算老夫家長一帶的特產了。雪霧鬆茗,之所以取此名,也是因為茶的特點,你看這茶水,煮開以後水霧聚於杯口凝而不散,其狀似雪似霧。又因為這茶並非產於郊野茶田,而是產於崇山峻嶺之上,挺拔青鬆之下,因此也叫鬆茶。君子如鬆,其態剛正,雪霧鬆茗也被那一帶名流士子所喜愛。”
介紹了此茶名曆,東方玄機盯著茶杯口看了看,果然如老夫子所言一般,茶霧凝而不散,仙氣繚繞。
鄭夫秀抬杯道:“小友可試飲之?”
東方玄機也不矯情,抬起茶杯輕飲一口。
茶水入口,東方玄機便皺起了眉頭,被鄭夫秀如此推崇的名茶竟然毫無滋味?
見東方玄機這副表情,鄭夫秀哈哈道:“小友是否覺得此茶於白水無異?”
“嗯,隻有淡淡的鬆香,並無其他滋味。”
鄭夫秀並未做答,徑自喝了一口,笑眯眯的看著東方玄機神色反映。
隨著時間推進,東方玄機麵色緩緩的變為震驚,又變為陶醉。
“好茶啊!初入口時不明其味,但餘香已留入口中!隨著回味,茶香也越來越濃,清冽不失濃鬱,讓人唇齒留香回味無窮啊。”
鄭夫秀點頭,沒由來的笑道:“這茶便入小友一般啊,初入臨安時其貌不驚,身懷大才卻甘願居於人後。一朝出世,便連番震驚天下!和孔昭對坐飲茶,繡口一吐,長江之水自天來,抬杯一飲,飛火流螢燃世間!”
“不知小友當日於孔昭所飲之茶為何?”
東方玄機本打算再飲一口,聽完鄭夫秀所言之後,緩緩放下茶杯,“月山竹葉青罷了,先苦後甘。”
鄭夫秀點頭,“原來老夫也有和孔昭不謀而合的時候啊,甚幸甚幸。”
東方玄機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茶,心裏冷笑一聲,“鄭大人這麽快便要和在下開門見山了?也對……門是我開的,山是你的。”
鄭夫秀輕歎一聲,起身隆重作揖道:“以如此方式請小友來此,還請見諒。”
一旁的鄭士元見父親這般態度,心裏嚇了一大跳,作揖本是大禮!僅次於跪拜,禮節之高還在抱拳躬身之上。以父親如今的官位,除卻陛下以外誰還敢受此禮?就算是三省主官也也不行!
東方玄機平靜受了這一禮,端杯輕飲一口。
“鄭大人是如何得知荊州之戰皆為我一手謀劃的?”
鄭夫秀再次落座,沉吟道:“實不相瞞,自從科舉之後,老夫便注意到你了。當日你到囚龍關之時,雖然沒有太大的排場,但你在吳衝重傷之際調集潭州何世族首領於帥帳議兵之時便暴露了身份。不巧,潭州一些官員正是老夫的門生。而後你與孔昭相席論道,老夫也知曉一些,之後沒多久,齊國便被你倆一把火一把水殲滅數十萬甲士。”
東方玄機無奈道:“雖然我也知曉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個道理,可竟然這麽直白的暴露在世人眼前……我之過啊!”
鄭夫秀搖頭笑道:“差矣,荊州之戰雖說都是徐瑾辰的功勞,但有幾人敢捅破這層紙?而有能力知曉此時的無非寥寥數人而已……”
“如果徐仁壽點出來,那這天大的功勞還能算在徐瑾辰頭上麽?王大人也同樣如此,已經有了徐瑾辰左良玉這兩個‘絆腳石’,哪裏還敢再添你一個東方玄機?至於洛大人嘛……自是不用多說。”
東方玄機點頭,“此言有理,倒是我多想了。”
一杯茶盡,鄭夫秀忽然站務東方玄機身前,雙膝跪地道:“請東方大人救我全族一命!”
見此狀,鄭士元猛的張大了嘴巴,欲言又止。
東方玄機也是心裏一驚,連忙扶起泫然欲泣的老夫子,“鄭大人又言但說無妨,後生萬萬擔不起如此大禮!”
鄭夫秀輕出口氣,再次起身。
東方玄機望向遠處,心態竟有些悵然,是什麽壓力能讓當朝一品大官不顧尊老禮數,向一個少年下跪並言有求於他?
鄭夫秀順著東方玄機的目光望去,輕聲道:“去年我奉旨入朝。陛下便有言在先,給我高官厚祿,封柱國,更是死後諡文正,但條件便是在合適的時候我全家滿門皆滅。後來陛下改了心意,我全家可活,但我必死!”
“我已經一大半年紀了,也早就活夠了,死歸死矣。但我放心不下啊!為人和為君是兩碼事,我擔心……”
“而東方小友你又是洛大人和陛下共同選擇的未來首輔,也必然會接過洛大人衣缽。而洛大人真正傳承之物並不是洛派數十官員,而是他和陛下一同描繪的江山如畫!也就是洛大人手中墨筆。”
“我也正因此而死,以後的天下必將是士子當道,尤其以寒門學子為之。要想抬起寒門學子,勢必會動搖到世族豪閥的利益。而我之死,也是為天下開一個先河,試問,當朝翰林大學士都被朝廷處死,還有誰能躲的過去?”
“以我之死,而安天下社稷!老夫死得其所!但我鄭氏一族滿門族人又該如何?削弱豪閥根基,單憑一個翰林院大學士怎麽會夠?即是豪閥,那我鄭氏一族算不算?”
“雖說陛下答應我隻死我一人,但真的隻會死我一個姓鄭的麽?”
東方玄機麵容苦澀,“為何給我說這些?”
“因為隻有你!才能保我一族!”
東方玄機收回遠眺的目光,“茶也喝了,話也說了,後生就此告辭。”
鄭夫秀怔了怔,歎息道:“好吧。我送送你。”
到了樓下,東方玄機再次盯著那副水墨丹青,神遊萬裏。
隨後,東方玄機輕笑一聲,“鄭大人,這幅畫可否送給在下?”
鄭夫秀微皺眉頭,有些看不懂這個後生,“當然可以。”
接過畫卷,東方玄機沉吟道:“今日老夫子贈一山於我,他日我自當還一山於鄭氏一族!”
聞言。鄭夫秀呆了呆,眼中大喜,躬身道:“多謝東方小友!”
說罷,東方玄機大步邁出閣樓。
待東方玄機走後,鄭士元疑惑道:“父親,他答應了麽?”
“本來拒絕了,不知為何又改變了心意。”
“因為這副畫?”
“你認為我年輕之時隨手而作的畫有這個價錢?值咱們一族性命?”
“那為何……”
“這就隻有他自己知曉了。”
出了院落,東方玄機目光迷離。“原來,我大唐也是有願意為社稷而死之人。孔昭,你曾言世間唯你一人敢為天下先,如今倒是有了另一個人……”
真正令東方玄機改變主意的還真是那幅畫,畫中隻有一座高山,為山下子民遮風擋雨。此情此景不正像孔昭之於西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