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寂寞雲海,扶醉天邊(下)
五第三章
金陵雖然號稱六朝古都,虎踞龍蟠之地,其實水闊山低,就是地勢略微有利防守方而已。太平天國和民國小朝庭占領此地,隻得了中興十年,最後星散崩潰,可見此地未必存了多麽旺的龍氣。
薛蟠自然想不到那麽多。自從何龍來警告他不可弄丟了胡安,薛蟠便開始揪心撓肺。有心問計於薛寶釵和娘,卻左等沒有回音,右等不見消息。普通人沒資格用八百裏加急,書信來回,隻怕一兩個月都是正常的。
胡安是怎樣一個人?薛蟠自然要親自見見。這個四十歲的老光棍麵目瘦削,目光閃爍,嘴巴外突,枯黃的右手小指留著長長指甲,衣服倒是整整齊齊,談吐也算得體。如果能讀寫的話,放在薛氏商鋪裏,別說小管事,就是中等掌櫃也是能做的。
薛蟠想,這麽個濫賭鬼,倒是可惜了。
見到大老板,胡安有些激動。大概他還不確定妹妹認不認自己,外甥會把自己怎麽樣,所以極其謙恭,卑辭諂讓,貌敬伏低。
胡安居住在薛氏家祠旁邊的小廟裏,隔著幾裏路還有個尼姑庵,是個清淨福地。這個胡安每天在小廟周圍散步,偶爾上街看看,廟祝每日與他喝酒聊天,他一邊打掃打掃屋子,清洗衣物,一邊動腦筋,見到了妹子該如何說話賣慘,怎樣給外甥留下好印象……
平淡的中秋節後,薛蝌、刑岫煙夫婦從北京回來了。這二人剛剛完婚,正是蜜裏調油的時候。薛蝌拜見了大兄薛蟠,規規矩矩地請安問好。
薛蟠道:“難道京裏沒人托你帶信來嗎?”
薛蝌道:“夫人隻說讓哥老老實實地待著,別亂跑亂說話。”
薛蟠咬著後槽牙道:“有沒有提一個姓胡的人的事?”
薛蝌道:“沒有啊。”
咦?薛蟠當即就慌了。難道她們竟然要我親自拿主意?我怎麽敢?
薛蝌看他那樣,便問堂哥是不是有糟心事。
薛蟠將胡安的事和他的顧慮講給薛蝌聽,薛蝌恍然道:“怪不得太太沒有說話,她們根本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啊?這事還不夠大嗎?
薛蝌笑道:“這事本來就和我們薛氏沒關係吧?”
薛蟠啊了一聲——那麽淩三攴來問的話……
薛蝌道:“為什麽淩家不派人把這個人捉去?不是說欠他家的錢嗎?”
薛蟠道:“我聽南京官場說淩三攴快下野了。你從京出發時,估計淩相就要遞交告老辭呈了。”
薛蝌:“所以淩家哪有空來管金榮的事?送給他一筆錢,讓他自己去找妹妹,不就跟我們沒關係了!如果這個胡安是我們交到金榮手裏,萬一有什麽不妥當,賴在咱們身上豈不是滑稽?”
薛蟠一愣,這個倒是不得不防。他抬起眼皮仔細看了看這個堂弟,見過世麵了啊!能擔起重任了!從剛才他說話的分寸來看,這個堂弟做事相當靠譜。
薛蝌:“這個人做了那麽久薛家的夥計,又是個濫賭鬼,竟然沒有小偷小摸的事兒?”
薛蟠:“——倒是不妨去查查?”
薛蝌:“先看他手腳幹淨不幹淨再做道理。如果他清白的,就是人品還好,懂輕重的,就送點錢。如果手腳不幹淨,立刻送官,把薛家和這個人關係斬斷。讓賈雨村去傷腦筋去。”
薛蟠:“正好年末盤賬……”兩個人互相看看,八月十五也算年末?不管了,先查賬,沒事也可以挖出點事兒來,送金陵府,讓賈雨村接盤。以後淩家來人問,由賈雨村接著。
薛蝌:“為什麽姓淩的要這個人?如果淩三攴退相位,這個人不就沒用了?哥,你怎麽知道一定是淩家人來保這個人?”
薛蟠回憶何龍的言行,他打了自己手心三下。
薛蝌氣道:“合著從頭到尾您自己嚇自己?就算是淩相親自來問,也是要講道理的。一個街麵上的混混就把您給嚇住了。”
薛蟠:“不就是想著拍拍人淩相的馬屁嘛。”
薛蝌:“這個姓何的什麽來路,讓人去探探底。”
薛蟠咬牙道:“如果他敢詐我……”
薛蝌看著這個堂兄,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人命都敢取,現在怎麽膽小如鼠成這樣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薛蟠道:“兄弟,其實我當初在賈府學裏……多有得罪金榮,如今他越做盤子越大,往來都是一國之主,高僧大德,公主太上……說實話,我怕了。”
薛蝌立刻明白了。
薛蟠束手束腳,被人拿捏,全是因為那個金榮在他心上留下太多壓力。
薛蟠:“你見過賈琛,喝過他的喜酒的,這麽個英雄人物雖然入贅我薛家,誰敢小覷他?他手裏一百條漢子,在他麵前就像根樹樁子似的。前麵不管是水還是火,賈琛馬鞭指處,眼睛都不眨就撲上去。這一百人在南京街麵上一走,想抓人就抓人,說打斷誰骨頭,天王老子求情也沒有用。”
薛蝌想起賈琛麵無表情的臉,也打了個冷戰。照理說這個人生得極好看的,否則薛太太也看不上——眉清目秀,氣質高貴,但是隻要他眼睛凝聚在你身上,你就全身發冷,好像被狼盯上了。
薛蟠:“據說他剛從圖播高原下來時,路過一群亂吠的野狗,隻扭頭看了狗群一眼,有狗就嚇尿了。”
薛蝌自然聽說過這個笑話,贅婿嘛,給自己吹牛打氣怕被這邊欺侮,總是有的——尤其薛大爺的名聲在外——但這些故事竟然未必全是吹牛的?
整頓薛家商鋪,打殺人的事情未必沒有,但就是沒人敢鬧。賈琛的手下走到哪兒都是神鬼退散,妖魔辟易。
薛蟠最後顫抖著道:“賈琮的副將如此,賈琮如何?賈琮等等對金榮五體投地,指哪兒打哪兒,那麽金榮如何?”
說了半天,原來如此!
溫室裏的花朵薛大爺,被野獸一樣的賈琛嚇著了,聯想到金榮——據說金榮是一步十算,一反手除掉數十萬人命也隻是等閑!
“金榮過處,”薛蟠有些說不下去,但是終於還是把話講完:“寸草不生,是不是?”
薛蝌安慰他:“再怎麽厲害,他也得講道理,是不?”
薛蟠道:“你知道咱們家在青城印鈔,能賺多少?特別是入股了居成吉的銀行之後。”
薛蝌怎麽可能知道,他好奇心漲了上來,可惜薛大爺機靈地避開了數字,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我娘為了保住這個生意,往機器設備材料和培養工匠、研發新技術上每年投資一萬兩銀子!”
讓視財如命的太太每年投資一萬銀子進去,就為保證薛氏印鈔技術無可替代?
薛蝌手也有些發抖,“聽說這個生意是大妹妹自己的?”
薛蟠用力點頭:“當初青城屢次三番被人洗劫,薛家長老一力反對我們被捆綁在童隰身上。隻有妹妹說,我信金榮,你們退出就退出,我一個人搞。結果這個印鈔行被我妹妹在居緒那裏貸款買下,我娘後來找妹妹說話,給了我一點幹股。”
薛蝌看看這堂哥的奢華作派,搖頭道:“大妹妹真是好眼光!”
薛蟠喘氣道:“你說,我怕不怕?據賈琛說,隻要金榮一句話,全青城撲刀山蹈火海,就沒人敢眨眼睛的。”
薛蝌沉思。
薛蟠顯擺著消息的靈通:“金榮半年前就喊,孔孟休矣,儒門必死。你猜怎麽著?山東無數書信發出去,全國各地的書院都得了老衍聖臨終遺作——我負責印刷的,”他得意地搖搖腦袋和尾巴,“小衍聖要搞萬人大會,發動釋道儒三教批金榮,重塑儒門,再造理學,清除妖孽。”
薛蝌臉有些發白,站在金榮的立場上一想,這一萬個大知識分子一個人一句話就夠金榮窮於應付了。作為青城既得利益方,金榮如果輸了,薛家怎麽好看得了?
薛蟠:“金陵幾個書院的老夫子們都得了邀請,要衛道殺賊——”他見嚇住了薛蝌,更得意了,“但是有內部消息,大多數年輕學子都是站在金榮那邊的!”
石破天驚!
薛蟠全身上下的聰明肉都在發光:“你可知道為什麽?”
薛蝌猜到了八分,但依然傻不愣登地問,“為什麽?”
薛蟠瞪了弟弟一眼,似乎在說平時那麽機靈一人,咋沒看懂呢——“在青城,根本無須科舉考試就能入城管當官,連家庭婦女都身居高位——年輕的小夥子們早就急得嗷嗷叫,咱們為什麽不學青城那一套?憑什麽非舉人不得入仕?宮女出身的廳長,不識字的部長,歪瓜裂棗的蒙人都能大幹特幹,權傾一國,他們這些自許青年才俊,再世諸葛的家夥,摩拳擦掌饑渴難耐,恨不能明天就去土默特青城找童隰報到……小孔聖有什麽資源來收買一國的年輕才俊?”
趙國科舉,江浙最難!一百名童生裏也未必出半個舉人,更別提進士了。薛蝌笑道:“大哥就是大哥,把這些書呆子們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薛蟠得意洋洋指點江山:“小孔就算能贏現在一時,也贏不了未來一世。金榮早就在年輕人心裏成了聖人!你說,他的舅舅的事,我怎麽敢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