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由不得
綠衣的女子遙望著天際，耳邊出現了一個清澈悠遠，又無比複雜的聲音。聲音興奮，又裹著滿滿的愛意，有心滿意足的坦然，又有忐忑不安的試探。
楊融坐在櫻樹枝上的身子僵了僵，緩緩地轉回了頭。金黃的暮色順著她的額角描過她的腮抹到她的下巴，勾勒出一條精致到驚豔的曲線。
她的臉如今滿是驚訝的喜悅，甚至於她臉上的每一根淡金色的絨毛都在因為驚喜而顫抖。
她的眼和嘴角，更不必說。
蘇清然蹲在她身後的枝頭上，微笑看著她。暮色讓他飄蕩的長長墨發染上了一層瀟灑的金色，遠方的陽光映在他的眼睛裏，仿佛鏡心湖上澄澈晶瑩的波光，他淡黃色的薄衫上沾了汗水，半遮的鎖骨沁出細細的晶亮，他渾身上下，都在書寫著最溫柔，最驚豔的憧憬與幸福。
楊融轉過身，輕輕捧住蘇清然的臉，搖了搖頭，濃密的睫毛擋不住她的眼淚，她的眼眶，頓時紅於天邊的霞。
“清然，你為什麽要來？”她心疼地問。
“為了你。你若有事，我絕對原諒不了自己。融兒，你還好嗎？”
楊融點點頭，“我一切都好，我沒有生病，我好得很。”
蘇清然的眉毛頓時舒展開，“如今，我知道何風騙了我，比我沒被騙還高興。”他握住楊融的手腕，“融兒，我這次來，就是帶你走的。”
楊融低下頭，不再看蘇清然的眼睛。
“清然，對不起，我不能和你走。”
蘇清然愣了一愣，又笑道，“融兒，我知道，你是在說違心的話，我不會信的。”
楊融道，“我已經答應了何風，這輩子，陪著他。”
蘇清然皺了皺眉，眼中的喜悅像暴風雨前的陽光，褪得一幹二淨。
“為何？”
楊融歎氣道，“何風他，為了我，毀容了。我不忍心看他，就這樣自己活下去。”
這一刹那，蘇清然有些黯然。他竟不知說什麽才好。他承認，自從來到末界，是何風，一直在照顧楊融，一直給她，最為認真的嗬護與愛。
可是，可是他，他如今已經看不清她的模樣了，方才強行動用神識意念之法，讓他的魂魄詛咒，進一步爆發了。
如果他說，他馬上就要魂飛魄散，融兒她，會如何選擇？
蘇清然苦笑，臉上的喜色頓時蓋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蒼白。楊融怦然心驚，問道，“清然，你怎麽了？”
蘇清然哪裏舍得告訴楊融自己的情況，他隻是擺擺手，笑道，“融兒，我沒事。何風他，他私造武器，暗中欲挑起戰火，借刀殺人，覬覦整個末界的統治之權，若我不來打他，恐怕他以後，將變成一個大魔頭。”
楊融道，“清然，風哥他，他已經答應我，不再做這樣的事了。那些武器，他也不會再用。”蘇清然眼底的黯然忽然燃起了隱隱的怒火。“風哥？你叫他風哥？”
楊融別過臉去。“清然，我與你的緣分已經斷了。風哥他隻有這輩子會記得我，而我與你，既是天定的緣分，我們下輩子，還可以再相見。”蘇清然聽得楊融的聲音哽咽，又氣又心疼，心裏忽然非常別扭，忍不住說了一番話。
“嗬嗬，你可知道，他何風，還有下輩子，而我，卻再也沒有……”他語氣極硬，語速極快，說到這裏方才發覺不妥，猛然住口，卻為時已晚，楊融猛然回頭，盯著蘇清然的眼睛，眼眶盈滿了淚水，“你，你說什麽？你再也沒有什麽？”
蘇清然惶然地搖搖頭，“沒有，沒有什麽。”楊融猛地抓住蘇清然的肩膀，卻突然發現，他的肩膀竟比之前國試時瘦了更多，心疼地問道，“究竟是什麽？”
蘇清然沉默了半晌，等到遠處胡楊樹上的血色已經褪為暗淡的金色，方才開口。
“再也沒有，沒有……”他的目光躲閃，楊融捧住他的臉。
“你不對勁，你怎麽了，你快說啊！”
“我快死了。我死以後，就會灰飛煙滅，這天地間，就再也沒有我了。融兒。”
楊融的眉頭皺得似是能滴出水來，她搖著蘇清然的臉，“清然，你說的是假的，對不對？你隻是想要我陪你回去，對不對！你膽敢騙我，我，我不信！”
蘇清然微笑著扶住她的手。
“融兒，不要哭。笑一下，笑得久一點。”他的臉色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差。巨大的恐懼爬上了楊融的心頭，她的眼睛睜得大大，嘴角上揚，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蘇清然轉轉手上的戒指，取出一副眼睛，戴在臉上，眼睛忽然間更加有神，盯著楊融的臉。
“還好，這副眼鏡，還能讓我看清你的臉。”他的嘴唇失去了原本的潤紅，輕輕翕動著，似乎在無聲地讚歎楊融的美麗。
楊融卻再也笑不出來，一把將蘇清然抱過來，失聲大哭。
他如今連我的樣子都看不清了，難道，難道他說的是真的？
蘇清然伸出手，去擦楊融的眼淚。
“融兒，不要哭。你放心，我的最後一縷魂魄，會留給你。”
楊融推開蘇清然的手，卻又似乎意識到不舍，猛地抓住來，飆淚喊道，“誰稀罕你那一縷魂魄！”
蘇清然道，“融兒，和我走。現在就和我走。”
楊融淚眼模糊地看著蘇清然。“蘇清然，我恨你。”
蘇清然愣了，繼而又笑了。
“對不起，融兒。”
楊融抽了抽鼻子，望著遠方的天色，那天色已經變得陰暗，黃色混了夜晚的藍黑，顯出了一種枯萎的灰黃色。
“你難道沒有辦法活下來嗎。一定要這樣？”
蘇清然搖搖頭。“我不知道。”
楊融擦了擦眼淚。
“我不願與這樣的你在一起。我不與你走。”她斬釘截鐵地說。
蘇清然又一次沉默了。他知道自己變成這樣，都是自己的責任。
他好多次想要自私一點，找到融兒，便再不問這末界的任何人事。
但這無邊不平山水，無盡錯亂紅塵，無數苦難生靈，由不得他不在意，不心疼。
他自從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知道，這一切，和他離不開幹係。
就算他的生命到了最後一刻，他也不能放棄去愛這天地間的生靈，但凡他能承擔的，他必承擔。
融兒，你有理由不接受這樣的我，但若你接受了……
在我心裏，你就是最偉大的女人。
“哈哈哈，好啊，你果然守約定。蘇清然，久仰大名，今日得見，的確不同凡響。”
蘇清然回頭，眯著眼，終於在夜色下看清了，一張銀色的麵具背後，一雙尖銳凶狠的眼睛。
“既然主帥都親自來做人質，這仗，似乎也沒必要打下去了，你說，是嗎？”
楊融的臉色大變，蘇清然卻依然淡定從容，緩緩站在了櫻樹枝上，淡黃色的薄衫在晚風裏鼓蕩，一種仙人般的風姿和居高臨下的氣度混合在一起，讓何風覺得有些刺眼。
“有沒有必要，還請你拭目以待。”蘇清然平和地說，似乎根本沒有意料到自己的處境。
何風冷笑一聲，搖搖頭，一揚手。
蘇清然的身子忽然一僵，就像是被暴雨打下枝頭的花瓣，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