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上)
大公主選定的茶樓比天下樓那粗礪寬綽的風格大相徑庭,細竹紫葉,攀藤拉枝,吊盞垂盆,將廣大的空間分割成相對私密的廂房。角落裏有琴瑟和鳴,磬磐叮叮,低聲細語之下的人們仿佛坐在深山佛院,禪唱清音之中。
大公主依然男裝,外黑內白,低冠廣袖,頗有遺世獨立之風範,邈雲漢之英姿,履高岫之意氣。
連飛婉婷為其氣勢所奪,委屈巴巴地縮在一株綠蘿下,生怕被公主注意。
桃葉也著了男裝,赭紅長袍,錦藍綢衫,紅發係帶,雪白折扇,腰間掛著白璧,風度翩翩,靈動鮮活,顧盼生姿,並不輸於公主之睥睨天下。一看到桃葉,就想到那張床,公主心情起伏,略點頭,算是回了桃葉連飛婉婷的禮,身體收縮了些,給了三個人一點存活的空間。
各自點了茶,公主微微冷笑道:“丙卯,你還有臉來見我?”
連飛起身叉手深躬道:“小人不覺被金榮甩了,特來向總統領請罪。”
公主:“打量明兒我要回京了,今兒個你就敢出來浪了?”
連飛:“小的一直想著將功贖罪,實在是一無所獲。”
公主打量他:“聽說你一直扮成女子?”
連飛:“小人從小就是被打扮成女孩子長大的。”
公主:“做女子感覺如何?”
連飛:“身如飄萍浪推急,心有磐石誌不移。”
公主冷笑:“倒不知道做女人還勵誌了?”
連飛:“天下女子無不以總統領為榜樣,連飛生來卑賤,卻一直學習總統領以天下事為己任,不敢以一己之私害公。”
公主被他嗆得一口氣接不上,隻得停一停呼吸,冷笑道:“看來天下竟沒幾個人如你一般見識,是天網拖累你的先天下之憂而憂了。”
連飛道不敢。
公主不再理他,瞅著婉婷道:“你不是太上皇身邊的人嗎?來見我,是不是也有滿腔家國情懷無處安放啊?”
其口氣之不善讓婉婷抖了一下,半晌壯起膽子道:“公主容稟,奴婢已然得太上皇恩典,賜予金蟲了,自然認他為主。”
公主譏諷道:“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為何不去草原?莫非貪圖中原繁華,男人去哪兒都無所謂,隻要莫攪和了你的自由自在就好?”
婉婷想了想,“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太上皇駕臨,夫君卻要逃走,婢女總要請陛下安,得一個準消息才能離開。哪怕婢女為夫所不容,那也算是我盡忠了。”
公主:“你一事無成,盡忠什麽的喊得倒響。為何太上皇賜死,你要逃走啊?要盡忠的話,死來看看。”
婉婷:“自太上皇賜奴婢於金蟲後,此身即歸金蟲所有,奴婢不敢毀傷。”
公主:“豈不聞主要臣死不得不死?”
婉婷:“慣會說這句話的桀紂獻闖崇禎今安在哉?”
連飛:“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公主大怒。
桃葉三人鼓起餘勇,與她對視,空氣中凝重得要下雨。良久公主閉眼道:“你們三個仗了誰的勢,竟敢如此對我說話?”
桃葉:“我們自然是仗了當今皇姑聖駕之勢,才有說實話的底氣。”
公主氣得笑出聲來:“我倒不知道,這些大逆不道之語原來是我教唆的。”
桃葉道:“當初世道不公,貴者錦衣玉食,賤民衣不覆體!貴者夜夜笙歌,賤者食不裹腹!貴者決人生死,賤者做牛做馬朝不保夕!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闖王這才一呼百應,席卷六合。待闖王得勢,立刻背叛了他的兄弟,變成了大家最痛恨的人,自絕於人,這才身敗族滅。”
公主端著茶,竟然忘了喝,停在空中。
桃葉:“水氏起於哀野,興於不平。這不平二字,就是天下人心所疾者也。強梁橫行,予取予求,此乃亂之首也。紅娘子建立天網,便是警醒皇帝與貴族,不可逼人太甚,壞了世風,不可以一家之私害天下之公!大公主繼承先人之業想必也承擔了平天下之誌?若有不公,必抗之。我們這就是仗了大公主之勢了。”
公主從來都是一言而決,哪能辯得過這三人?他們可是天天被金榮以奇思妙想襲擊打擊慣了的。公主落到下風,冷笑道:“你們倒把話說盡了,難道公與不公你們說了算?”
婉婷:“人人心頭一杆秤,世間萬事皆可量。”
桃葉道:“天網高層有幾個知道人間疾苦?若見不公、荼毒生靈,卻裝聾作啞,則與幫凶無異!聖人無為,天地不公,天下人共鏟之。此我天下會之天下誌也!”
平地一聲驚雷,以大公主功夫竟然茶碗“砰”粉碎而不知,“你們這是要造反了?”
桃葉:“怎麽會?難道鏟除不公就是造反嗎?我們都覺得朝庭政治清明,皇上是個明君呢。”
公主:“怎麽我忽然很想把你們這些蠱惑人心的東西全殺掉算了?”
桃葉:“桀紂當年也這麽想。難道大公主想讓朝庭徹底變成民賊不成?”
公主譏諷:“你們說對的就是對的,你們反對的就是民賊?你以為你們是誰?東林黨嗎?”
桃葉:“公主在天下樓可曾注意到,金榮從不將自己的意願強加於人?哪怕上去演講的孩子盡說傻話,也放開了讓大家討論。哪怕是蒙古需要或不需要新的成吉思汗這樣的大逆不道的話題也敢拿來討論!換個時機換個地方換個聽眾,誰敢說?自以為有理,拿出來議嘛!隻要你敢放開讓大家說,最後的結論自然會很適合大家的需要。有朝一日草原為大趙逼迫,抑或女直大兵壓境,蒙古有了滅國之危,這個結論自然立刻就會反轉。這哪是一兩個人說了算的?哪怕趙國陛下也未必能萬事一言而決,否則與獨夫何異?如其手下全變成了阿諛逢迎之輩,江山易主就不遠了。”
公主怒:“放肆!”
桃葉:“金榮哪怕被我們說得理曲辭窮老羞成怒,也絕不以身份壓人,說什麽砍了你的頭就安靜了之類的話。防民之口甚於防決堤之川,此國之所以亡也。”
連飛:“桃葉姐,你說得過分了啊……但是魏征之所以罕見,為什麽上下千年隻有李世民這個殺弟囚父奪媳的人渣才能容忍?因為這是李世民在世上留下的最後一塊遮羞布!相反,但凡皇帝道德上沒有瑕疵者,都是容不得諍言的。大概天天聽皇上聖明這句話,聽得信以為真了。”
婉婷:“哪怕太上皇,最後被金榮耍了,也隻不過一笑而過,為何?技不如人,徒奈之何!”
公主被罵得火冒三丈,幾次按捺不住想殺人,卻又提不起手來,心知隻要自己暴起大開殺戒,不僅自己輸了,天網也輸了,大趙也輸了。
這三人代表的是金榮,蒙古新崛起的超級勢力!有童隰在背後的專門誅心的殺手!他們消滅的不是敵人的肉體,而是你的信心、尊嚴、心智和判斷力,最後你光榮地變成了他的同誌。
隔壁一人喝道:“真真是反了你了?大趙養了你,教了你,倒是錯了不成?”羅姥姥從隔壁包廂轉了過來,戟指桃葉三人。
桃葉起身施禮,羅姥姥板著臉道:“老身就要被你打成民賊了,怎麽敢當你的禮?”
桃葉:“哪怕你我立場對立,禮卻不可廢,否則人與畜牲何異?”
連飛:“民賊不民賊也不是誰說了算的,看你站在什麽立場!”
婉婷:“我們生於民間,養於百姓家,與趙國朝庭何幹?難道朝庭發放了奶錢?衣服錢?除了父母,何人敢說生我養我?貴人們不耕不織,卻魚肉綾羅。四肢健全,卻車轎舟馬,此皆民間之供養,羅姥姥以為誰養活了誰?”
我的天!宮中老實巴交的嬤嬤跟金榮混了沒兩個月,就成這樣了!什麽都懂了!公主哀歎。
桃葉:“羅姥姥整日奔走於豪門貴胄之家,又何曾提到過一句民間疾苦?真空家鄉容得下交不出一文錢的弱子孤女嗎?”
連飛:“天網除了從民間收集孤兒訓練成殺手、暗探、會計、商人,利用他們賣命,哪有一絲一毫的慈悲憐憫!讓我們用命換衣食,還偏偏做出一副生恩不算什麽,養恩大過天的嘴臉!在訓練中死去的那些孩子在地下會感激你們嗎?他們的爹娘會逼著他們去叢林裏捉蛇嗎?天網整天教孩子們說謊騙人,他們能是什麽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