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學無以廣,誌無以成(上)
孔小聖端坐於樓船二層。眼見得身側南歸的平底貨船擦肩而過,迤邐而返,心底完全不能古井無波。
他知道隻要踏入京城,自己的名聲、家族的名譽、祖宗的神位就全押上去了!
但心有點虛。準備了多日,越準備越沒底。
賭桌的對手方,金榮,卻隱藏在雲霧繚繞之中。研究越多,越看不透此人。
當年他身邊僅三四人便敢向死而生,平草原,滅數十萬人,萬國來朝。
去高原,三百六十人對戰三萬圖播騎兵,滅圖播、平西域,天翻地覆。
應對大和尚、老秀才辯論,隨手就是傳世雄文,讓人辯駁無由。
新船舊船之說到現在為止還沒個真正的說法能服眾,把道理講明白。
最新的“國桓亡”,“無產者聯合起來”,這二則新理論一聽就知道是金榮的路子——完全跳出了一家一國藩籬,直指“人的本身”的階級屬性——當然小衍聖總結不出“階級屬性”這高端名詞,但是金榮的“無君”、“非禮”之道已經漸露端倪!
萬民皆能議論國是,褒貶國策,點評公務員,因無上無下,故無“以下犯上”!
以法為君,是以民選!——猶如上古之君,皆民選之!
尊禮,守禮,立製,守製,皆不若守法!
法律麵前,人人平等,雖國君亦然!小衍聖忖之,“以人為君,國恒亡。以法為君,國得長存!”來自英法美國的“人人平等”說在趙國被嚴禁討論甚至不能被提及,但這並不意味著孔小衍聖沒聽說過,甚至不懂!
哪怕不說、不看、不聽,冥冥之中,四麵八方而來的壓力讓固守自持的皇權被無數的惡意窺視著!
因金榮崛起而緊張過度的不僅是憂心忡忡的孔氏,更還有皇帝!
金榮的“拉下神壇”說飛快流傳於大江南北,毫無疑問有某些勢力在推動,這是試探手,皇帝怎麽應都不對勁。
事實證明,讀書人去了蒙元,在麵對這歪理時,雖都有些“猶抱琵琶半遮麵”,但點頭稱是者甚眾,甚至有人在高呼“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如果金榮不經科舉而大開官場門戶,天下一半讀書人立刻就會叛變。
而目前的孔小衍聖還代表著“最廣大讀書人的根本利益”,但怕隻怕,一旦金榮拋出個什麽誘餌,站在“最廣大讀書人”對立麵的可就難說到底是誰了。
隨小衍聖而來的有幾百個積年大儒、高僧和道士,甚至還有地方名醫——反正孔氏也是病急,估摸著有點影響力的,懂點兒啥的,會說兩句的,能寫寫算算的,都往籃子裏劃拉。
都這個時候了,守著留著藏著掖著幹什麽?
渡口在即,孔氏乘坐的三艘巍峨大船如載千鈞,緩緩停下,等候靠岸。力夫的吆喝聲在噪雜的河口顯得那麽突兀和淩亂,小孔胸中陡然泛起一陣惡心。
“這也算是另一種進京趕考吧?”他心裏苦笑:人生在世沒有誰是什麽事都能順順利利辦得成的,總會經曆無盡風雨。但願柳暗花明會在山窮水盡之時不期而至。
小孔深知自己其實隻是個樣子貨,仗著家世在外麵橫衝直撞,居高臨下,以勢奪人,以名壓人。但就學識看,自己大概最多算個童生,連秀才都勉強。從經曆看,自己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從未經曆過風刀血雨,從未置自己於死地,也從未想過要舍身求道。
孔小衍聖的眼睛向其他船上熙熙攘攘跑來跑去的讀書人望去——這些人文章道德也罷了,見識、學問、機變、氣魄恐怕都很普通。雖然人數眾多,但並未使他感到安全或穩妥,反而隱隱有些害怕。
京城來風並不友善。
碼頭忙亂漸熄,力夫退到遠處,初春的寒風遇上了汗水,外邪易侵,賣苦力的人要時刻躲著點兒,不少人口裏天天含著薑片。
三隻江船並排停靠,數條船板搭上去,空蕩蕩的碼頭開始人頭攢動。
兩條人影站在了隊伍麵前。
當先一個少年朗聲道:“京城末進金振,迎接孔家主大駕,並有不解之惑,請教諸位前輩達者。如果各位不能答得讓人心服口服,請各位哪裏來的回哪裏去吧。”
嗯?眾人一滯。
這是兩人挑三百的意思?金振據說是孔家後人,怎麽反了?你讀過幾本書,懂得幾個道理?這裏輪得到你說話?
一道身影掠過跳板,向金振撲去,大喝道:“小子無禮,滾!”雙拳如山,欲裂山摧岩,風聲大作——這是孔氏高手來清理門戶了。
金振身邊那個瘦瘦的中年人,麵目普通,氣質平平出奇,挺身而出擋在金振身前。再從袖子裏摸出個手帕來,纏住對方拳頭再一揮手,那高手倒飛而出,砸在船上,將三層樓的船艙打穿,落入水中。
本來還有三個人躍躍欲試想教訓教訓金振,見此威勢俱息了武鬥之心。有宗師護著,再多高手上去也是白給。
金振道:“趙國文風孱弱,清逸而無味,繁瑣而空洞,在下不才,狂妄自大,欲以一人挑戰山東一省讀書人。請賜教。”
一年輕人道:“我觀你行事有禮有節,何必做那無父無君之賊?”
從這句話起,震驚趙國、影響後世百年的萬人百日辯論正式拉開帷幕。
金振道:“吾自幼失怙,於妓院長大,須怪不得我不知有父。承蒙貴人相助,讀書習武,稍明事理。自食其力,自生自滅,君不知有我,我何必知有君?”
眾人嘩然。原先不知道金振是孔氏遺孤的,現在一打聽也都明白了。孔氏始亂終棄,居然讓遺腹子在妓院長大,可謂大醜聞!這孩子先前進攻清國,大行王道,可算是出汙泥而不染。但此人今天站在了黃巢、陳涉那邊,此孔氏之罪也。
有人道:“你父母過世,難道是君之過?太太平平長大成人,豈非君恩?”
金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難道我僥幸活下來不謝老天,反要謝皇帝?皇帝再大,能大過天?”
這是狡辯,但是前麵那位立論本身就強詞奪理,大哥不說二哥。
有人道:“你出身孔氏,如何能對宗族拔刀相向?”
金振道:“吾隻知有母,死於妓院,不知宗族。他們與我相認,連名字都未賜下。宗族視我如蟲蟻,我自然視其為陌路。”這個事兒說不清楚了!但是族譜不收此人,可見孔氏並未視其為本宗。
有人道:“金榮禍害人間,我等為解救蒼生而來,你竟然要助紂為虐?”
金振又拋出個立論道:“金榮說話有理有據,蒙元得以大治,是以趙國當以之為鑒。天下非一姓一人之天下,天下人有權求真知、明真理!怎能一家之言以蔽塞民智?凡是視天下為私者,皆民賊也。”
沒人上前硬杠,但是大家都知道接下來是什麽。果然金振道:“孔氏有何大功於天下?宋人當國則投靠宋人,金人當政就投靠金人。自漢以降,未聞孔氏有諍臣、忠直之士。不知道諸位以其馬首是瞻,是何道理?”
有人道:“至聖先師,天下之師範,道德之表,我敬之乃出自真心。”
金振道:“有祠堂拜還不夠?我看你們這趨炎附勢、賊來即降的樣子,孔聖人若活著得笑死,真不愧是他的徒子徒孫?”
這話太毒,沒法子接。孔子、孟子、蘇秦、張儀、商鞅、伍子胥、孫武、龐涓之類都沒有“祖國”概念。奔走於諸侯之間,誰用我就忠於誰——這正是中國文人罕見烈士的傳統。如文天祥、於謙者千年來屈指可數,比比皆是“水太涼”。
一人喝道:“小子無狀!非人哉!”
金振道:“世上多有衣冠禽獸者,沐猴而冠,男盜女娼,欺世盜名,卻得享大富貴。近的如嚴嵩,遠的有蔡京,更早的匡衡大貪官不僅鑿壁偷光還偷貧民田地……其人多出儒門,斯人哉?”
沉默良久,有人道:“你說有惑待解?”
金振道:“一人重抑或天下重?以天下事一人者,國祚幾何?”
無人應答。
一人道:“人君乃天子,牧民治國,此乃一人事一國也。”
金振狡猾地一笑,“我說的不是皇帝,是孔家。”
孔小衍聖再忍不住,道:“孔氏隻有食邑,何來的一國事一人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