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假麵似真,真意何存(下)
連飛和金振帶著失望離開了揚州——瓊花非凡,但跟著人山人海去尋花覓春,也就俗了。倘若於路旁無人處偶遇花開,驚喜的趣味自又不同——可惜漫山遍野的尋花問柳之輩,呼朋喚友,讓花也失去了顏色。如果這二人知道後世有爬樹自拍,搖落花瓣自拍,揮舞著絲巾於水邊自拍,做老年七仙女狀於馬路正中自拍……再看這時的淳樸揚州尋芳客,可能就不覺得討厭了。
和金老師呆得時間久了,文青病誰都不會輕。
連飛也成了一首歪詩,念道:
半山碎紅無人知,一夜香殘唯自憐。
零落衰葉隨波去,飄舞枯枝浮浪淺。
春至冬去踽踽步,日興夜替??散。
空懷雄心茶作酒,虛擲紅塵誤百年。
金振大聲喝彩,連飛卻自知詩才淺薄,狗屁不通說不上,叫好就不必了吧。不過是文字遊戲而已!而且同樣的立意已經被前人唱過幾千次了,有什麽稀奇。
船再向北,運河與淮河漸近,河道變寬,可能是季節原因,水流並未變大,由此會帶來擱淺的風險。幾經周折,船至山東,遠遠的看見了那著名的宋朝風格的舍利寶塔臨河,鎮壓著風水——臨清到了。
說起臨清的清真八大碗,金振立刻來了精神,還沒開講,口水先飆了出去:燒肉、圈巧閣、鬆花羊肉、清氽丸子、黃燜雞、黃燜肉、肉雜拌、羊尾燴海帶、燴全羊。
獨眼向往地道:“好多肉!”說得好像一路沒讓他吃飯似的!天地良心,這一路哪天沒肉,哪頓不飽?目測花子胖了足十斤,斷手也不差,臉都圓了。
金振看著獨眼道:“臨清有很多不錯的拳師,我在這裏學過潭腿,還有查拳、滑拳、洪拳、太極、形意、肘錘、二郎拳等等。”他上上下下打量打量斷手等人,“你們體質差,腦子笨,也就一個敢打敢殺可取。高深的東西算了,這些粗淺拳法等我閑了教你們,練到熟極而流了,大概在江湖上就可以橫著走了。”
連飛一哂,轉頭看著船工跟鈔關吵架——這船不載貨,隻有一位進京的老爺,關上不信,下來一查:七八匹馬,十多個大箱子,十多個大簍,十多個大甕,十多個小箱子——還說不是商船?
金振讓花子再去交涉,不一會兒,鈔關裏的關頭親自前來道歉,瞻仰了天下聞名的山東小將軍金振風采,立刻放行,稅金的事兒也不提了。金振依然扔了個大銀錠給關頭,贏得一陣讚揚。
進城後金振挑選了當地最豪華的酒樓和旅店吃飯入住。酒樓臨河聳立,能清楚地看到晨曦晚霞,朝霧夜波。船客們摟著粉頭,喝酒賭博,聽在疲憊不堪的旅人耳中,雖然人聲鼎沸,卻其實遠在天邊。
花子問街上有什麽最好吃的東西,金振答之以羊肉湯和餅夾肉。聽上去很解饞的樣子……大家在南方受夠了仔細搜索才能隱約品得出的“原味鮮”和糖“吊”出來的鮮頭,今天終於可以吃到橫衝直撞的大肉了!簡單、霸道、直接、過癮。
吃過質樸的晚飯,大家精疲力盡地爬上床。這旅店破舊而整潔,似乎屹立於時光之外,冷眼旁觀世事如水,流過無痕。往來過客如星光飛馳,雖偶有落錨舟停,天明了也就杳無蹤影,毫不留戀吝惜過往。
苗娃們人在店中坐,身子卻習慣了船上蕩漾,腳踏實地了似乎整個還在微微搖晃。人家暈船,他們暈陸。
連飛獨坐窗前,觀人間燈火,念天地之悠悠,品滄海之無窮,識萬傾之一粟,放恒河之沙,收內心之孤芒,心不動身不動。
閉目養神之道,就在於鬧中取寂,浮下探幽,擾外求靜。
這座小城終於將跟隨運河默默,溶入天地之無言,千年之一瞬。那麽人呢?自己是誰,經曆了那麽多,是不是可以放開些?為什麽這麽緊?人活一世,表演給觀眾們看,給天地看,守護住內心那一點真——就夠了。唯其知有假,方才惜這一點真。
我可以結婚,生子,當官,治國,殺人,甚至當皇帝!
何必將自己捆紮成粽子?金榮說的對,我值得幸福,我得用遊戲人間的姿態修行出寂寥的真知來,才既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別人。
我可以做真事,也可以說假話。
表演而已。
內心知道行止邊界,就是良知。
連飛起身,跳上房頂。臨清這千年的古城就有這一股獨特的味道:厚重與拙樸共存,輕靈與滯遲並行,新鮮與陳腐交織出一段過往,寫到故事裏,便自成一曲華章。這是個繁華如水,錦城繡池,內蘊深沉的地方。
能造起巧奪天工之機巧物,宏偉無匹的大埠,哪怕千年不壞,但與天地之偉力相較,人力終有窮時。激昂文字或可流傳萬古,但隻是文字而已,勝刀劍者不在於有力無力,而在必得些許意趣者,有會於心而其奧義無形。
無論是建築還是文字、繪畫、音樂,都是小道!如欲尋訪大道,天地威嚴,宇宙之德,便隻須看身邊——萬物萬事都如這小城,千年以降的繁華與回憶終將淡去,複歸於冷。
遠處數匹戰馬風卷殘雲一般飛至,孔大埔戴月而來,上樓和金振又哭又笑的鬧了好一陣子。
金振介紹連飛道:“這是我在杭州結識的好兄弟,他有一批貨要送北京,正好把我給捎上了。”
孔大埔眼睛一打,立刻知道這個青年不簡單,往那兒一站,呼吸之聲不聞,如同一個鬼魂。他再想不到這個笑嘻嘻的青年居然就是在青城名聲極大的連飛。當年孔大埔潛伏在青城,對小連飛的映像還停留在少年老成,莊重嚴肅,不苟言笑,低調隱忍上。
孔大埔笑道:“這位公子貴姓?怠慢了。”
以前的連飛除了對金瓏、金榮和胡氏是個能笑會哭的正常孩子,其他時候永遠板著臭臉,哪怕是對範雪君或者餘立根。
此刻的連飛卻化身謙謙君子,溫文儒雅,談吐舉止笑容可掬絕無失禮。和氣有加毫無架子,卻讓人明確地體驗到其身份尊貴。
他三言兩語就將孔大埔逗得哈哈大笑,社交基本功之深厚,金榮遠遠不及——盡管他說話裏有一股杭州風味兒,在孔大埔聽來有些吃力。
脫胎換骨,甩開了心靈桎梏的連飛在金振等人震驚的目光中表演了完美的社交術,單看他說謊時的樣子——真誠得好像在掏心掏肺。
連飛自稱姓聞,名章,字白石,來自餘杭鄉下,進京讀書置業的。
哇,聞章,聞白石!聽聽這名字!人家進京讀書還要置業!
“明日一定要回家了,”孔大埔扭頭對金振語重心長地說,“老爺子已經問了無數遍了,乖乖孫子怎麽還不回家看望爺爺?”
金振眼睛立刻紅了,哽咽道:“孫子不孝,讓他老人家擔心了。”
這一幕祖孫真情流露讓連飛和三個殺人如砍雞的苗娃也震驚了。金振那個流氓混蛋也有這樣的充沛感情、洶湧情緒、泛濫淚水的時刻?
孔大埔摟著金振的肩膀道:“老夫人一聽說清國人殺來,整夜整夜睡不著,天天在佛堂祈福,視力都哭得模糊不清了。”
金振放聲大哭。連飛拍著金振的背,低聲安慰,又向孔大埔解釋由於思兄過度,金振才南奔,但也立刻返家,奔波五六千裏,好幾次差點就死在路上了……真是淳良至誠之人啊。
孔大埔表示理解,然後狀若無心地道:“京城亂得很,如果能不回京,就先別回去吧。”
金振眼淚終於止住,可以哽咽著說話了,道:“皇上說要表彰我跟賈環的呢。也不知道兵部是怎樣的一個章程?”
孔大埔仔細看看金振的神色,道:“最近有一份天網報,不知何來,賣得全國到處都是,連日本朝鮮交趾都有流傳。皇帝暴怒,正在商量要大興文字獄,許民間告發呢。”
連飛和金振一臉的無知,什麽天網報……沒聽說過,更沒見過。
孔大埔道:“素來文臣都有詩集,連內宮嬪妃都有文字麵世,語或不經。皇帝正令文武和內庭、內宮自查自檢,有什麽違反了趙國歌舞升平、日月安好、太平盛世的氣氛、破壞了殫精竭慮、高效廉潔的吏員工作氛圍的不當的文字,整改清理。皇城司目前正在接受自首和出告,將壞人從無辜群眾中挑出來。”
孔大埔道:“在茶樓說天網報的說書人已經抓了好幾十個了。茶樓酒樓也都封了好幾家,勒令整改。”
連飛一臉的失望:“哎呀,我久仰天下第一書場萬喜樓久矣,封了如何是好?”
孔大埔:“好像萬喜樓一開始就公開講天網報居心叵測、意圖推翻趙國朝庭,打亂皇帝正在下的大棋局。所以這家茶樓不僅沒封,反而擴張了好幾家分樓——誰家被查封了,他們就去談收購……”
連飛和金振的眼角視線碰了一碰,便各自轉開。
信息量好大。
說到半夜,快天亮了,大家才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