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朋友
一方麵是因為姬府在明軒街的最裏頭,人們向唐家扔垃圾也走不到那裏;另一方麵,人們也不想往姬府扔垃圾。
因為這幾日,和唐家叛國這件驚天大消息一起,偷偷傳的還有另一個消息——唐家之所以撐不住,除了多位官員聯合彈劾施壓之外,最重要的,還是明軒街姬府的主人——姬無憂參的那一本,至於那一本內容是什麽,消息的主人沒說。
百姓的想象力是強大的,一件大事背後,總有很多奇思妙想,彌漫在包子攤前,茶館裏,飯桌上。
“唐家全抄了啊!”
“那些小姐丫鬟,夫人老爺,現在每天都隻能吃鹹菜了,想想,真慘啊。”
“我們每天至少還能吃到包子,他們連包子都不敢買。”
“嘖嘖,你們說,唐家老祖在朝中這麽高的地位,他要是幫唐家說說話,唐家也不用這麽慘不是?”
“唐家老祖這是什麽意思呢?唐家這麽大的家業,他就舍得一下子全抄沒了?唐家這子子孫孫的前途,他都不在乎?”
“我猜啊,很可能是因為一件事。”
“什麽事?什麽事?”
“你們都忘了,唐家不論怎麽抄,有一個人還是抄不到的。而那個人,才是唐家最出息的。”
“你們說的是……”
“西海王啊!唐十八少啊!”
“有道理!等唐十八少從西海回來,如今這破敗唐家,還不巴巴地等著他接手?”
“嘖嘖,隻怕,到時候他都不屑接手這唐家咯。”
“你們說說,現在唐家倒了,朝中哪家的官兒,勢力最大?”
“韓家?”
“我覺得不是。”
“鍾家?”
“也不對。”
“江家?”
“不一定。”
“我覺得是姬府。姬大人為官清正,才華橫溢,又立下大功,還是公主的師父,還被陛下用宮中的轎子接送,我看,這接下來,最紅的人,應該就是姬大人了。”
“有道理,有道理。”
“是啊,陛下能因為姬大人參的那一本就抄了整個唐家,看來姬大人在陛下眼中,比唐家還要有分量啊。”
“這姬大人……厲害得有點可怕啊。”
姬府,人們口中那“可怕的姬大人”閉著眼躺在一把軟椅上,聽重夏念帖子。
幾乎是從唐家出事開始,嗅覺靈敏的朝中官員就開始向姬無憂刷存在感。
就連江上流都來派江川送禮物。
這次和江川送的山珍海味不同,江上流送的禮物,更顯得高雅,似乎在暗暗奉承蘇清然。古玩,字畫,熏香,名酒,變著法兒的討好,蘇清然看了看,擺擺手對江川道,“江公子,煩請回去告訴江大人,他的好意我領了,但這些東西,不能收。”
江川有點驚訝,卻也不敢違了姬無憂的意思,灰溜溜的回去了。
稍許,江上流又送來一封信,信裏拐彎抹角地在問:姬大人為啥不收禮物。
姬無憂笑著回信,就寫了寥寥幾字:你我權力太大,這般,對大人名聲不利。
信送出去,蘇清然不再去想,打算小憩一會兒。
就在這時,門外又有人來報,“祝大人來了。”
蘇清然聽得這話,頓時沒了睡意,笑道,“請祝大人到客廳,我隨後就來。”
待門房走了,蘇清然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可以一如既往地對祝仰止笑,裝作一無所知,但他如今,卻覺得笑容比往時沉重得多。
自從林世香等人彈劾唐家,蘇清然就知道,那原本一直查不出來的神秘組織的首領,就是這位在客廳等著他的好朋友。
這就好像是讓一條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毒蛇爬到了自己的家裏。
毒蛇很毒,但從未對自己露出過牙齒。
但自己不知道,毒蛇是否會殘害更多的生命,也不知道,毒蛇是否有一天,會對自己下口。
蘇清然很同情祝仰止,他也很理解祝仰止,所以他才冒了那麽大的險來幫助祝仰止找出唐家的軟肋。
在蘇清然心裏,祝仰止是他的好朋友,和唐十八少、什色一樣好的好朋友。
所以他很不想接受這個現實,可他必須要做出應對。
既然他已經完全確定祝仰止是神秘組織的首領,他就有必要弄清楚,祝仰止在扳倒唐家之後,究竟還要做什麽。
此刻雖然已是早冬,但窗台上的養魂花,依舊冒出了嫩青色的新芽。這花,一如祝仰止所願,長得很努力,長得很茁壯。
蘇清然望著那花葉,捏著拳頭,暗暗許諾:祝兄,不論你做過什麽,隻要你不是冥頑不靈,不會禍國殃民,我都會幫你懸崖勒馬,改正錯誤,洗脫罪名。
蘇清然不輕易許諾,但他的許諾,很少不被達成。
他既在心中做了這樣的承諾,就是相信,祝仰止一定不會讓他失望的。
蘇清然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襟,揚起了笑容,向客廳走去。
此時的蘇清然想不到,他如今的所有希望和許諾,最終都會落空。
客廳裏的祝仰止,看起來有點激動。
他一見到蘇清然,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迎過去。
“怎麽樣?感覺好些了嗎?”祝仰止仔細打量著蘇清然,唯恐看出蘇清然一點不舒服的樣子。
蘇清然笑著拍拍祝仰止的肩膀,“好到已經可以和你喝酒了。這些日子在家裏偷懶,都沒來得及恭喜你大仇得報,今天要和你好好喝一頓。”
祝仰止道,“我就是來找你聊天的,有酒更好!”
茗洛茗泠布置了席案,端上了酒菜之後,就被重夏領到了一旁,避開了二人。
蘇清然和祝仰止慢慢品酒,慢慢聊天,就像兩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祝仰止喝得很多,說得也很多,可以看出,他今天很興奮。
漸漸地,他的臉上蒙了一層酡紅。
他眯著眼,看著蘇清然,忽然微微一笑,拾起一根銀箸,輕擊玉碗,低低吟唱起來。
“這些年,一個人”
“風也過,雨也走”
“有過淚,有過錯”
“還記得堅持什麽”
“……”
早冬的風很冷,祝仰止的歌聲沾了酒氣,軟軟的,懶懶的,有點單薄,似乎風一來就會吹散了,可那歌聲裏偏有一種孤寂的味道,任風如何刮,也刮不走,頑固地唱到人的心裏去。
蘇清然看著祝仰止傻傻的笑,忽然很心疼。
他也取了一根銀箸,敲起玉杯。
“真愛過,才會懂”
“會寂寞,會回首”
“還有你,在心中”
同樣的旋律,被蘇清然唱出來,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與心疼,似一塊柔軟的棉花,輕輕地貼在祝仰止的心裏,讓那流血的心,得了些許溫暖,些許溫柔。
祝仰止輕輕皺著眉頭,看著蘇清然,“好弟弟,好無憂,聽見你的聲音,我真的不再憂愁。”
蘇清然不再唱,拍拍祝仰止的手,問道,“祝兄,我……想問你。”
“你說!”祝仰止豪邁地大叫一聲,伏在桌子上,一雙俊美的眼睛,微微紅了,就直直地望著蘇清然,目光似在望著空月遠山,朦朧不知所至,又似望著歸來的親人,熱切而溫柔。
被這樣的目光看著,蘇清然的勇氣,忽然漲了幾分。
“祝兄,那些配合你彈劾的人,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棋子。”
祝仰止聽了這話,一愣,可那朦朧熱切目光卻沒變,眼睛彎彎笑了。
“沒錯,早知道瞞不過你,我就沒打算瞞你。”
蘇清然見祝仰止坦白,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地感到愧疚。
他從未對我設防,我卻時時刻刻在調查他。
看著祝仰止迷蒙的眼神,蘇清然鼓起勇氣,鬼使神差地又問了一句話。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這樣問。
可他在那一刹,竟就是忍不住想知道祝仰止的答案。
“那是不是有朝一日,我也會變成你的棋子?”
蘇清然問出這句話的同時,心痛了一下,眼睛卻牢牢地看著祝仰止,似乎想捕捉到那意料之中的猶疑。
可蘇清然沒看見一絲一毫的猶疑,他隻看見祝仰止的笑容,無比友善純淨。
“無憂,我要你記著,我就算動遍天下人,我也不動你。”
祝仰止平平伸出手,他的手沾了月光,晶瑩美麗。
蘇清然看著那隻手,有些發愣,自己的手,卻不自覺地伸過去,和祝仰止的握在了一起。
祝仰止認真地看著姬無憂的眼睛。
“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若是動了你,和殺了我有什麽區別?”
這句話樸實溫柔得很,卻在蘇清然心裏似棘鞭抽過。
他把我當成唯一的朋友。
而我,在做什麽?
此時,祝仰止又抬起了手中的銀箸,繼續唱起來。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
“一生情,一杯酒。”
祝仰止唱著,唱著,舉起了一個酒杯,碰了碰蘇清然的,一飲而盡。然後繼續唱:
“我們都曾孤單過,”
“一聲朋友你會懂。”
祝仰止還在唱,蘇清然抿了抿唇,舉起被祝仰止碰過的酒杯,閉上了眼,一飲而盡,淚珠,從眼角滾落。
祝兄,我這輩子不曾虧欠於誰,於你,我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祝仰止見蘇清然喝了酒,咧嘴笑了,又唱:
“還有傷,還有痛。”
“還要走,還有我。”
蘇清然記得,醉倒前最後一眼,祝仰止的眼睛,比星星的還要明亮美麗。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醉倒,第一次毫不設防地醉倒在一個“惡人”麵前。
蘇清然選擇醉,仿佛這樣才能讓他證明,祝仰止真的是他的朋友。
……今夜若是不醉,他於心不忍,於心難安。
——
借用“朋友”歌詞,實在是覺得太適合了。在此對劉思銘先生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