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殺局
所有人,在蘇清然的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伏身於地,長長念誦道,“陛下王後福澤千秋,德被萬代,永結同心,聯手治國,我天垂百世之幸!”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拖著長音,有幾個機靈的,似是約好了一樣,抬起頭來,高聲唱道,“陛下臥薪嚐膽終登大寶,吾輩有幸,生而逢時,得與陛下共慶此日!”
祝仰止如今被場景中的情緒所感染,心情大好,看起來已在喜得瘋狂的邊緣,他又大笑三聲,道,“說得好!說得好!哈哈哈哈!”
蘇清然站在祝仰止身邊,不知怎地,他覺得祝仰止此刻的瘋狂笑意,不像是真的,反倒像是一場,誇張了千百分的大戲。
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卻因這念頭牽起的劇痛,而倏然放下。
若當真如此,我便繼續隨他盲下去。
此時,便見祝仰止一揮手。
平台之上,鄢語雪和“陳尋風”所在的地方,長矛忽然揮動,紛紛指向鄢陳二人。
兩人順從地從龍椅上下來,走到了台階之下,平台上的一個角落裏。
龍椅空懸,鄢語雪看著龍椅,臉色灰敗,眼色像摻了血,很是難看。
祝仰止拉著蘇清然,昂首向那平台之上的龍椅緩緩走去,走到中央一處台階,站定。
此刻,有大監一列上前來,擎著龍冠,鳳印,玉璽,聖旨,走到了祝仰止和蘇清然麵前。
祝仰止戴上龍冠,接過玉璽,蘇清然取過鳳印,大監字正腔圓地宣讀聖旨。
聖旨念完,收好,祝仰止和蘇清然一同繼續向龍椅走去,走到了龍椅麵前的平台上,半轉過身,向下俯瞰著群臣。
這是天垂之國國都最高的地方,仙都台,仙都台隻有冊立儲君和新君登基時,才會在歸元廣場的上空出現。
從這裏可以俯瞰天垂之國的每一寸國土,看遍天垂之國的每一個生靈。
而這般視野和萬民拜服的景象,隻有手持玉璽和鳳印,站在仙都台上的君後,才能欣賞和享受。
祝仰止目光清明中帶著一絲瘋狂,一半哀傷一半歡喜地望著腳下的萬裏山河和無限生靈的順服目光,在仙都台上緊緊握著蘇清然的手,仰頭向天,發出了放肆乃至於乖張的大笑。
他的笑聲是那樣的大,那樣的尖銳以至於慘烈,如吹斷九重流雲的巨風,如劃破無盡蒼穹的閃電,其間寄托著無數的辛苦,心酸,怨恨和……解脫。
蘇清然輕輕呼吸著仙都台上清新的空氣,卻從未覺得自己的胸口有今日這般沉重。
縱然是當初四葉蠱發,魂魄詛咒時的心痛,也未必有這等煎熬。
站在仙都台上,他的視線比以往清楚得多,可以看清很遠的景色。
他的目光哀傷,慢慢地落在那片紅衣海洋之外,一條大理石的地平線上。
他在等一個人,一個早該出現,但至今還沒有出現的女孩。
忽然,地平線上,有一處散亂發絲飄揚。
那是極為細微的發絲,很難看清。蘇清然眼中,卻同時燃起了光。
那是一種混合了期待和推拒的複雜光芒。
那地平線上有人頭發散亂,汗水貼身,咬牙切齒,渾身顫抖,銀色衣袍血跡斑斑,一雙赤足骨肉模糊,可目光卻是鋼鐵般堅定,烈火般明亮,有著歇斯底裏的決然,和不顧一切的瘋狂!
那是他的女兒。
他的女兒背後,背著一座山,一座和她的身形比起來,堪稱為山的人。
她站在台階的邊緣,身後就是懸崖。
她弓著身子,形容狼狽,可站得比以往何時都更踏實。
祝仰止顯然也看見了可如玉。
他拍著手哈哈一笑,喊道,“真有儲君的樣子!不過不巧,我現在是新君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瘋狂,又有一絲幸災樂禍和報仇雪恨的快感。
這句話未等傳到可如玉耳中,就被高台上的烈風吹得幾不可聞。
可是,可如玉依然渾身一抖。
她的瞳孔陡然收縮,就像是一頭即將發狂的獅子,方才祝仰止的那番話,雖然細微至極,卻依然狠狠地刺激到了她的神經。
她的目光如尖刀般逆著日光和雲霧刺到仙都台上,雲霧漸漸散開,她才發現,祝仰止身邊,竟然還有一人。
那人的氣質,風度,麵容,她平日最熟悉不過,喜愛不過了。
她的目光陡然一縮,臉上憤怒的血色忽然褪去了半分,額頭隱隱顯出了一抹蒼白。
“師……師父……”她愣在原地,無論如何也想不清楚,為何姬無憂真的與祝仰止站在一起。
“嗯……”鍾如是在她的身後痛哼了一聲。可如玉渾身一個激靈。
她忽然覺得從腳底傳上了一股巨大的力量。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於是,出乎祝仰止意料地,那顫抖的女孩,無視台上群臣的反常和異樣目光,無視平台遠處蠢蠢欲動的刀山矛海,無視魔鏡裏沸騰詫異的人群,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了一聲:
“快!來!救!人!”
幾乎是與此同時,平台角落裏一聲威嚴的女聲響起。
“殺!”
“殺”字出口的同時,角落裏一根長矛,忽然動了,以黑夜的隱秘,閃電的速度,插進了長矛隊長的胸膛。
之後的一瞬間,所有的長矛,都被人扔到了地上,長矛隊的所有人,以及其他所有侍衛,在同一刻,舉起了手。
然後,靜寂在廣場上的紅衣群臣,也動了。
四麵魔鏡裏傳來一陣天雷山雨般的驚呼。
整個平台上,幾乎所有人,都同時將手伸到了懷中。
然後不約而同地掏出了一支槍。
齊刷刷的槍口,堆成了一片黑雲。仙都台上雲霧蒸騰,祝仰止卻看得清楚。他的臉色慘然,微笑卻燦然灑脫,像仙都台之上射穿雲彩的陽光,明豔到幾乎透明,就像要消失了一般的透明。
他似乎早已料到了自己今日的消失。
他笑著拉起蘇清然的手,“無憂,我很欣慰。終於有一天,這一切實現了。”
蘇清然望著祝仰止,張口欲言,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祝仰止道,“不論到何時,你都是我的王後。”他臉上的微笑,如今竟帶上了一絲壯烈的氣勢。
忽然,他的笑容凝結。
一陣密集的槍聲,如鞭炮般在平台下劈啪響起。
蘇清然忽然決絕地笑了一下,飛身擋在了他的前麵,鼓動袍袖,狂風驟起。
祝仰止的笑容,此刻被時間扯得極長,被暴怒撕得粉碎!
“不!”
“不要!”什色大喊,拳心金光,立即爆射而出,卻根本來不及去救人。
“不要!”落妙大驚,伸出手去,卻夠不到那台頂的人兒,心陡然冰涼。
“不要!”可如玉才緩過神來,眼看著自己的師父下一秒就要變成篩子,拚了命一般向前衝去,卻腳下一軟,狠狠跌在了地上,再無力馱著鍾如是站起。
群臣中有一半的人跪下,丟了手中的槍。
他們痛聲疾呼,“不要啊聖主!”
一片嘩然中,鄢語雪隻是端起了一杯大監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
她沒有去看台上的景色,她隻是冷冷地瞟著冒煙的茶水。
茶水很熱,她的心卻寒了。
這一場,全殺了,最好。
千枚子彈劃著光滑的弧線,飛速地射向仙都台上那伸開雙臂欲待阻攔的單薄身影。
所有人,都在看著這一切。
這瞬間還未消逝,卻已被所有人看為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