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遺墟但見,暮天搖落(下)
頭頂有陰影遮住了今天最後一縷掙紮著不願死去的陽光,花姐輕巧地從頭頂躍下,她帶來了吃喝和衣服。元春狼吞虎咽地把這些以前她看都不看一眼的東西咽下,噎著了,冷水衝下去。
如果能活,一定要活下去,機會要抓住。
花姐道:“賈氏和皇帝暫時休戰了,如果三日之內皇帝不赦免你,我帶你走。”
賈元春吞下最後一點殘渣,“不,現在就帶我走。”
花姐道:“回賈府嗎?”
賈元春道:“我和他們說是說同宗,早就出了五服。入宮既是還了養恩。如今我不欠誰的了。”
花姐:“那你孤身一人怎麽過活?”
賈元春道:“我在印詩集時賺了點錢,皇後皇帝也有賞賜,貴女們送了些。我托薛家置了業——如果你也無處可去,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永遠給你留一個房間。”
花姐陡然不防聽到這麽兩句,眼睛立刻紅了。她用力點點頭,笑道:“多謝你,這麽說我也有家了。”眼淚掉下來,滴落胸口。
賈元春:“希望出宮的路不要那麽難走。”
花姐從懷裏掏出來一枚銅牌,“有這個就不難。”
賈元春經常給宮女下牌子,出宮找王夫人或者別的府裏貴女,送點心或者詩稿,拿到這牌子出宮的確不難。
她換上宮女衣服,和花姐對了對說辭,然後讓花姐拖著爬上高牆。
狹窄昏暗的天空陡然變得寬闊起來,哪怕有烏雲,也不能遮擋你的野心,大地延伸到天邊,能承受所有的苦難,你可以任意遨遊,肆意妄為,哪怕有山崗險峰河流湍急。
隻要鳥入雲端,魚遊大海,就能嚐到自由是什麽味道。
元春很想知道,無須逢迎、無須端架子、無須四平八穩搞均衡、無須謹小慎微的日子是怎樣的。
讓皇帝見鬼去吧。
讓賈氏見鬼去吧。
我脫下宮裝,洗去鉛華,放下高髻,改個名字,誰還認得我?
嘿嘿嘿。再見,熟人們,敵人們,親人們——再也不見。
花姐打扮成一個中年太監,去車馬房提了車,賈元春則在路邊提著個籃子候著,然後上車。剛走了幾步,一條人影“嗖嗖”從天而降,一把捏住車夫的袖子道:“搭個順風車唄。”
花姐不滿地道:“你個死晴晴,嚇死我了,娟娟呢?”
冼晴晴倒不知道自己和對方已經這麽親密了,直接喊名字?好吧,我怎麽稱呼你?
花姐笑道:“你稱呼我花姐好了。”
馬車拐了幾步,成娟娟牽著金叮叮的手鑽進車裏。
花姐道:“怎麽這麽巧?”
成娟娟道:“我們找不到車,隻好在車馬房旁邊到處瞎轉,看能不能找個順風車,運氣不錯。”
花姐對晴晴道:“我哪裏打扮失誤,你怎麽一眼看穿了?”
冼晴晴得意洋洋地道:“說到化妝,天下誰比得我天網?你那兩下子,一看就是假臉,結合身高、肩寬、體態……”
花姐怒道:“說實話!”
冼晴晴道:“一個人再怎樣打扮,總有幾樣東西是變不了的:一,身高手寬的比例。二,眼角距離和耳朵形狀尺寸。”
花姐:“如果墊高肩膀,腳底墊高呢?”
冼晴晴:“那破綻就更多了。變的越多,越容易看出不協調來。”
花姐閉嘴。
冼晴晴從花姐身邊鑽入車內,上眼一打量元春,“嗞”地倒吸一口涼氣。
成娟娟早盯著一聲不吭的賈元春看了半天,見冼晴晴的反應,多了兩分把握,試探地道:“莫非您是德……”
元春打斷她道:“你們都好厲害!我一個字都沒說,動都沒動,你怎麽猜到的?”
成娟娟:“普通宮女太監哪有您那樣的坐姿?低眉順眼,小心翼翼才對嘛。正確的坐姿是,你得縮小,團成一坨,不正眼看人才對。”
賈元春歎氣道:“隻要留心,處處是學問!”
冼晴晴道:“德,嗯,您這是去賈府嗎?”
馬車已到宮門,守衛看了看車內三個宮女,沒有多問便放行了。倘若是進宮,可就要嚴格審查了。這日落後出宮,無非是幫嬪妃們跑腿兒。
花姐背對著車門道:“德妃,我們自由了。”
賈元春淚水噴湧而出,一邊流淚一邊笑,“自由了!我的名字不是德妃,請稱呼我楿娘。到我家去吧,反正你們也沒地方去。叮叮,對吧?你想回榮國府嗎?”
金叮叮一邊搖頭,一邊從嘴巴裏取出一塊石頭,狠狠地扔出車外,砸碎了一個老大爺放在小桌子上的茶壺。
冼晴晴摸出一塊銀子賠給老頭兒,然後扭頭對金叮叮道:“我幫你墊錢賠了人家茶壺,你要幹活兒還債!”
金叮叮嬌羞道:“人家才六歲……還是個孩子呢。”
冼晴晴道:“六歲的連飛已經能殺豹子了,更別提做菜、砍柴、搖櫓、說十種方言了。你會什麽呀?”
金叮叮道:“我會偷聽人家講話。”
女人們縱聲大笑。
車子走得不緊不慢,忽然停了下來,路中央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手持折扇按在馬頭上,尋常人止馬要拉韁繩,這位拿著一柄扇子就做到了,所有女人都吸了一口涼氣。
水碩抬起頭,笑道:“兩個媳婦兒都要逃家,相公我真心痛啊。”
花姐結結巴巴:“皇,皇,皇……”
水碩不再理會她,鑽進車裏一屁股坐在元春旁邊,滿意地歎息道:“原來這就是奴才們坐的車?也沒有傳說中的那麽難受吧?”
元春臉都白了,所有的女人手足無措,一陣慌亂。
水碩用他那柄一看就是大師工的折扇一揮,都坐下,都坐下,老子跟媳婦兒不客氣,你們也別客氣。
此時花姐被一個真太監攆了進來,馬車繼續前進,皇帝一把拿住花姐小手,哎呀,真是有日子沒摸到這雙小手了……秦麗妃對你有沒有虧待啊?
花姐腳一軟,坐倒在皇帝腳下。
水碩放下海盜女的綿軟滑嫩的小手,轉而看著叮叮道:“叮叮?叫我表兄。”
金叮叮被他氣場所鎮,乖乖地喊表兄,然後得了一串成色上佳的和田玉手珠。成娟娟幫她收了,叮叮乖巧地喊謝謝表兄,表兄萬歲!
水碩哈哈大笑。
駕車的太監回身問去哪裏,水碩道,東花枝巷,田宅。
元春臉色更不好了。
水碩轉頭對元春道:“德妃,朕自問待你不薄,把你放夾道也是避免被皇後暗害了……怎麽還背著朕置業了呢?幸好有朕給你看著,不然那宅子怕要被薛蟠給糟蹋了。”
完敗。
你自以為是的小機靈在別人眼裏就是個笑話。
水碩扭頭問,“你們哪個是冼晴晴?”
冼晴晴半起身行了禮。
水碩道:“這養傷的一兩年,朕自許未曾苛待你們吧。聽說你是皇姑手下見事第一,”他又看向成娟娟,“你是成娟娟?聽說你是行動力第一。”
二女起身道不敢當。
皇帝道:“朕要和皇姑說話,你們誰替我跑一趟青城。”
冼晴晴道:“請陛下吩咐。”
皇帝淡淡地道:“以賈氏為首的豪強、宗族、官員已經成了趙國一大毒瘤,朕希望皇家力量合作,割掉這個吸血鬼,還趙國一個朗朗乾坤。”
冼成二人保證把話帶到。
馬車停了,一串眼熟的穿著普通衣服的宮女迎接出來——都是德妃用慣的老人。
皇帝得意洋洋大笑,跳下馬車,身後十數騎士趕上來。水碩以極瀟灑的姿勢上了馬,身後一個小老太太躬身道:“馬氏見過皇上。”
冼成二人瞪著馬道婆,眼裏火光衝天。
皇帝回頭略一打量,道:“這裏交與你了,好生伺候著。”
馬道婆應了。
皇帝當先縱馬要走,就在此時,從車底下閃出一道身影投向皇帝。
那侍衛太監長身攔住,二人交手三個回合,準宗師太監被一拳打爆。
直到此時,元春和她女人們才驚呼出聲。冼成花三人被這二人戰鬥激起的風浪所搖,渾身都是冷汗——她們護在元春身前,首當其衝。
皇帝長笑道:“西方教主大駕光臨,朕倒要好好招待。”
言教主身前尚有數十騎士擋著,他毫無保留以拳開路,騎士們揮刀舞鞭,四下翻飛,血雨淋漓,那麽多人出手竟不能阻其一瞬。
宗師之威就是這麽無可抵禦。
隻幾個呼吸,皇帝便與言教主麵對麵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