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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8章 未覺春草,梧葉秋聲(下)

  賈寶玉將目光轉向金振與孔小衍聖對答錄……已經十天了,賈寶玉仍然壓著這篇文章不刊,上一期《煌言》發行時銷量大增,無數人等著讀金振的全文。等他們發現《煌言》和《天網》不約而同地避而不論金振之語,其好奇心更直要衝破天際了。如果這一刊仍然壓著,而《天網》卻全文點評的話——這簡直是一定的——賈寶玉可以想見,朝庭會把自己捅成篩子:拱手把輿論至高點讓人啦,麵對邪說瑟瑟發抖、一言不發啦,顢頇愚鈍啦,政治敏感性差啦,畢竟非科班出身能力不足啦……


  這些話早已聽過無數次了。


  賈政屢次三番勸賈寶玉循機而退,他哪裏知道兒子已經不是他的兒子啦,賈寶玉的親爹現在是皇帝!皇帝不說話,賈寶玉就隻能頂著。


  賈寶玉歎氣,以國子監的水準推翻金振的話也不是不可能,但皇帝是聽了金振語才起複的忠順王……這篇文字簡在帝心,駁不得!


  “天下非一姓一人之天下,視天下為私產者,皆民賊也”——這個立論你能不駁?

  “文人少烈士,敵來即降”——這話怎麽駁?明末大豪全是爭先恐後地賣國者,記憶猶新。


  “欺世盜名,卻得享大富貴”——這是社會現狀,你能裝著沒看見?


  “一人重還是天下重?必以天下事一人者,國祚幾何?”——此大逆不道之語,皇帝可以不論,你敢實錄?

  “國人還捧著一本本千年前的舊書,孜孜以求功名利祿,固步自封,夜郎自大。如此以往,天下還有我大趙的立錐之地嗎?”——這話簡直說到人心底裏了,要不是前麵說的太過大逆不道,賈寶玉就要擊節讚歎了。


  “皇帝都被番人捉了去!不就是因為朝庭內外都是你們這種貨色嗎?”——這話罵得太痛快,皇帝肯定喜歡聽。崇禎說朕非亡國之君,都是你們亡國之臣害的。但如果賈寶玉敢評論,那就把百官盡得罪光了。


  “趙國未來在星辰大海,孔孟之道可以休矣”——這話皇帝肯定喜歡,太提氣!


  如果對那些大逆不道之語駁不得力,就會有人說“煌言的立場到底在哪邊?”以後朝庭要對自己秋後算賬,這就是現成的把柄!


  這個度如何把握?


  賈寶玉傷透了腦子……或許有個人可以請教一下,賈寶玉想。


  他回府後衣服也沒顧上脫,先去讓人把惜春請出來。自從他去國子監上學後,大觀園裏麵就不好隨便進了。


  賈惜春聽寶玉說完,道:“這個容易,”她最近有點飄,江湖上捧著她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把大把銀子扔下去,忠誠之心是買不來,但能聽個響。反正她的戰略目標又不求開拓,僅維持住賈敬留下來的基本盤就好!


  她讓賈葆從親近的宗門中挑選了幾百個江湖豪客,扔給癱瘓的戴權和詠坤嬤嬤調教。恩威並施,一兩年內就能看到效果。這些人將是賈氏退守江湖的第一道防線,俗稱挨刀貨、炮灰、易耗品。


  賈寶玉來谘詢《煌言報》立場,甚合惜春一心要“大展鴻圖”的心思——她疊起兩根手指,指點著那一疊《金振語錄》道:“用懸賞征集法。天網報不是征集燃燒,冷熱,成圓的解釋文章嘛?許多落魄文人正少這樣一個發聲、求名的渠道!煌言用千兩紋銀資助書生對金振語錄進行駁斥或詮釋,立場無所謂,隻求言之成物,言之有理。至於後麵是否把來稿全文刊發賞析——那也是半年後的事兒了,誰還記得這個茬兒不成?”


  賈寶玉咋舌,“我家的姑娘了不得!如此棘手的事,在你那就是庖丁解牛——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惜春撇嘴,那是你笨!推卸責任嘛,女人最拿手了。你們男人要充好漢,遇事就硬頂,死得其所。


  賈寶玉又深躬道:“哥哥尚有一事請教妹妹,煩求不吝賜教。”便將淩宣事相詢。


  惜春道:“此事易爾。明早你拿著這個金振語錄去找淩三攴,他必然是不會見你的。淩宣如果給你出主意,無論是支持金振還是反對金振,他定是要亂出主意的。等你將此事以我的方式解決,淩宣必然愧疚而退,不敢再設計害你了。”


  賈寶玉歎道:“虧得你是個女孩兒家!若你是個男子,天下無噍類矣。”


  賈惜春看著賈寶玉的背影,眉毛皺起,這個二哥哥怎麽回事?那麽一目了然的手段都看不出來,他難道另有顧忌?

  深思半晌,惜春瞪大眼睛,“不對!賈寶玉有問題!他現在是皇帝的人了!”


  賈寶玉自然想不到自己在惜春那兒泄了底——他對皇帝立場的百般遷就,對國子監的才子一味籠絡,對屁股下這個連品秩都沒有的座位的重視,對權力的流連忘返讓旁觀者惜春一望到底。賈政和賈赦因賈琮的婚事或者忠順王起複之事忙到飛起,所以對賈寶玉的底色漸變毫無察覺……


  惜春判斷很準確。


  痛心疾首!惜春有些衝動,想直接找到族長,召開族老會議,三堂會審賈寶玉,逼他承認!


  轉念一想,父親賈敬是如何對待家族叛徒的?血腥味從來沒有淡過的高門大富大貴之家……每年都有人命消失在雨霧陰霾深處……


  惜春自己否定了這個辦法。如果做得絕了,和皇帝就沒了轉寰餘地,撕破臉皮的代價太大。那麽是否能利用好賈寶玉這個人,弄個好玩兒的局出來,讓淩三攴和皇帝吃個啞巴虧?比如蔣幹盜書?

  賈惜春計議不定,立刻招出雲說話,這種陰謀詭計最適合出雲道士。


  賈葆依然一副道骨仙風姿態,替惜春辦事之餘,偶爾會與賈芸、賈菌談道論仙,評判金榮對釋、道、儒的進攻。


  這冒牌雙聖的文化水平和宗教理論明顯沒有打好基礎……畢竟占領這兩具身體的隻是風月寶鑒——俗稱鏡子,和紫金缽盂——俗稱飯盆,而已。


  或者通靈寶玉曾經賦予這兩個法器些許神異,但是二級人工智能根本不能完全脫離寄生體而獨立。宿主的學識、性格、情感能給法器染上別樣色彩。所以江湖傳說雙聖喜怒無常,行事不守成規,朝令夕改,瘋瘋顛顛,的確不是空穴來風。


  坐在賈敬的道觀裏博覽群書,同時與賈葆的交流中,賈芸、賈菌漸漸提升了理論基礎,從浮光掠影的粗淺認知變得別有體會、真知灼見若隱若現。


  賈葆仔細聽了惜春對賈寶玉的懷疑,道:“畢竟是三老爺唯一的嫡子,咱們隻是懷疑而已,且莫輕舉妄動。我去請教一下賈芸、賈菌。你是未出閣的女子,不可亂來。試探寶二叔,設陷阱坑一坑三根棍子……日後當然可以交給金振來做。”


  惜春聽到金振二字臉略紅了一紅……在胡氏桃葉的安排下,大家的心意都已明了——她略一猶豫,道:“能挽救的話,對寶玉還是要伸手挽救一下子的。”


  賈葆道:“我自青城下山,跟隨金榮走南闖北,學到了一個道理。越是大家庭,越是國事、軍事、外交事,這個道理不能錯的。”


  賈惜春眼睛立刻紅了。


  賈葆一字一句地道:“大是大非麵前,一切都是浮雲。要麽賈氏投降朝庭,任人宰割。要麽獠牙利爪就亮出來,該出手時手不能軟。賈氏上下千多號人口,一旦輸了就是為奴為婢為妓的下場,特別是我們這種人家,因怕我們卷土重來——別人會留手麽?若真到了不可為時,咱們拚了命最多救下一二人,其餘盡歸賤籍,死無葬身之地。”


  賈惜春聽到“為婢為妓”幾個字,臉色終於變了,難道為了賈寶玉一人壞了整個家族?

  如果賈惜春有這個婦人之仁,賈葆立刻就會廢掉惜春,自己將家族責任擔起來。


  一個千年家族,人才儲備第一要緊:退路時時必須要在握:及時止損、糾錯的能力必要強大;其內部權力鬥爭之激烈遠非孔氏排隊吃(讓)果子的家族能想像。


  賈葆是賈淮一係嫡重孫,眼睛死盯著公府,必要時要行家法的。金陵賈氏的目光則盯著京城一係,山西老家的人則盯著全天下的賈氏分支——真實《紅樓夢》中寧榮二府被查抄,唯賈蘭一人翻身,卻影響不到金陵老宅,更碰不了山西老家的勢力!便是這個原因:大家族的防火牆一層套一層,核心隱匿如狡兔三窟,外麵的人哪能全搞清?當年朱元璋對賈氏下了死手,人頭滾滾,結果賈氏潛入江湖,利用農民起義將朱家天下打翻在地,連逃到緬甸的朱家子孫也躲不過族滅下場。


  君子報仇,二百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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