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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3章 風雨西樓,殘紅欲盡(下)

  強中丞死死盯著金榮道:“皇帝說由你和鄢國公主視各王表現而定。”


  金榮“嘁”了一聲道,“我又不是趙國臣子,可以拒不應詔的吧?”


  強中丞按住金榮的手,“我的小祖宗啊,別鬧啦,您可給個說法吧?”


  金榮把手抽出來,製止了想在衣角上擦擦的衝動——你應該沒得新冠吧——道:“你們皇帝想讓我打白工啊,嘔心瀝血地幫著將趙國變成天下第一強國,舒舒服服地傳給他的隨便哪個兒子……憑什麽?我又不欠他的!”不管得罪了誰,你們再把我這個改革派當商鞅給扔出去以平民憤,我又不傻。


  強中丞喘了兩口氣,然後以一種心如死灰的語調道:“皇帝說,如果金榮不應詔,就讓水涗繼位,並拜你為師。”


  金榮笑,“這個皇帝死都死了還要跟我鬥心眼。老強啊,不是我說,如果我答應了第一個詔書,去當什麽勞什子攝政王,恐怕就死無葬身之地啦。”


  強中丞呆了半晌。


  金榮道:“隻要我劍履上朝,鄢國公主、範雪君、美霞嬤嬤和一百支火槍就會將我撕成碎片!多麽陰險狡詐!走了!隨便你們怎麽弄吧,我是不管細務的。想讓我幹活?還要拜我為師……讓新皇帝打錢!”


  金榮起身向門外走去,忽然笑道:“如果禦史台忽然著火,你說誰會最開心?”


  強中丞一口氣被噎住,金榮那句話裏麵的意思實在是太深,而且正好戳中了禦史台的居心所在——在正確的時候發生一場火災,有時候是能救命的。這些材料說不定就成了索命小鬼……


  淩三攴的回憶錄,不言而喻,是為了自保,讓人投鼠忌器也好,逼人行事有節也好,留著或者燒掉,看形勢需要。


  看著金榮在金振、賈環哼哈二將的陪伴下遠去,強中丞呆呆地站了良久才清醒過來,將今天的交談從頭至尾捋了一遍又一遍,歎氣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子,第一清醒的神仙人物啊。”


  有水焉在,水氏族人就翻不起風浪來。九皇子已死,北靜王脫離中樞已經快一年,羽翼盡折,忠順王名譽有所恢複但畢竟前麵臭得太徹底,雲皇後根本沒有太多的操作空間。


  六皇子攜一千蒙元騎兵回到了BJ之時,大局已定。一切開始井井有條地過渡。


  這一次權力交接之順利,充分體現出李岩當年設立天網的苦心所在,成效斐然。


  水碩意外去世經過隻有範雪君一人知道詳情,她報告給了水焉後便飄然而去。她需要到紅塵裏去,沾染些人氣,冷冰冰的心亟待被溫暖……


  別來找我了,倦了。


  兩個兒子都死了,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已沒有了牽掛。孫子孫女,包括水溶、水涇都不知道她是誰,隻知道這個女人惹不起。天家是不需要親情的,她的男人和兒子都是權力生物,她自己也在秘密機構中一輩子揮灑著權勢帶來的快樂。如今親人逐一去世,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要哪裏去,甚至開始懷疑這一世她過得是否值得。


  當年父親去世時她回家和母親住了半年,母親勸自己要尋一個“知冷疼熱”的男人……女人權勢再大,畢竟隻有一個完整的家才能真正給她帶來內心的溫暖、堅持的力量和存在意義——


  母親最後的日子是在BJ度過的,範雪君不能忍受娘一個人在老家望著水井發呆,最好在女兒身邊,好吃好喝盡盡孝。可是母親僅活了一年也去了,她被葬在了父親身邊。範雪君沒有親自送葬。


  她坐在鄉間旅店的客房裏,望著暴雨傾盆,聽著嘩嘩水聲,看著一滴一滴的雨水從牆角漏入房間……現在好了,天地間一片水茫茫,衝洗得大地真幹淨。她抱緊肩膀,哭得像個三歲的寶寶。


  “鐸鐸鐸,”有人在門上敲。


  範雪君置之不理。


  敲門的人執著而堅定。


  範雪群繼續痛哭。


  門外傳來一聲歎息,柔和而慈悲,親切而慰籍,那個聲音道:“雪君,開門。”


  範雪君聽到這一聲呼喚,傻了,好像是媽媽的聲音?她鬼使神差一般將門打開。


  在門口站著一個尼姑,身穿紅色藏袍,幹淨得好像水洗過後的藍天。她的臉白嫩而柔美,眼睛裏充滿了仁慈、悲憫、垂憐、同情與親切。她的眼睛似乎有魔力,你一旦陷入進去,就無法再注意到五官的端正精致與否。


  範雪君癡癡地望著這張臉,不是媽媽,但好像媽媽。


  佛母降臨。


  金花覺姆走進範雪君的房間,在窗口轉過身道:“人生無常,眾生皆苦,隻有放下執念,方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究竟涅槃。雪宗師,你願意隨我出家麽?”


  範雪君完全不問這個人怎麽知道我是誰,又是如何跟蹤而來,她癡癡地問:“出家便又如何?”


  金花覺姆道:“脫離苦海,忘憂忘情,尋找本性,勘破世情,得大自在。還不夠嗎?”


  範雪君道:“吾當如何?”


  金花覺姆微笑:“拋開舍掉,且行去。”轉身當先向窗外飛去,那一尺高半尺寬的窗戶竟然任其飛出,毫無阻礙碰撞。這是仙法?


  範雪君遲疑。


  金花覺姆站在窗外好笑地道:“放下我執,所識皆假,你就出來了。”


  範雪君心道:“我若這般穿過去,整個房子都會倒塌。”


  金花覺姆在窗外道:“你若得出,當能證與我佛有緣。”


  範雪君心一橫,大不了賠點銀子,便向窗子飛去。原以為必然要撞牆了,但是空間明顯發生了變化,那窗戶變大了十倍!還沒等她悟出道理,人已經站到了窗外,回頭一看,窗還是窗,牆依然完好。


  大雨澆在她身上,冰冷。


  金花覺姆道:“貪嗔癡愚執慢疑,孩子,你甩掉了哪樣?”


  範雪君回頭看著完好的小窗戶還不如自己肩膀寬,又看看金花覺姆,當即在雨中跪下道:“請上師容我追隨伺奉。”


  金花覺姆笑道:“起來吧。我們去找個人好好玩玩。”


  範雪君道:“是仇人嗎?”


  金花覺姆搖頭,“吾不知也。當屬一個妙人。是金榮,你知道此人嗎?”


  範雪君垂下了頭。


  金花覺姆恍然,優秀的人遲早會相遇。


  她轉身道:“你若不想見外人,就換張臉吧。”她掏出一粒丸藥道:“吃下去,你就是另一個人了。”


  範雪君抬起頭,看著這個女人。


  金花覺姆道:“怎麽,還舍不得這個沒人在意你的紅塵世界嗎?跟著我,而能得解脫,大圓滿。”


  範雪君觸動心事,想接過那藥丸,這才發現這粒藥好像在另一個空間,這隻雪白的手好像也在另一個空間,雨水穿過手臂、衣服、藥丸,卻沒有濕哪怕是一點點。


  範雪君呆呆地看向那金花覺姆,雨水穿身子而過,她的衣服卻是幹的。


  神人也!

  範雪君心一橫,罷了罷了,伸出手去——就在她心中下了決斷的同時,她忽然知道她能接到那顆藥了。


  果然如此。


  雨水從天而降,範雪君雖然衣服早濕透了,卻再感受不到新的雨水了。


  那金花覺姆道:“既入我門,是為我弟子。跪下。”


  範雪君虔心跪下在汙泥地上,但膝蓋是幹爽的,跪淤泥而未染。


  金花覺姆撫過她的頭頂,頭發開始根根脫落,她吞下了那粒藥丸。


  金花覺姆道:“從此你法號了殘。”


  範雪君臉上劇痛,五官扭曲,身體縮短,成了一個光頭鬼麵女。


  金花覺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道:“過去的一切與你無關了,隻佛旨是聽。”


  範雪君俯首道:“謹遵佛旨。”


  金花覺姆道:“你領著我去找金榮吧。我們站在遠處先看看他是怎樣的為人。”


  她手一揚,從客棧裏飛出範雪君的行李包,金花覺姆讓範雪君把臉蒙上。


  範雪君如行屍走肉般做著金花覺姆要求她做的一切,心頭仿佛出現了另一個自己,冷冷地站在高空,看著這一具肉身的所作所為。


  我是了殘,了此殘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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