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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二更 退讓(二)

  第171章 二更 退讓(二) 

  繁漪自他懷間抬起頭來,瑩然一笑。 

  那笑意,仿若金秋陽光下小小的、嫩黃的桂子,被風吹著,墜落在深秋沁涼的露水裡。 

  微涼的手緩緩拂過他的眉眼,平復他的掙扎,然後輕輕地伏在他頸窩,沉緩的呼吸里都是屬於他的味道,淡淡的墨香,又夾雜了她的沉水香。 

  這樣的氣味,確實不大相配。 

  似乎有些沉重呢! 

  這般靜靜依偎了須臾,她輕輕吻過他的耳垂:「好好睡一覺,待醒來時,你的人生又回到你的手裡了。琰華、琰華,好好的吃飯,好好的當差,好好的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喜歡你喜歡的人。」 

  「很快,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能使你為難的了。」 

  「我、放你自由……」 

  「高不高興?」 

  似乎是帶著笑的,可那笑意里卻又有那麼清晰的淚意,琰華忽覺心口生了一陣刺痛,那樣的痛感若尖刺一般,迅速的蔓延至四肢百骸,逼仄的他眼前模糊了一片。 

  想說話。 

  想動。 

  可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力的驚惶,終究抵不住越發沉墜的精神。 

  窗外的蟲鳴嘶長交疊,她說的好低,幾乎是氣音落在他的耳邊,更襯的她的氣息彷彿不在人間:「人生真的好難,可我終於可以放心了,我不會成為姚氏那樣的女子。我放手了,不為難你,也不為難我自己。」 

  「真的很抱歉。本是該無聲無息的消失,可我自私啊,想與你告別。我想讓你看看我穿著嫁衣的樣子,那是我為你穿上的嫁衣。我想、讓你往後餘生都記得曾經有一個你不喜的人、是如何的仰慕於你。」 

  她絮絮的說著,沒有什麼邏輯,想到了便說了,可她又想著他大約是不會想聽這些的,便斷了後面還有好多好多沒有說完的話。 

  她支起身,望著他的眸,最後一眼。 

  緩緩笑開,不帶任何悲傷的情緒,然後抬手輕輕捂上了他眸,希望那最後的定格里,她的笑色還不至於是他厭惡的。 

  「琰華。」她貼了貼他的唇,「再見。」 

  她在說再見,卻是全然的不舍。 

  琰華很想抓住她,想喊住她。 

  可是幾乎散開的神思下,目光所見,是她決絕的腳步,那抹淺青色的衣角消失在倒扣月門下。 

  他幾乎可以聽到,腳步碾碎塵埃的聲響。 

  用盡全力反抗迷藥的作用,卻只能無力的陷入沉睡。 

  香爐里的輕煙燃到了後半夜才斷了裊娜之姿,然而待他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快正午的時光。 

  跌跌撞撞出了門,卻聽長春道:「姑娘說公子不大舒坦,不叫打擾,說會託了慕大公子去衙門告假,公子可多睡一會兒。」 

  琰華心底的不安越發激烈,去到桐疏閣,卻聽容媽媽說她去了法音寺。 

  「殺了她!殺了慕繁漪,你就自由了。」 

  「別怕,不用你動手,會有人幫你的。」 

  「睡醒了,你的人生就又回到你手裡了。」 

  「恭喜你,娶了喜歡的姑娘。」 

  「琰華,再見。」 

  她的話盤旋腦海散不去。 

  琰華去馬廄牽了快馬朝法音寺而去,卻在半山腰的遇見她的車馬被襲擊。 

  她就那樣在他面前,被步步緊逼的到了崖邊。 

  南蒼把手中的長劍丟給他,給他開路:「去找繁漪!快去!」 

  琰華接了長劍拚命趕去,卻只來得及抓住她下墜時的一隻手。 

  左手。 

  染了血的左手。 

  濕黏滑膩,沒有力氣回應他。 

  「別動,我拉你上來。」 

  繁漪被忽然拽住她的力道衝撞的狠狠撞在了崖壁凸起的尖石上,那麼巧,是心口的位置,痛的很。 

  似乎有些驚訝,看著他,艱難的笑了笑。 

  那笑只叫人覺得凄涼。 

  黏膩的血液讓她的手慢慢從他的攥緊的手中滑落。 

  「繁漪、繁漪,我還有好多話與你說,你上來,我說給你聽。你想要的,我給你,我會把能給你的一切都給你。你不要鬆手,求你,不要鬆手……」 

  繁漪只是看著他,伴隨彎起的嘴角,有清淚墜落。 

  山谷里的風靜悄悄的,帶著山霧的微涼裹挾著她、拖拽著她,堅定她的決絕。 

  在這樣訣別的時刻里,繁漪除了一點點的不舍,只覺得格外輕鬆。 

  幸好她在執念里想起來了,想起他雖對風花雪月無心,卻忘了他對前世里未婚妻的逃婚有多麼的淡薄。 

  終於不用為難彼此了。 

  走不進他心裡的人,終究來去自由。 

  可走進了他心裡的人,便也是無法輕易放下的。 

  繁漪定定的望了他須臾,她已經知道她走後會是什麼樣的了。 

  便也沒什麼期盼的,抬手,用力拔開了他的手。 

  未有隻字留於他,頃刻墜入谷底霧靄之中,沒有迴音。 

  琰華只覺有一股力量牽扯著他的心臟,呼喚著他一同縱身而下,卻叫南蒼死死拽住。 

  他就那樣被按住,伏在崖邊,忽覺心口被挖空了一塊,空茫茫的痛著,遏制住了他的呼吸,無法動彈,唯有眼角的水澤不聽使喚的落下。 

  戰事湮滅,刺客被拿住了兩名。 

  沈鳳梧出現在他身後,手裡的長劍滴滴答答的滴著血,皺眉看著他:「為什麼抓不住她!」 

  為什麼? 

  為什麼! 

  琰華不知道。 

  不,他知道的。 

  因為她太傷心了,因為他的反應太遲鈍了,她對他、絕望了。 

  她沒有相信他的話,她不相信自己是喜歡她的,男女之意的喜歡。 

  她的恭喜,不是說她們要成親了,而是指她以死退出,成全他和姚意濃。 

  到底、她都沒有信了他。 

  沈鳳梧看著山谷里又復平靜的霧靄,眉心緊擰成川:「你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誰了么?」 

  法音寺處高山之上,繁漪在半山腰上墜落,雖無百丈,卻也無有生還可能。 

  偏崖底是湍急水流,慕家、楚家、甚至沈家和姜家、洪家都派出了人來一起尋找。 

  山谷里的風悠悠的、也是湍急的,吹在耳邊,似乎待了女子含幽凝愁的輕念: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屍體一直到三日後才被找到。 

  從那樣高的地方墜下,屍體支離破碎,也被水浸泡的面目全非。 

  只是掌心與心口的傷疤卻毫不留情的昭示著屍體生前的身份。 

  慕繁漪,於她和他婚期的前三日墜崖,在她們成親的吉日里被找到。 

  她們一同買回來的桂花樹苗,也未能存活,枯萎在尋到她屍體的這一日、本是他們婚期的這一日的清晨熺微下。 

  靈堂布置起來了,容媽媽和閔媽媽里裡外外的打點著。 

  除了一同尋屍體的沈鳳梧、姜柔幾人,尚未有人來弔唁。 

  姚氏面無表情的拖著虛弱的身體坐在靈堂里,望著慕老夫人撫著棺木痛苦不已,望著慕孤松滿目的茫然與痛苦,望著桐疏閣的丫鬟婆子跪在靈堂里哭成一片,面上卻依舊冷漠。 

  在她們眼裡。 

  慕繁漪算是個好主子吧,護短,出手也大方,往後,哪還有她們這些人的輕鬆好日子。 

  她也算是個好孫女、好女兒吧,費盡心思的為慕孤松籌謀了如今的位置,替慕家打穩了根基。 

  或許這樣的眼淚里還有些真心的悲嗆。 

  姚氏望了眼庭院里的一片縞素,彷彿盛夏里的連綿大雪:「漣漪,你妹妹來找你了。你們兩個,下輩子別再投生到這樣的家庭了。不值得。」 

  「都是冤孽。」 

  姜柔站在一旁聽了,一時間竟覺得如今這個姚氏才是慕家最清醒的人了。 

  看著滿目悲覺的慕家人,她嗤笑著卻又忍不住自己先落了淚:「看看你們慕家如今有多榮耀,達官貴人、宗室皇親沖著慕大人的面子都來弔唁。想想也是可笑,她活著的時候,你們為了你們的前程讓她寸步難行,卻偏偏你們慕家如今的地位有一半是她的功勞。」 

  「哭!有什麼可哭的!活著的時候不見得你們有這樣的感情給她,如今又哭給誰看,慕繁漪么?她已經死絕了,看不到了。別自己感動自己了,實在可笑。」 

  慕孤松僵硬的站在靈前,緩緩蹲下身,一張一張紙錢焚燒在火盆里,在一片哀哀的哭泣聲中,有幾乎不可查的水澤被迅速湮滅的聲音,呲呲的,刺痛著神經。 

  老夫人頭頂著楠木棺,是聲聲的悔不當初。 

  作為姻親的姚家,早早來弔唁。 

  晴雲和冬芮焚著紙錢,橘紅色的火光將她們面上的淚照成湍急的河流。 

  淚水搖曳的目光睹見姚意濃的身影,晴雲瘋了一樣站起來,腳下凜冽不已的衝上前了幾步,將手裡的紙錢紛揚了整個靈堂。 

  她怒目著姚意濃,齜目欲裂,恨意翻天。 

  她所尊重的、仰慕的主人,就是因為這個賤人才會走上絕路的! 

  楚家人悲痛的神色里亦是不客氣的厭惡與鄙夷。 

  姚聞氏一驚,生怕她們說出什麼外人聽不得的話來,上了香,又不能立馬就走,忙使人把姚意濃帶去了姚氏的觀慶院待著。 

  而姚氏,卻並未等到那「姚家女贏了」的快感,只是覺得可笑。 

  這個世道里,情深的女子,註定沒有好下場。 

  桐疏閣院門口的一叢鳳凰花在炎炎流火里開的如火如荼,琰華站在緊閉的院門口,目光空茫茫的落在花樹上。 

  發現那長翹的花蕊似她拖曳在身後的嫁衣的衣擺,她就是這樣盈盈立在他的面前。 

  那樣灼灼烈烈的紅,倒映著幽藍碧空,似著了火一般,連周圍的光暈亦染上了淺淺的紅。 

  那一日,他於漫長斜暉間進到院中,她坐在窗口,青絲垂散,流霞的緋紅落在她身上,恰似鳳凰花瓣帶著千絲萬縷的光華紛飛在她身側,將她的歡喜、清愁與痛苦全數點燃。 

  而他,只看見了她的歡喜與清愁。 

  後來,他看到了,只是那一場痛苦的宣洩,他以為自己還來得及好好去喜歡她,卻不想,那一場淚,成了她對他絕望的訣別。 

  他想起了她的嫁衣,尋去千錦閣,千錦娘子指了火盆里被火舌吞噬的吉服:「塵緣盡斷,你們再無瓜葛了。我手裡出去的嫁衣,沒人穿,只會燒成灰燼。」 

  琰華只覺那燒去的是他的心,他去搶,然而一群綉娘擋在了他身前,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嫁衣消失不見。 

  他去桐疏閣,想看看、再看看與她相關的一切。 

  晴雲拿陰翳的眼色盯著他,拒絕他的靠近,亦吩咐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不許放他進去:「從此,這裡的一切與公子再無相干,公子自可去求娶自己喜愛的姑娘。水仙也好,玫瑰也罷,沒什麼不能了。」 

  「少在這裡表現你虛偽的情義!」 

  「一文不值!」 

  深夜裡,他悄悄去了她們一同看書說話的屋子,看到了那副綉品靜靜的綳平在綉架上,以他送她的那支木難簪子,劃破了一道。 

  將雄鴛和雌鴦之間劃開了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天塹。 

  空氣里還有屬於她的沉水香的味道,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到最後,她走的乾淨決絕,什麼都沒有留給他。 

  「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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