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人心之鬼蜮(上)
龍象山就算不復從前,帶到劍庭來的,也還有七千人,這當然就有七千個思想。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無疑都擁有不同的思想,但作為門派道統的弟子,首要學習的便是服從集體。孫玉珍作為新任掌教,無論他有沒有這個威望,無論他此前有沒有做出過突出貢獻,他都是這個集體的代言人。他的思想,他的言行,都代表著龍象山,於是他本身的存在,也就變成了一個統一的思想,一個集體的意志。
但是,龍象山的祖師,也就是藥王張若虛在著作藥王真經時,深入闡釋醫道與修行的關聯,闡釋天文、地里、人文、山川、草木、陰陽、五行等學識與醫道的相輔相成,從不同角度驗證各種醫術及病症的調理,由淺入深,逐漸以醫入道,在修行中感悟醫道的幽微與博達,在行醫用藥中體會修行路途的深廣與艱險。
二者可以說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水乳|交融不分彼此。因此,行醫就等同於修行,修行就等同於行醫。於是逐漸就形成了以「醫濟天下」為核心理念的大門派,而歷任掌教就算沒有明文規定,也潛移默化地被要求擁有「濟世之仁心」,對道統的存續,反而沒有別派那麼看重。
孫玉珍的做法,無疑就觸犯到了很多人,在天劍廣場時,他們都不說,那是為了維護掌教的威嚴,但此刻他們已是不吐不快。
這是天柱山上一個非常隱蔽的山谷,成片的草木綠蔭青苔,掩映著一個天然的足夠進出的岩縫,岩縫裡別有洞天,是一個傾斜的夾層岩洞。在山水灌木叢之間,居然有這樣一個空闊的場地,著實讓人意想不到。
這個岩洞空闊到就算容納下七千龍象山門人,也還不顯得十分擁擠,每個人都能得到一個或坐或躺的空間,無疑是絕佳的避難場所。
孫玉珍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要坐山觀虎鬥,這無疑激起了很多人的反對情緒。反對情緒最強烈的,是一個傳功長老,名叫梁素柔,本來她的醫德、修行、聲望全都足夠坐上掌教的位置,但因為她是蘇星宇的表姐,受到了蘇星宇「叛門」的牽連,所以遺憾落選。
梁素柔不滿孫玉珍已久,便帶著人涌到孫玉珍面前,當場質問道:「掌教帶我等來此作甚?」
孫玉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人,約莫有著千來個,他在裡面發現了幾箇舊面孔,暗暗記了下來,淡淡笑道:「就算是超然物外的龍象山,也有爭權奪利的現象。」
梁素柔道:「請掌教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孫玉珍道:「所以你帶著這些人,準備做叛徒?」
人群中立刻響起冷笑:「他表弟夥同外人弒殺同門,就為了坐上掌教之位,我看他們這個血脈都有反骨,估摸著也在覬覦掌教寶座。」
梁素柔十分憤怒,但還算理智,道:「這裡是天柱山,就算掌教不願對『昔日』的同道伸出救援之手,躲在別人的道場是怎麼回事?」她把『昔日』二字咬得很重,九大道統名存實亡的現象就這樣被赤裸裸揭示出來。
孫玉珍的臉色往下沉:「鳳九明明可以交出九霄雷音換取和平,為什麼要開戰?他要讓劍庭的弟子去送死,龍象山憑什麼奉陪?」
「就是就是,憑什麼奉陪?」
岩洞里登時響起十幾個附和聲。
「和平從來不是用妥協換來的。」梁素柔語氣堅定地說道,「我覺得鳳掌教是對的,所以我決定去幫忙救援傷患。」
「長老,我跟你去!」
「我也去!」
「還有我!」
雖然龍象山還有七千多個門人,七千多個思想,但在這裡無疑就兩極分化,成了兩個派系。梁素柔說走就走,根本不願再跟孫玉珍說半個字。而追隨者,大概只有七百多人。有些人是同意梁素柔的觀點,但卻不敢面對星靈。
從始至終,孫玉珍都沒有做聲,只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身旁一個心腹就很急,終於忍不住低聲道:「掌教,您怎麼真讓他們走了?那梁素柔的修為雖強,但咱們聯手還是能將她拿下的,正好來個殺雞儆猴不好嗎?」
孫玉珍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一個淡淡的冷笑:「蠢貨。」
「請掌教解惑。」心腹眼睛一亮,知道孫玉珍是故意放任。
孫玉珍卻道:「不要問那麼多,去準備開爐煉藥,以備不時之需。」
心腹無奈,只能依言去準備,可是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很輕的聲音:「我知道掌教的打算。」
「哦?」他心裡一動。
「你真的要我說?」那聲音道。
心腹以為是門下哪個長老給他傳音,不耐煩道:「快點說!」
「掌教放梁素柔走,若是劍庭戰敗了,那自然沒什麼好說的,是梁素柔他們倒霉;反之,則可以說是他派梁素柔去的,既可以挽回同為九大的情面,又可以繼續留在天柱山。」
兩人剛才的對話都是傳音,這些話卻是大聲說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一樣。
心腹目瞪口呆地看著人群中一個年輕的弟子。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因為聲音就是從他身上傳出來的。
這種事情本來聰明一點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留下來的人縱然不算貪生怕死之輩,也至少不是什麼正直的人,至少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可恥;可是把它堂而皇之地說出來,性質就不一樣了。
就好像一個靠女人上位的男人,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都知道他是什麼貨色;可是被當眾說出來,這個男人還是會感覺到非常丟臉。
孫玉珍現在就是這種感覺,所以臉色已變得鐵青,額上的青筋已一根一根凸現,如果不是正在被全部人看著,他早已暴起殺人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掌教光明磊落,怎麼會做這種事!」
心腹一個激靈,當即指著那年輕的弟子大聲喝罵起來,他已經在盤算著怎麼懲罰這個不懂事的傢伙,好讓孫玉珍不要連他也記恨。
「我,我沒有」那年輕的弟子睜大眼睛,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們心裡不是明白得很嗎?」詭異的聲音伴隨著詭異的笑聲,眾人這才發現聲音不是從年輕的弟子嘴裡吐出來的,而是從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上不知何時長了個東西,一個隆起來的包。
「何方妖魔,找死!」心腹厲聲叫著,人已撲了上去,一掌按在那年輕弟子的肩膀上。他運足真元的這一掌,就算是石頭也要粉碎了,何況這個修為連灌頂都還沒達到的年輕弟子?
年輕弟子跟那隆起的古怪的包,就被這一掌給劈得四分五裂。心腹偷看孫玉珍的臉色,發現已有好轉,心裡一松,厲聲對眾人道:「他已被妖魔附體,如不儘快殺死,下一個被附體的就會是你們了。」
他對自己的應對很滿意,既殺死了妖魔,又「懲罰」了這個「多嘴」的弟子。雖然多嘴的不是他,但誰叫他被妖魔附體了呢?正在得意時,忽覺眾人都還直勾勾地盯著他,他有些惱怒道:「你們看著我作甚?」
「不是啊長老,你你你,你的肩膀」一個弟子結結巴巴道。
心腹悚然一驚,低頭看肩膀,果然也隆起了一個包。這一回它竟不只是包了,它忽然裂開,竟從中長出一顆腦袋來,怨毒地盯著他道:「你好狠的心啊,方才明明是你叫我說的,現在居然怪罪我,還想殺我。」
這顆腦袋赫然是方才死去弟子的模樣。
「你胡說!」心腹又驚又恐,轉身對著孫玉珍試圖解釋,孫玉珍看到他這樣已先心生恐懼,哪裡還願意聽他說話,直接下令道:「殺了他!」
「不,不要殺我」
一個長老謹慎地沒有碰他,而是捻了個訣,只見一個虛無的鼎把心腹罩住,他驚恐地大力拍打,一身的修為不知怎麼施展不出半點。跟著鼎內突然出現一蓬丹火,一碰著他就劇烈燃燒,很快就把他燒成了灰燼,可算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眾人看到一個弟子一個長老,說死就死了,整個過程自然得就像他們還是個未開化的原始部落。冷靜下來之後,就都察覺到了不對,就算那個弟子被邪魔附體了,難道不應該先設法施救?為什麼會直接下殺手?如果換成是我怎麼辦?
一種不寒而慄的氛圍,在岩洞里慢慢地瀰漫開了。每個人都似乎警惕地看著身邊的人,似乎很懷疑他下一刻就會被邪魔所附體,然後連累自己;或者突然對自己下殺手。為什麼會這樣,他們不明白,卻也沒有功夫去探究。
「掌教,這個地方太邪門了,還是先離開吧。」一個長老道。
「哪有什麼邪門,只不過是因為你們心裡有鬼而已。」
孫玉珍正要說話時,方才那殺人的長老突然發出一個邪惡的笑聲來,而他的臉,竟然就在眾人的眼皮底下,慢慢地變成了心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