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沁雯(二)
第297章 沁雯(二)
小住在法音寺的廂房,把原本散在城中各條繁華街道的人擺在了只一牆之隔的距離。
陰謀算計,彷彿黑夜裡的鬼影,悄無聲息的融化在腳下的影子,光明正大的遊走在人群里,窺探別人的秘密,密謀著如何算計。
或許是紅葉齋的庭院里桐蔭逶地,修竹沙沙,總能在人頭高升的日頭之下蘊漾出了一片難得的清亮靜謐之意來,尋常老夫人們去聽經念經,女眷們便都聚過來,在繁漪處吃茶閑聊。
上官氏來的也頗為勤快。
彷彿對未婚夫與沁雯之事一無所知,同她說笑起來亦是一副十分親近的模樣。
倒是沁雯的面上,總有掩飾不住的失神與心虛。
連著兩日之後,實在之撐不住,索性稱了不痛快便只躲在屋子裡不出來了。
這日里天色不是很好,大抵是要下雨了,山間的風也漸漸有些沉悶,帶著濕而重的水氣緩緩滲透了衣裳,緊緊的裹挾著人的身體,彷彿要把人沉溺下去一般,悶的難以喘息。
自打她被超度回來,身上便一直涼涼的。
文芙盈似乎格外喜歡,總要同她靠在一處。
瞧她懶怠,斟茶遞點心反倒是把她照顧成了客人一般。
往日在家這些都是琰華替她做,她看書刺繡,他就坐在一旁遞這個拿那個,如今換了個芙盈來,也是安靜的,繁漪倒也受用的很。
雲嵐便同她們玩笑:「繁漪說什麼她都點頭,都不用說,也曉得她要什麼,怎麼看都像是認識長久的朋友了。人世間當真還有傾蓋如故之說了。」
芙盈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嘴角的笑意柔軟如雲,清甜如蜜:「我覺得靠著繁漪很安心,我喜歡同她待在一處。」
上官氏輕輕的笑,撲著團扇道:「看樣子咱們瞧上去,定是不可靠的了,是不是?」
芙盈答不上來,憋紅了臉,喃喃了一聲「沒有哇」,又往繁漪身上靠了靠。
繁漪斜倚著隱几,眸光被手中茶水的氤氳攏住,瞧不清含笑的底色。
在她面上落了落,睹了女眷們一眼,輕笑道:「曉得她害羞,你們還不住逗她。」
雲嵐手裡的團扇在頰上點了點:「咱們都是老皮老臉了,說些個俏皮話都沒得意思,好容易來個嬌怯怯的,可不得好好逗一逗了。」
繁漪微微一抬眉:「那可得悠著點,學的哪日如咱們一般,可就又沒得好玩了。」
正說笑著,東廂忽然吵嚷起來:「著火了!」
守在大門口的粗使婆子趕緊提了桶去太平缸提了水去滅火,索性大白日里丫鬟們都清醒著,及時察覺了屋子裡有火光煙霧,人沒事。
沁雯驚魂未定,抓著繁漪的衣袖顫顫著久久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繁漪也只做一無所知,不著痕迹將她帶離聲聲說她「太不小心」的上官氏身邊,抱著她的肩輕輕安撫著。
東廂燎了床,必然是不能住了,若叫她們獨自搬出去,兩個姑娘家家的也不方便。
如此,沁韻是藍氏的嫡親小姑子,便住了一間。
沁雯便同繁漪住了。
趁著夜色暗下來,扮了丫鬟模樣的雲海悄無聲息在東廂溜達了一圈。
明明是個男孩子,扮起女裝妖嬈的叫女人甘拜下風,也不知他師傅到底是何神聖了。
撫了撫蓬鬆的髮鬢,雲海進了茶室,拎著茶壺給繁漪瀉了一杯,遞給她道:「屋頂的瓦礫被人動過的痕迹,火星是從上頭掉下去的。只是她們自己帶帳子是霞影紗的料子,星火一沾整個就都燎了,也瞧不出來到底是從哪裡開始燒的。」
自己又倒了杯喝下,「她一點兒都不吭聲,想是清楚自己被誰算計了。」
繁漪冷冷一笑,到叫她想起被人往屋子裡放了毒蛇的那一回,一環扣一環,今日這場火想必也不過只是個開頭而已。
當時沁雯一個人在屋子裡,火不是她自己不小心燎的,那必然是旁人要害她,可要害她一個閨閣姑娘總要有個理由吧?
懷疑誰?
說她懷疑上官氏?
上官氏當時是和繁漪她們在一起的,更何況,她要如何解釋自己為何會懷疑她呢?
說自己愛上了上官氏的未婚夫,同他兩情相悅了?
這樣的解釋,恐怕旁人只會覺得她沒被燒死才是可惜了。
所以,她不能說,什麼都不能說,還得攔著旁人去深究。
這個啞巴虧,她只能吃下。
能做的不過是戰戰兢兢的警惕著,盼著太夫人早點發話回去。
「你仔細這點兒沁雯身邊,有可疑的盯緊了。」
雲海一撩裙擺在繁漪身邊坐下了,拿指頭輕輕頂了頂她的額:「你啊你,好不容易離開了,非要一頭撞進來。姜琰華命硬著呢,用得著你操心。你瞧瞧,事情真多,身子還未養好呢,就又被人裝進套里。你有幾條命夠人算計的!」
繁漪抬手拍開他那修長的指,當年風餐露宿枯草般的手也養的白嫩起來:「我還給你機會離開京城呢,仇也報了,你怎麼不走?」
「姐姐這話沒太良心,我是為了誰啊!」雲海摸摸手背,嬌滴滴的唉唉叫道:「我要真走了,你還不得在背後說我沒良心!好吧好吧,我是心甘情願的,誰讓我沒有親人呢,好容易撿了個貼心又漂亮的姐姐,哪能忍心放著不管呀!」
繁漪覷了他一眼,含笑的眼神里有輕輕的寵愛,那是對幼弟的喜歡。
阿娘沒給她帶來的兄弟,如今老天爺也算對她有了補償。
雲海盯著她,捂著心口誇張的長吁一聲:「真可惜。」
繁漪曉得他定然沒什麼正經話,還是一本正經的問道:「可惜什麼?」
雲海笑眯眯去挨她的肩頭:「姐姐若是不嫁給他,等我長大了,我就能娶你了。」
繁漪輕笑,彈了彈他的額:「你想太多了。」
繞了繞寬大輕薄的衣袖,繞指柔的粉紅色,溫柔的像是女子不染胭脂的唇,雲海調皮的笑:「我也發現了。世界那麼美好,美人那麼多,現在又有花不完的銀子,我還是多看看的好。」
繁漪:「……」
晴雲和晴風:「……」
就算雲海穿著男子服侍,也是雌雄難辨的美貌,要按照容色來找妻子,未免有些難度。
雲海抱著繁漪的手臂,頂著一張清秀小女孩的面孔撒嬌道:「姐姐本事大,也給弟弟謀划謀划,給我弄個一官半職的,也好叫我將來娶個官家小姐做婆姨。像姐姐一樣聰明的我也不指望了,能像姐姐一樣溫柔漂亮就行。」
繁漪失笑:「看在你馬匹拍的不錯的份上,我儘力。」
晴風瞧不下去了,雖說是半大的孩子,到底也是男子,再是親近如親姐弟也不帶這麼摟摟抱抱的。
一把拎了雲海起來:「趕緊出去守著。再待下去,叫爺曉得了,還不得拔了你的皮。」
雲海尚且十三歲,摸人錢袋悄無聲息,功夫底子也不差,但好男不跟女斗,最終被無情地從姐姐身邊拖走。
不甘心的捏著女音嚷嚷:「我在姐姐屋子裡怎麼了,你們這些人,心思真是齷齪!從前姜琰華不在的時候我生病都是姐姐照顧的,他搶了我姐姐,我還得顧著他,現在連抱一下都不給,沒天理啊!」
晴風嫌棄的把人丟出去,還不忘拍了拍手。
雲海:「……」人家可是正在長成路上的美男子呢!
粗魯,實在粗魯!
薄雲散去,月光慢慢傾瀉,斜斜從窗檯照進,將繁漪原就纖長而慵懶的影子拉的更是幽長而朦朧,漫在積年洗刷下顯得灰棕的地板上。
秉承隔房嫂嫂的客氣而溫柔的準則,繁漪回了房也不曾過問半句,只將沁雯的生活照料好,再貼心的熬上一碗安神湯給她喝下。
窗口下長案上的錯金香銅質博山爐慢慢吐著乳白的青煙,在今夜不敢熄滅的燭火里,落了薄薄如雲的影子慢慢悠遊在青柳色的幔帳上。
安息香里加了一星茉莉鋪干研細的粉末,香氣細細的舒心。
只是沒有他的氣息在身邊,再好的香料,繁漪也是夜裡難免。
怕再有算計,又想著一牆之隔的郎君,沁雯亦是難免。
兩個人閉著眼,各想各的心事,安靜的好似兩個仇人勉強達成共識而湊合了一個晚上。
或許是時辰越近深夜,或許是安息香起了幾分效用,也或許是想他想的太累了,繁漪感覺身體輕飄飄的,耳邊山裡的蟲鳴漫漫拉的悠長,縹緲的近了,又恍惚的遠了,漸漸沉入了雲端。
半夢半醒時,她透過微開的幔帳,看到素白而如蟬翼輕薄的窗紗上已然有了虛弱的亮白,窗邊的木椸上鋪著她的淺青色衣裙,本該是和合如意的翠色與銀線盤起的花紋,在暗沉沉的光線下卻發著烏定定的冷光,多瞧了幾許,有些昏沉沉的發暈。
她轉過身去,繼續無法清醒起來的睡意,朦朧中一張沒有笑意的冷漠的臉不其然撞進眼底。
她閉了閉眼,恍恍惚惚里,似乎、見到一身青珀色衣衫的男人正靠著她閉目靜睡。
怔了一下,她睡前明明實在里側的位置,何時換到了外側來?他又是何時來的?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沁雯呢?
睡得累,腦子裡一團漿糊,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
有些亂,有些喜,又有些晃神。
閉了閉眼,回頭看了眼窗口,才發覺哪裡不對勁了。
沒有香爐。
帳也不是她帶來的青色的帳,混混沌沌間思考了一下,計劃里該是沒有這一出的,然後緩緩平靜下來,原來她一直在夢裡。
然後就開始欣賞起丈夫的容貌來,微涼的指腹臨空描著他眉目,卻毫無預兆地被緊緊握在溫熱而真實有力的大掌中。
他緩緩睜開眼,帶著溫柔而繾綣的笑色,另一手伸出,拖住她的腰,用力一帶,緊緊摟進懷裡:「好看么?」
繁漪獃獃的靠在他的懷裡,竟不是夢么?
抬手捏了他的臉頰一把,軟的!
「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他的聲音,像照在清澈水面上的月華,在清晨煙波浩渺的空氣里,帶著合歡花清淡微甜的香味,輕而緩的起伏:「想你了,就來了。」
繁漪回頭又瞧了眼窗口。
還在發懵的想著自己什麼時候到的這間房?
「這幾日有沒有想我。」琰華垂首,以最直接的親吻先告訴妻子自己的思念,末了,一如從前習慣,在她脖子咬下齒痕:「陛下要立太子,禮部忙不過來,我們這幾日都在外庭幫忙。好在陛下繼位的時候都做過了,緊趕慢趕,總算不必佔用了休沐的時間。」
繁漪點頭,難怪這幾日連個信兒都沒有了。
然後故意一哼:「真的假的?別是外頭的小妖精太妖嬈,夫君已然樂不思蜀,恨不得休沐的時候來得晚些,別看到家裡的黃臉婆才好呢!」
琰華驚訝的看著她。
這還是成婚之後第一次表現的這麼肆意呢!
繁漪又去捏他的耳朵:「路迢迢,跑一趟委實辛苦,心裡怕不是埋怨極了吧!偏偏要做個賢良夫婿,得做出些文章來,將來想納美時,必然前赴後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