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謫仙太子,所薄者厚
如果說有哪些城市是你一直聽說卻總是錯過的,大概洛陽能排第一。傳說中的夏國開始定都於此,以後商、西周、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隋、唐(含武周)、後梁、後唐、後晉十三個王朝在洛陽建都,位居中國八大古都之首、世界四大聖城之首。
有餓死伯夷叔齊的首陽山,李耳隱居的老君山,埋著無數帝王的北邙山,充斥著山大王的伏牛山,呂洞賓封黃龍的熊耳山,天下九塞之崤關,洛水神女,獻八卦的老龜,甚至玄奘的馬也有自己的廟……
水涇平靜地站在緱山之巔,撫摸著武則天手書“升仙太子之碑”盯著“大周天冊金輪聖神皇帝禦製禦書”幾個字發呆。
說是說發配廣西,其實他在幾個準宗師太監的陪伴下一路南行遊玩。
不知怎的,準宗師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召回宮,最後水涇身邊僅剩幾個普通高手。
這五六人麵對著落日餘暉,感念古往今來的王與寇,得與失,起與落,淚水沾襟濕了一片。水涇想,老子丟了王位都不哭,你們幾個奴才哭個鬼!
水涇抬頭,瞟了一眼孤獨地立於山崖一側男裝打扮的扈四娘。這個女人自北京開始就盯著這一隊流放隊伍,既不上來說話,也不離開。當四娘發現忠順王隻是不理會自己,並未喊打喊殺,於是更加光明正大地跟著。
水涇翻了個白眼,那個女人難道也想陪著去廣西?
如今的水涇已經能夠平靜地對待此事了,甚至想到某些情節時還能笑笑。這是怎樣的一種心理,誰也不知道——時間和距離能衝淡悔憾,消泯仇恨,解除戒備,增厚臉皮。
隨著準宗師太監們逐漸離去,扈四娘離水涇越靠越近,甚至今天在碑前幾乎要擦肩。
水涇背著手走過她身前,終還是停下腳步,低聲道:“你又跟來幹什麽?”
扈四娘的撲通跪倒,低頭隻是哭。水涇這才發現她瘦了好多,不禁有些心痛,便將她拉起身來。四手相接,水涇久曠(久饞、久寂、久素)又有些躍躍欲試。
水涇暗恨自己沒用,不再說話,往山下走去。他們的馬匹就在不遠處。扈四娘乖巧地跟在隊伍後麵,每個奴才排著隊瞪了她一眼。
當夜,扈四娘堂而皇之走進了水涇房間。
扈四娘:“奴家從來沒有把你當作王爺,你就是我的良人。”她溫柔地垂下頭,露出一抹嬌羞——教科書般的操作。
水涇失笑道:“想我水涇養客三萬,落難後身邊僅餘兩三人。真是個笑話啊。”
一夜無話。
洛陽周圍全是通衢廣陌,四通八達,消息靈通。第二天全城人們開始向城南門湧去,人人都在傳說,土默特大汗,天下第一才子,執掌奣凮宗師傳承的金榮已然到了城外五裏,即將入城。
聽說河南府尹、嵩陽書院、豫王世子、府衙官員、當地豪強都已經候在城門口了。水涇失笑。自己初到河南時,這些人隻送了點銀子來,對自己避之尤恐不及。麵對天下有數的大人物金榮,居然要出城迎候,那是外國人誒……你們真臉都不要了?尤其是嵩陽書院,人家要拉下儒門,滅殺孔學,你還去城門口舔?不要告訴我,你們是去拉橫幅抗議的……
走,看熱鬧去!看金榮如今怎樣了?還認得我不?扈四娘想到金榮的辣手,幾十萬人性命說燒就燒了,連飛也不管麵前都有誰,一古腦全砍了。待會兒他在路邊看到自己,要喊打喊殺的,旁邊這位爺能不能幫上忙說上話,還不知道呢。
不過要想長治久安,恐怕胡夫人那一關非要過的。唉,磕頭唄。
水涇不由分說拉起裝死的扈四娘,在太監們的伺候下向城門擠去……在動用了武功之後,他們擠到了前排。扈四娘眼角亂掃,逃亡路線被熱情的大姑娘小媳婦堵得死死的——據說金榮是天下第一神仙人物呢。今天這一關不容易啊。
站在河南府尹身邊的豫王世子水汲剛下馬車,一眼看見了水涇——他們五六年前見過,當時忠順王已經開府,水汲在他家住了半年,二人關係還算過得去。水汲也不矯情,跟府尹打了個招呼,便走了過來,衝水涇點點頭。
河南府尹是個微胖的中年人,姓徐名錦冺,大概有些近視加老花,眼神有些飄,在水汲身後向這邊打量,麵色古怪。
他這個官來得極驚險,當年他還是一縣之長,河南地麵發生大疫。一月之間疫情如同燎原之火,這個縣下麵天天死人,他這個縣尊整個人都不好了,就在他要上吊前一天,皇城司一個張百戶送來了防疫十條。這位徐錦冺死馬當活馬醫,反正再爛也爛不到哪裏去了。沒想到防疫十條效果顯著,感染人數直線下降。周圍縣有措施不到位的,竟然後來居上,死了小半個縣的老人——幸好青壯死得少,不然就該那位縣尊上吊了——最後隻是罷了官而已。
得了表揚後,徐錦冺立刻加碼,封路,燒病源,煮醋,蒲公英板藍根不管什麽,隻要稍微有點用的野草,也不管道聽途說的,就動員老百姓挖了煮水喝。不出意料,這位徐縣尊很快就成了徐府尊——算是一個官場異數:沒有師尊後台,同年無力,同鄉無用,無黨無派,居然進入高級國家幹部行列,成了封疆大吏。
水汲打量著這個堂兄弟的氣色,倒沒有想像中的生無可戀或者怨天尤人。被一個“色”字牽連而丟了皇位,貫穿中華曆史三千年,可與之比的大概隻有李承乾那個倒黴孩子了。
幸好水涇今天陰陽調和,神清氣爽,再加上本來就是超級好看的帥哥,能文能武,哪怕落難了,站在水汲身邊也毫不遜色。
水汲偶然眼角掃到了男裝的扈四娘,在她胸口一轉,眼皮一跳,趕緊轉開。瘦了一圈的扈四娘比過去當茶樓老板時漂亮了一倍,腰身也極婉約——否則水涇也不會再把這舊鞋撿起來穿上。水汲的想像力再豐富也不可能猜到這個男裝女人就是害得水涇丟掉王位的那個女老板。
不得不說,水家基因很強大,哪怕是隔著兩層的堂兄弟,站在一塊兒,立刻能看出來他們有親戚關係:同樣的英姿煥發,身材高挑,氣質高貴,一時瑜亮。
河南地麵上黑白兩道的無數眼神時刻不離河南府和豫王府,此刻看見一個風度不輸豫王世子的年輕公子和世子互動,聯想到傳聞……立刻就明白了。咳嗽嘀咕之聲掩藏在街道噪雜的背景裏倒是不怎麽明顯,是以忠順王的厚臉皮,在爍爍目光照耀下自然沒有怎麽泛紅,而且與水汲談笑自若。
不久紅旗探馬奔跑而至,城門口一陣騷動,無數脖子伸長看見一隊長長的騎士隊伍從樹林後亮相,穩穩地向城門走來。河南府尹徐錦冺聽身邊一人報告了幾句,便排眾而出,向馬隊迎去。忠順王仍然一動不動地看著,豫王世子瞄了他一眼,便自跟上府尹去和金榮說話。
隔著老遠,當先高頭大馬上那少年就躍下馬來。就這一個動作就引起了河南地麵上頂尖高手一陣悸動——這個身法不像身法,更像仙法,似乎在無數個空間穿梭而來,曆經百年又或一瞬才到達了這個位子。大姑娘小媳婦們開始尖叫,好像她們看得見人家的臉似的。
徐錦冺看這少年身材高挑,渾身上下衣著無不得體,頭上高冠還是自己送的——他怕對方萬裏而來沒有合適的禮服而失禮,提前送了幾套衣服。想得如此周到,徐錦冺果然是個會做官的——其實做官就是做人,不能沒鋒芒,不能沒預見,不能沒膽子,不能想不到,當然也不能太清高。
水汲細看此人,頭發不及一寸長,眉毛淡如青煙,下巴上的胡須若隱若現。聽說金榮年齡二十三四,眼前這個少年怎麽看才十七八的樣子,哪有吹過草原風沙、曬過圖播烈陽、泡過南海鹹水的樣子?他身後的蔣弘、苗敢和正在跟府尹打招呼的賈琮倒是個個都粗礪得好像沙漠裏的石頭——這才是符合大家認知的萬裏行者、積年旅人形象。
在賈琮的陪伴下,金榮等順利完成了官場社交,和河南府地麵上說得上名號的官員、豪強、聞人、讀書人見了麵,基本上沒有失禮之處。河南府和嵩陽書院太過於客氣,隱隱以下屬自居,讓金榮感到迷糊,連賈琮都很不適應。好在家將中有人非常懂官場這一套,苗敢挺身而出幫金榮墊了幾句話,才解消了尷尬。
如果金榮今天在場麵上輸了,未免會淪為官場笑談,河南府和嵩陽書院拿出極低的身段來隻怕也未必安了什麽好心。當然洛陽百官齊出迎接金榮的盛事必然是得了皇帝的許可,給即將入京的金榮做預熱。
說實在話,皇帝和新任大學士何庥也並不希望給他接風時的排場讓金榮感覺不舒服,以為趙國朝庭想讓他出醜。所以讓金榮預先熟悉官場這一套作派就很有必要了!
如果童隰在身邊,禮儀之事肯定沒問題。但賈琮出身雖然高貴,卻是個武夫,從來沒有如賈璉、賈蓉、賈薔一樣有出麵應酬的機會。所以一見麵,金榮一行就在氣勢上被這些個油滑熱情的中年人們壓倒了。
幸好還有苗敢!他自小跟在嬌音宗師身後捧刀執拂,遊走於權貴之間,迎來送往是從小就做慣了的,比蔣弘這些人都懂怎麽接梗兒並且還回去。所以在細節不論的前提下,金榮大場麵上基本上可算過關。
當金榮一行在尖叫聲中進了城門,大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水涇身上,沒辦法,鶴立雞群的忠順王哪怕被人群包圍著,也實在是太突出了。太陽就是太陽,哪怕為烏雲所欺也非群星所能遮蔽的。
金榮稍微一楞,不解地看向豫王世子,水汲低聲道:“忠順王謫遊至此,正好碰上……”
金榮微笑,正好?特意也說不定。他扔下大部隊,上前與水涇作禮。
河南府的官員們呼啦呼啦地溜之大吉,去“安排食宿”——就好像提前三天就安排好食宿的人不是他們似的。
金榮拱手道:“忠順王爺?好巧。”
忠順王還禮笑道:“金榮,我已經不是王爺了,慚愧慚愧。”
還沒說兩句話,金榮就看到了扈四娘,他眼皮一跳,馬上就要發作。
扈四娘看到金榮依然是一副少年模樣,隻是皮膚白皙之下有金屬光芒流動。目光如刀,少了眉毛這刀鞘,那眼睛裏殺意駭然,沛然而至。扈四娘給他的王者風範嚇傻了,腳下不由自主一軟,撲通跪倒在地,話不敢說,隻是磕頭。
忠順王咬住下唇,這個女人和金榮的恩怨害得自己丟了王位,如果金榮依然不肯放下,自己後麵的一連串謀劃隻怕是要落空——就看金榮給不給自己這個麵子。
扈四娘磕頭磕到血流不止,胡氏才走到金榮身邊,金榮回身挽住韁,口裏喊,停,然後用眼角去示意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胡氏。胡氏下馬與忠順王見禮,一起回憶上次見麵時先帝還在金莊住著不肯回宮……
金榮在她耳邊說了兩句,胡氏早在廣東就已聽說了忠順王和扈四娘的風流韻事,她斜眼看了扈四娘一眼又一眼,才認出此人。
瞧她那滿臉灰土血流的樣子,碩大的上身依然如故,還是那麽下賤地自然抖動……胡氏撇了撇嘴,將下巴抬起,與忠順王道別。身後九個南越丫頭英姿颯爽地簇擁著胡氏輕鬆上馬。她們每人也自駕一馬,漸次從扈四娘麵前經過,那狐假虎威的樣子讓扈四娘咬緊牙關。其中兩個丫頭懷裏還端端正正坐著兩個小娃娃,一本正經地拉住韁做騎馬狀——那是金美美和金當當。
金榮和水涇約了後日見麵,便同水汲去了,他們將下榻豫王別業。
水涇將扈四娘從塵埃裏拉起來。往好了想,估計金家和扈四娘的恩怨就此了了,水涇長出了一口氣。
眼前又走過一頭大馬,上麵坐個六七歲的小童,虎背熊腰,麵目清俊,四處張望,目光中全是好奇。他一手持韁,一手玩著兩枚圓滾滾的銀球,大概有二兩重,在手指間飛舞,神出鬼沒。
這就是通《易》的金小小了,瞧他那騎術、手法,還文武雙全呢。
金小小馬後是桃葉和出塵、賈惜春。再後麵是賈出雲、五燈和尚和其他幾個家將。馬隊最後簇擁著數十個和尚道士以及江湖人物,不知道是不是被所謂“道書”吸引而來的。
金家五仙和多達千人的海盜護衛並未露麵。
忠順王回到館驛,坐在角落裏盤算。扈四娘膽戰心驚地一會兒送水,一會兒上點心,扭著腰在他麵前晃來晃去。天暗了,太監給水涇房間點起了蠟燭,忠順王不想再枯坐下去,便帶著大家出去吃飯。
洛陽美食在水涇看來也就這樣了:點心也就灌湯包值得一提,名氣很大的洛陽水席裏除了酸爽的冷菜還能入口,豆腐皮卷地圈兒倒是還行。雀舌腰片雁脯也就聽著好聽,雀舌還犯了“粒粒皆辛苦”那位李紳的忌諱,不可碰之。海參魚翅要看是誰做,洛陽手法比北京的廚子差了不少。蘿卜吃出燕窩味兒?水涇根本不喜歡燕窩!清清爽爽的蘿卜吃著不好嗎?非得加那麽多工序上去。花花綠綠湯湯水水,和牡丹花入菜一樣,大鳴大放的風格讓人沒胃口。
水涇便問扈四娘想吃什麽,她答以“連湯肉片。”這個可以有,太監們都點頭。其實水涇更想吃宮裏沒有的東西,比如肉骨頭、鵝掌之類,但是身邊左右都想吃肉……唉,從眾,從俗。
他們找了個酒樓,在二樓包廂裏坐定。不一會兒,樓下正中的舞台上有女優開始彈唱,輕歌曼舞。
出門在外也沒什麽講究,大家團團圍坐,小太監伺候著水涇將湯水泡了飯,他隻用了一點清淡的小菜。等他開始慢慢地喝茶,聽曲子了,太監們和扈四娘等才敢開吃。
將將吃到八分飽,台上來了兩個說書人,驚堂木一拍,開始講《土默特戰記》。扈四娘一聽到這個書名字,嘴巴邊半個大肉丸子掉在碗裏,激起一股山楂撈的湯水來。
水涇斜了她一眼,然後目光往樓下望去。這個說書人滿臉風塵色,旁邊是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徒弟幫腔彈弦,二人開講。話說番僧一心要設計青城金大汗,便找了個絕世美人宛兒,拜張太師為義父,故意接近瓏王叔。瓏王叔被妖女所迷,泄露了金大汗生辰八字!張太師又拾了一根金大汗的頭發,被妖女交給了番僧。
於是番僧連續做法七七四十九日,從而攝了金榮的三魂六魄。總算妖女真心愛上了瓏王叔,良心發現,在最後一天交待了實情。童丞相排出卦,算出了八百裏連營中那番僧位置,於是瓏王叔的母親聞太夫人當機立斷,和侍衛連飛一起入敵營盜法寶。瓏王叔則坐鎮青城,派遣十八路大將夜襲敵營,以接應聞太夫人。
最後聞太夫人有驚無險地破法成功,挽回了金榮大汗二魂五魄,還撿回了連飛遺落在敵營的青虹寶劍,而連飛則搶了維拉特先鋒坐下照夜獅子千裏駒和鳳翅鎦金仙人鏜……
邊說邊唱,搞了一個多時辰,到半夜才講完。聽眾們如醉如癡,隨著情節,或驚悚或憤怒或遺憾或欣喜,如果不是連飛搶奪了天下第一寶馬和千金不換的極品武器,隻怕今天會因丟了青虹寶劍,被罵出屎來。——連飛在萬喜樓大開殺戒,莫非是聽了這一節書的原因?老子會動貪念去偷馬?
水涇看著銅錢如雨扔下去,回頭對扈四娘道:“果然好書。”
扈四娘略有些得意,道:“沒想到盜書者無處不在啊。”
好書是好書,萬喜樓賺了不少。那些腰纏萬貫的說書人乘禁口令一人盤下了一個茶樓,正在得意時被連飛一鍋燴了砍頭……
水涇冷笑道:“就是得罪了張蓁跟侯廳長。”
後麵她們還有編排蒙元公主一心想嫁金榮結果上了巴特爾先鋒的床的情節——反正齊齊格不在中原,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別人口中的自己的形象,想砍人也未必知道去砍誰。
水涇心情忽然好了許多——金榮剛到草原,強敵環伺,舉世皆敵,唯一可用僅宮布、張蓁、賈琮聊聊數人!連童隰、巴特爾、餘立根、連飛在內都心懷鬼胎。金榮稍微行偏踏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對照自己處境,再困難,自己也比當年的金榮有優勢得多。翻身並非完全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