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雲海(六)
第480章 雲海(六)
他牽動嘴角,露出一抹寂寂冷笑:「可那堵高牆之內,權勢巍巍之下,貪婪的鬼氣橫行,所謂的龍氣也根本就壓不住,不是么?」
他的嘻嘻哈哈之下,其實有著常人難以擁有的通透。
而這份通透,此刻卻讓繁漪默然。
或許他有很多有義氣的江湖朋友,可午夜夢回時,這樣半大的孩子又如何能不偷偷做夢,終有一日生身父母能夠於闌珊處找到他呢?
看他,下注贏了銀子,頭一個想做的是給老乞丐買宅子,給她買首飾,四處給琰華找孤本……
他只是個、期盼得到溫暖的孩子。
如今家人終於找到他了。
卻發現自己的父母竟然是廟堂之上的皇帝和皇后,於他,或許衝擊更勝於歡喜吧?
覺得自己黑市裡的偷兒,與他們是雲與泥之別。
也清楚自己回去,必將會成為某些人手裡的棋子,甚至是腳下的石子,拉攏、掣肘、算計。
更多的是無法原諒吧,那樣的叛亂里,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好好的,唯他沒有被保護好。
太多複雜的因素交織在一處,於是他逃避,而不是從一開始就積極的跟隨太子的腳步去認祖歸宗。
繁漪輕嘆道:「入了紅塵便處處有貪婪,一樣的。」她似乎有些明白他心裡的想法,循循道:「不回宮裡去住?」
雲海嘴角微微揚了揚,卻似被孤寂影子凝固了一道荒蕪,語氣里的疏離亦不知對向何處:「宮裡規矩多,我待不住。見著母親就是眼淚汪汪的,父親和大哥也只會不停往我那裡塞東西。就說好了,還跟你住一起,得空了回去住幾日。」
終究是虧欠了他的,帝后還是順著他了。
繁漪笑著點頭:「好,就跟阿姐住一起。」
雲海似乎覺得眼底有些模糊,低著頭用力眨了眨眼睛,嘟囔著:「郡君也太小了。和公主差了太多級了。」
繁漪沒有去揭穿他眼底的洶湧,只淺笑道:「我於社稷也無功勞,得這個冊封已經是帝后隆恩了。」
雲海哼了哼道:「你救了他的嫡子,這就是最大的功勞。只是我想著,老爹和黑市上的人就還是讓他們清清靜靜的吧,朝堂太複雜,我不希望他們被利用被傷害。」
繁漪贊同道:「你做的對。江湖子弟江湖老,朝堂風雲,不適合他們。」頓了頓,「那你小時候叫什麼名字?」
雲海微微瞥了瞥唇道:「青鸞不獨去,更有攜手人。青鸞,是父親給我取的乳名,我失蹤的時候還沒有給我正式取名兒。」側身看著繁漪,亮晶晶的眼底深處有難以遮掩的期盼,還有一絲害怕,「我同他們說,雲海這個名字很好聽,我喜歡、不想改,他們也答應了。往後,我、我還是阿姐的弟弟。」
繁漪揉了揉他的臉蛋,陽光為她花樹堆雪般的容顏鍍上了更深層的溫柔:「當然。咱們,誰也別嫌棄誰。」
那樣不帶隔閡的親近,給了他莫大的勇氣。
雲海抿了抿唇道:「其實那天是可以回來的,我不敢。」
繁漪便等著他自己開口,聽著便慢慢笑開了:「怕我和你客氣了、生分了,是不是?」
他美麗眉眼中的笑意像是枝繁葉茂間漏下的春光,沒有半點歡喜的意思,卻有斑駁的譏諷:「那裡有血脈至親,到底也不過是陌生人,他們虧欠我,便什麼都應著。然後告訴我規矩的,卻是做奴婢的。」
繁漪轉首窗外,陽光里,開到極致的紅梅慢慢凋落了花瓣。
時光總讓生命顯得無可奈何,可時光也終將疏離沖淡,讓腳步輕快的奔向心中所盼的。
便如她當年與父親、祖母間的隔閡與疏冷,儘管有怨,儘管無法將孤獨與掙扎徹底忘記,可人的本性啊,總是希望自己的背後會有至親相隨。
所以,她終是隨著血脈流淌的方向,與從前的自己、從前的他們,和解了。
她徐徐一笑:「剛相認,總是想和你先培養感情的,如何能張口閉口都是規矩,偏他們知道你生在江湖,最是不愛講規矩的人,而那皇宮,卻又是最需要講規矩的地方,他們只能讓外人來告訴你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這不是他們的錯。」
雲海往日總是清澈含笑的眼底有紛雜的情緒慢慢沉浮,沉默良久,他終究吁出一聲本不屬於他的長嘆:「我知道,那堵高牆之內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姓氏賦予的枷鎖。或許很久以後,我和他們也會很熟悉,可即便我在魚龍混雜的地方長大,也知道一個世界自有一個世界的規矩,各有結界。」
繁漪明白,有些結界即便是血脈也無法破開的。
他的語調平靜的有些冷漠:「我與他們,先是君臣,然後才是父子、母子、兄弟,我們之間永遠隔著一條跨不過去的鴻溝,無法如尋常人家那般真正的親密。永遠也不會像我與阿姐、老爹一樣,錯了就被罵,對了或許就只是拿顆果子來獎賞我。而我,大約也永遠都不會覺得他們給的那顆果子……」
梁下懸著的輕紗隨春日微風輕輕揚起,靜悄無聲,便似他不過須臾里心態的轉變與成長。
他眼波中有茫然的浮絮,終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的人,只是他自己。
「……會是好吃的。」
若是雲海自小生活在皇家。
或許他會因為帝后的期盼而背負更多的責任與壓力,甚至成為太子防備的對象。
也或許他的性子還是無拘無束的,帝后甚至太子也會那樣寵著他、縱著他,只盼著他快活,但他骨子會懂得如何應對皇家內里,如同空谷深潭一般難以看清的關係。
他今日所珍視的情義,換了一個立場一個生活環境,便也不會在他的生命力佔據太重的分量。
終究他是聰明的,知道天家無父子、無兄弟的冰冷一面。
可就是因為懂得,才會失望、才會拒絕。
即便皇子身份尊貴,也無法填補他往日在民間得到的一切,真實的歡喜、悲傷。
也無法將失去的那十一年母子情分、父子情分、兄弟情義以他期盼的、淳樸的模樣補回來。
而此時此刻,繁漪能說的,也不過一句:「那就慢慢去習慣,以退而求其次的方式去接收。」
一縷明媚擦過窗台上的迎春,花瓣上暈開了一抹宛若深秋艷陽般的淡金色,貼著窗框斜斜照進,將空氣中輕舞飛揚的塵埃點染如螢。
「我記得你同我說過的,想看著我長大、成親、生子,一直在一起。」
他嗅了嗅空氣里有紫檀傢具若即若離的香味,用力眼下哽咽與惶惑:「我無法忘記這些年來護著我的,是黑市裡登不上檯面的混混、是四處流浪的老爹、是阿姐,是你們。就好像那天一樣,不問任何,只是信我、護著我。」
「他們高高在上,可他們又有很多的掣肘和牽絆,我知道或許他們也想那樣維護,可我也清楚,他們做不到。這樣血脈情分,不一樣。」
繁漪懂得,越是登高,越是被掣肘,朝堂之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即便是帝后自己,也有很多的委屈要咽下去。
對於這個虧欠的兒子,他們能做的也不過是在不牽扯到朝政的前提下去包容與寵愛而已。
「老爹他……」雲海口中的字眼突然斷裂了一下,長長的睫毛似乎沾了水氣,投落了一片濕漉漉的陰暗在如雪的頰上,神色里失去了他一慣的肆意與快活,沒有色彩,只是一個無助的孩子,「老爹已經連流浪的體力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他還能陪我多久……我生命里缺失了他們的那段時間,永遠也不補回來,是血緣也無法彌補的。我、我只是有些害怕失去。如果連阿姐也要與我成了陌生人,那在這世上,除了那陌生的身份,我還剩下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