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天南星(五)
第276章 天南星(五)
五夫人嘆息著搖了搖頭:「她們是后撥進去的,想在新主子面前掙個臉也是尋常。只怕真是著了旁人的道,被利用了也難說。」
藍氏看了眼太夫人,站了起來,轉向侯爺微微一福身道:「父親,兒媳有句話原本是不該說的,只是一直心裡存了個疑影兒,今日長輩都在,便多嘴說上一句。」
雖藍氏說話不討喜,但也沒犯過什麼錯,侯爺是做公爹的,自是包容的。
微微點頭道:「你說。」
藍氏在侯爺面前微微垂眸,做足了謙恭兒媳的模樣,緩緩道:「大哥說嫂嫂中的是天南星的毒,可兒媳卻彷彿記得,治療小兒驚厥濕熱咳喘的藥材裡邊有天南星一味!」似有猶疑的一頓,卻又緊著道,「玉兒的病拖了一個多月才好,到底是病的嚴重,還是那些藥材另有用處,兒媳就不敢說了。」
閔氏怒極的容色有了幾分別樣的明艷,唇邊揚起的笑色如同她鬢邊垂下的一縷赤金流蘇晃起的耀眼光影:「弟妹可真能說,不敢說,卻還是什麼都說了!」
藍氏抬起纖長的眼角,語調一下子落在了雲端里的輕輕柔柔,長吁道:「二嫂也別怪弟妹我說的深。我倒也不是指了您做過什麼,如大哥說的,難保身邊的人不幹凈,起了腌臢心思也是難說不是?」
閔氏被她一噎,礙於長輩都在,也是不屑同藍氏爭辯一嘴無用,便撇開了眼神。
正好睹見來人到了王嬤嬤從半月門進來,站了起來道:「是不是,問了便知道了!」
王嬤嬤約莫二十二三的年紀,原是鄉下獵戶家裡的婆姨,身強體健。
生的一張圓臉倒也瞧著和善,雲鬢高堆以一對烏木簪子固定,因為要貼身照顧年幼孩兒,乳母保姆的身上一概是不允許佩戴首飾的,怕擱著孩子嬌嫩的皮膚。
居移氣養移體。
因著要母乳,她們的吃穿用住皆是上乘,還有小丫頭專門伺候著,養的她一身白嫩傲氣,倒似富戶家裡頭養尊處優的太太。
手腕間翻起的絳紫色綉白玉蘭的衣袖,襯的她那雙不事勞作的手格外細嫩。
進了屋來請安。
眉目溫厚的樣子,彷彿對為何把她叫來長明鏡一無所知,只靜靜垂首等著主子問話。
一屋子翡翠青玉里,一雙清泠泠的眸子見著王嬤嬤進來,微微一凝,旋即眉心積攢起自然的悲憫與疑惑。
閔氏瞧了眼她斂眉含胸的姿態,實在無法想象在淳景齋如此厚待著她,竟還能生出異心來,擰眉道:「聽說嬤嬤同行雲館的丫頭們來往的很友好。」
王氏搖頭道:「只是大奶奶著人來送東西時,或者陪著玉哥兒去行雲館時才見著說幾句話。尋常並不打交道。」
閔氏微微掀了掀嘴角:「尋常不打交道,倒是聊得挺投契,十分會叮囑人了。」
王氏撩了衣擺跪下,惶恐道:「奴婢不明白奶奶的意思,還請奶奶明示。」
藍氏倨傲的揚了揚下巴:「嫂嫂同她廢什麼話,直問了就是。」指了指王嬤嬤,「你,有沒有同翠芬說起慶寶堂的黃芪是頂好的?」
王氏下蓋下微微挪了挪,躬身應了一聲是:「也是聽行雲館的丫頭們說起大奶奶飲食很是注意保養,奴婢便順嘴說起了咱們做乳母的往日進補都用了那些藥材。一群奴婢聚在一處閑磕牙,都是跟了好主兒的,嘴巴也吃的刁鑽,便又聊了吃食上哪家做的精細又實誠。」
「淳景齋燉湯擱的藥材都是慶寶堂採買的,這話奴婢確實說過。」似乎驚疑不定的瞧了閔氏一眼,「奶奶,是不是奴婢說錯什麼了?」
閔氏直直盯著她,不曾放過她面色的任何一個表情,似乎跟前站在的人是沒有什麼地方不尋常的,卻又說不出來哪裡有些不對經。
藍氏瞥了她一眼:「閑磕牙?難道不是你曉得她同行雲館的小廚房採買同住一屋,故意說給翠芬那賤婢聽的么?」
王氏楞了一下,忙是擺手道:「自然不是的。奴婢又管不著行雲館的小廚房,她也不過是後來撥過去的奴婢,劉媽媽要做什麼,也輪不到她去置喙啊!」
五夫人微微點頭:「也有道理。有時候不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么!」
藍氏揚了抹不屑的笑意道:「做主子的最怕的就是身邊的奴婢起了歹心,那可真是防不勝防。五嬸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卻不知暗著來的手段遠比明著的挑唆更危險。誰知道下一回這種招數會用在誰的身上。」
捋了捋手中半透明的帕子,舒然一嘆,「玉哥兒才一歲多,這嬌貴的小人兒可不會懂得去分辨什麼人心善惡。」
閔氏一震,這樣的疑心和后怕慢慢遊走在心底,帶了鋒利的刃,劃過四肢百骸,那是為人母的嗜血本能,她看向王氏的眼神變得危險起來。
微微一眯了眼眸道:「你是玉哥兒的乳母,原該有你的體面。只是如今鬧出了不幹凈的手段來,少不得要委屈你一些。到底玉哥兒她伯母是真真兒心疼他的,咱們也該拿出些誠意來,好維護了這份情意不是?」
太夫人點了點頭,指尖捏著顆翠玉珠子來回的揉搓,徐緩下了決斷:「把她們幾個都下去好好問問。王氏到底是玉哥兒的乳母,不要傷了臉面。」
王氏一聽,這便是允許了動刑呀!
太陽穴不由突突跳了兩下:「奴婢什麼都沒有做,主子不能這樣對奴婢啊!也要看著玉哥兒的面上呀!」激動之下高高舉起了三根指在鬢邊,揚聲道:「奴婢發誓,絕對沒有害人之心的!」
藍氏挑了挑風情的眸子,輕笑道:「若是發誓有用,這世上還用得著牢獄和公堂么?人人手一伸,張張嘴就成了。嬤嬤在府里伺候了一年多了,也該曉得,清白二字不是自己辯給自己聽的,得叫有疑心的人都看出你的忠心來才成。」
二夫人微微傾身,伸手按下了那三根指,眸中的光精厲地掛在王氏的面上:「你落了疑影兒,便是傷了玉哥兒與她伯母的感情。你要玉哥兒因為你被人背後指點,有個心思不純的乳母么?」
閔氏睇著地上的王氏,語調溫和到了極處:「不過是問問話,你如實的回答就是。太夫人也說了,看在玉哥兒的面上,不會如何為難你的。」
緩緩一笑間已然少了幾分厚待之意,「你是玉哥兒的乳母,是要長長久久伺候玉哥兒的,將來也有他孝順你的時候,你便當時為著他的前程了,恩?」
那尾音里的微微一揚聲,分明是警告了。
若是她不答應,便是心虛,便是不將玉哥兒放心眼裡。便是沒有證據,也落定了她的罪了
王氏無可奈何,只得應下:「是,為了玉哥兒,奴婢一定好好配合。」
夜色如潮水席捲而來,將漫天的紅霞沖刷殆盡,只余了一汪深邃無邊的墨藍在天際,點綴了一槲明珠傾倒。
將將行過十五的月有殘缺的飽滿姿態,閑散地掛在樹梢上,灑下一泊泠泠皎皎的月華,映照著屋頂磚縫裡的一株小草迎風漱漱,有遺世獨立的堅韌孤傲來。
天邊偶爾一二閑雲悠然飄蕩著,路過月畔,灰澤澤的越發襯的月色明亮如水。
一連兩日,繁漪的狀態就是昏昏沉沉的睡一陣子,又迷迷糊糊的醒一陣子,小腹內消不下去的炎症攪得她整個人懨懨的,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也吃不下東西,只是恍惚間神色脆弱地揪著丈夫的衣袖,茫茫然似在夢境地望著他。
琰華瞧不得那樣的眼神,像極了受傷的小獸害怕被拋棄,凄惻的祈求他的一點憐憫和溫暖。
他便傾身躺下,將她緊緊擁在懷裡,在她耳邊溫柔的說著溫存的話,然後看著清淚無聲自她眼角流下,慢慢洇進青絲間。
瞧,這是個小傻子,便是這樣好哄,說幾句好聽話便什麼苦澀都咽下去了。
傍晚的葯吃了吐,吐了吃,折騰了許久把琰華一身衣裳弄得全是黑漆漆的葯汁,待湯藥在她胃裡坐穩了,又親自伺候了她坐了葯浴。
那好幾碗的要吃下去,總算慢慢壓制住了炎症。
到了天黑時想是藥性總算髮揮了作用,燒退下去不少,她有了幾分力氣,便笑他臟髒的樣子是做不成謫仙了。
琰華瞧她有了說笑的心思,才稍稍放鬆了些,厚著臉皮道:「謫仙亦為娘子折腰,心甘情願待在人間輪迴道里。」
繁漪嗤他不要臉,然後看著枝影悠哉搖曳,落了相依的影子在煙霞色暈染了晚霞的窗紗上,又沉沉睡去。
正屋裡只留了一點豆的燭火,深埋在夏日熱鬧的深夜裡。
花圃里的蟲蛙揚著嗓子鳴叫,街道上宵禁的打更聲有刺耳的迴音,一聲接一聲,隨著夜風緩緩送至內宅,自微隙的窗欞間鑽進沉睡的人的夢裡,宛若魑魅魍魎衝破了地獄之門,貼著她的耳在叫囂,將一場壓抑的夢,攪擾成層出不窮的血色驚濤,鋪天蓋地而來,叫人無處可逃。
只能窒息著,同算計不盡的陰謀,同驅不走的孤寂,一同沉浮的血浪里。
繁漪知道自己在夢魘,卻無論如何動不了,醒不來,禁錮了所有的冷靜。
有人在喊她。
那麼遙遠。
她順著四散在無邊空曠的聲音尋找,沒有結果。
直至呼吸幾乎被無形的手扼斷,她長猛然倒吸著冷氣驚醒過來。
昏黃的燭火隔著煙柳色的幔帳朦朧成一點淡青的光暈,像極了雨後毛毛的月華。
夜風拂動了幔帳如漣漪蘊漾,她的神色隨波逐流,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發過汗的四肢百骸都浮脹的難受,千斤壓著般難以動彈。
琰華側身將她擁在懷裡,輕輕安撫著,陪她的夜掰著手指已經數不過來,哪怕夢魘逼迫,也是壓抑在微攏的眉心之下,琰華從不曾見她如此掙扎宛若困獸之鬥。
果然長久壓抑的人,一旦病了便格外脆弱些。
漸漸平靜,耳邊的聲音清晰起來。
睜眼便能瞧見他,繁漪滿足的緩緩彎了彎唇角,朦朧的光線里,他眉心攏起的山巒那樣深,她抬手去撫了撫,說話的嗓音沙啞而乾澀:「抱歉,讓你也睡不好了。」
琰華還以為她會說些什麼軟弱的話來好叫他哄著,聽得這一句,當真一口氣梗在了心口,有些生疼。
他知道她這些年過的辛苦,萬事只能靠自己。
在慕家,都是親人,卻沒有人可以給她支撐給她依靠。她只有不斷的強大自己才能活下去,到最後她便習慣了自己解決麻煩、自己消化所有的情緒。
孤獨慣了的人,已經忘記撒嬌這項能討便宜的技能。
無聲的嘆,她沒有依賴他的認知。
喚了外頭值夜的丫頭去備水。琰華一言不發的伺候了妻子入浴,換上了乾淨的寢衣,一身清爽的回到鋪了新玉簟的床上。
一里一外,躺的楚漢分明。
27號~30號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