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夜魘
盡管蘇清然覺得,自己如此說太天真,太癡傻,但直覺告訴他,這樣做,是必須的,因為他在漸漸褪色,褪到無色,褪到夜色般的黑色。他等不到黯然失色那一刹。
月亮依舊無聲,但它順從地接替了褪色的角色。蘇清然有些吃驚。他不敢相信月亮真的能聽到自己的懇求。隨著月亮逐漸變暗,蘇清然感覺到自己的光芒漸漸強起來,向那土地身下的月光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最後,月亮淡出了紫色的天幕,融到了那暗色的背景裏。
蘇清然這時,卻達到了他光芒的極盛。
天上的月亮消失了,地上的月光依然在繼續,更加柔和,更加幹淨。
月光是有限的,蘇清然漸漸地又褪色了。他沒有去抓身體裏留有的那些月光,隻是任由它們從他身體裏溜走,如月亮般隨意地讓身旁那塊土地去吸取這月光。他感覺得到,大部分的月光,全被土下那個東西,吸收了。
如果不是蘇清然臥在那片銀色土地上,那東西不會有如此充足的條件去吸取那麽多月光。
蘇清然打算將那月光持續供應一夜一日,他的直覺告訴他,他身下的那片土地需要持續的月光照耀,在白天,他會用月光擋住日光,隻留月光。
同樣的深夜裏,楊融走出品清廬,來到一個不起眼的閣子。
她推開門,又回手關上,走到一張床前。
床上躺著一個淡黃衣衫的男人,雖然閉著眼,但那氣質中的高華,依然毫無保留地傾瀉出來。
楊融緩緩坐下,輕輕摩挲著男人的臉。
“自我第一次見你,你就是這般好看。”她歎了一聲,“你為何要生成這樣,讓我少看你一眼都做不到。清然啊。”她頓了頓,又道,“你醒來。隻要你醒來,我便與你一起走。”
男人依然沒有睜眼,楊融低下頭,淚水順著鼻尖,滴滴墜落在他的臉龐。
“清然,我曾幾次懷疑我們有緣無分。我們來到末界這許久,相見的日子卻少得可憐。我拚了命地想要靠近你,我們卻一次又一次地錯過。我曾告訴自己,如果此生注定有緣無分,下輩子我一定會拋下一切找到你。可是,你卻告訴我,你隻有這一世可活了。”
“這教我如何還能忍心拋下你?”楊融伸出手,扶起他,將他的頭,搭在自己的肩上,就像是個母親在安慰自己的孩子。
似乎是感受到這擁抱,他緩緩睜開了眼,身體也逐漸地恢複了力氣,伸手將楊融抱在了懷裏。
“融兒,融兒,這一夜,就是屬於你我的,好不好?”他的聲音粗重中帶了喘息,聽得楊融心中一熱。楊融沒有抗拒,任由他將自己放在了床上。
閣子中,忽然起了風。秋風吹動床上的紗幔,一層清澈的寒涼罩在二人身上,卻絲毫沒有澆滅二人心中的火熱,反而讓那熾熱,更加肆無忌憚地燃燒!
他的眼睛濕潤,像是浸了滿湖瀲灩,含著說不出的柔情和繾綣。她的目光熾熱,像是燃了滿秋紅葉,染著無限的熱情和激動。
楊融閉上了眼。
男人方欲俯身,忽然,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她的臉……
他輕輕揚手,楊融的麵容,瞬間從蘭乃桑的,變成了她自己的。
他看著這張臉,終於欣慰地笑了。
早知如此,不如早將你的頭換回來。
他深深地望著楊融,嘴唇緩緩下移,從她的額頭,移到了她的嘴角。
完美的契合,無限的沉淪。
……
清然,我們之間的緣分,終於讓我感受到了真實。
清然,這一夜之後,我們是真真切切屬於彼此的了。
楊融閉著眼,眼前卻不再是習慣的黑暗,反而浮滿了幸福的顏色。
自始至終,她一直緊緊握著他的手,從未鬆開過,直到一縷曙光透過窗紙,瀉到她的眉間。
她輕輕睜開眼,幸福地望向身邊那執著自己之手的男人,臉上的微笑卻像是遇到陽光的霜花,刹那消弭。
那男人身上穿著半截淡黃色的衣衫,可他的臉,卻是一片瘡痍,熟悉的瘡痍,像是一片嵌著碎石的灰色沙漠。
這男人,是何風。
一聲淒厲的尖叫,像是一道折疊的閃電,切斷了風央城上空的唯一一片流雲。
陽光,傾瀉下來。
閣子裏,何風坐在楊融的麵前,笑容複雜地望著她。
“融兒,早上好。”
楊融發絲淩亂,雙手掩麵,大口地喘息著,直到周圍的一切被陽光曬滿,方才放下手掌,睜開眼睛。
她再一次看清了麵前那人的模樣。
是何風無疑。
何風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地看著楊融。
“昨夜……是你?”楊融的聲音顫抖,目光遊離,似乎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何風歎了口氣,“沒錯,是我。”
楊融的臉倏然憔悴得與清晨判若兩人。“為什麽。”她輕輕問,“為什麽要騙我!”
何風歎道,“我並沒有騙你,我隻是躺在這個閣子裏睡覺,你便來了。”
楊融道,“昨日你明明帶我來,告訴我清然在這裏養傷!”
何風的臉色逐漸變得陰鬱。
“你昨夜說的話,可還記得?你說,你要和他一起走。”
楊融聽了何風的話,沉默了許久。
“所以我不甘,我要留下你。”何風平靜地說,似乎在說一件非常正常不過的事情。
“哪怕我變換成我最討厭的人的模樣,我也要留下你。融兒,現在你已經沒有選擇了。就像你之前說的一樣,和我在一起,好麽?”何風的眼神逐漸從平靜變為憐憫,溫柔地看著楊融,伸出手去替她拭去眼角新生的淚水。
楊融的目光忽然變得極冷,她拂掉何風的手,從床上站起來,道,“何風,我從沒想過你會用這種方式來挽留我。”
何風的表情忽然變得極為可憐,“融兒,難道你要離開我?”
楊融笑歎一聲。“算了。”她轉身,徑直走到屋外,步伐匆匆,似乎什麽也沒發生過。
何風麵色複雜地看著楊融的背影,忽然道,“他流了一夜的血,已經快死了。”這話聲極輕,可楊融聽了這話,卻忽然住了腳步。
她站在陽光下一動不動,就像一個雕像。
陽光照著她染血的下襟,照著她淩亂的衣衫,為她的發絲,染上了一層金色。
一陣秋風吹過,吹得她的額發,輕輕晃了晃。
就像是機關被觸發,楊融的骨骼頓時錯位般扭曲,她身子猶向前,卻猛地轉頭,淚奔大吼,“他在哪裏!”
何風從床上緩緩爬起來,走到了楊融身邊。
“走吧。”他輕輕說,聲音枯寂得,像是深秋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