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女強人的眼淚
韓毓突然覺得自己的手指格外冰涼。
他這下理解了為什麽青神府裏有人不願他進來探看了。
因為這個秘密,實在太過驚人!
韓毓看著那冰棺中的臉,不知說什麽好。
秘密之下的發現,往往都是真實的。
若姬無憂的身份當真是假,宮裏那位王後,就必是個冒牌貨。
聯想到姬無憂之前的手段,氣質,品性,韓毓心中對這個秘密,不自覺又信了幾分。
他還真是很像陳尋風……
想到這裏,韓毓感覺身體裏的血突然“嗡”地一下湧到了腦子。
如今姬無憂是死了的!
若我將姬無憂的真實身份告訴陛下,這該引起多大的震蕩!
陳王後被人冒充,真正的王後陛下死在西南,以身殉國。陛下之怒一起,西南恐怕難免戰火!
韓毓的拳微微捏緊。
若他不來這一趟,姬無憂或許就在西南葬了,那秘密,再無人知。
但那假王後在國都,不知要禍害多少人。
可他今日來了,這秘密便如一股危險的火苗,若尋不到合適的開啟方案,必將引發巨大的禍患!
韓毓正在猶疑,忽然覺得頸上一涼。
重夏手裏,拿著一把刀。
“你,下來,否則,死。”
韓毓苦笑,乖乖地站起來,環顧著四周不知何時架起的密密麻麻的羽箭,順從地隨著重夏,躍下了祠堂的屋瓦,來到了祠堂前的空地上。
祠堂通明的燈火中,落妙叉著腰,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韓毓。
韓毓見落妙如今這般模樣,心裏微微一震。
她這些日子,竟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
威嚴自信,仿佛陛下親臨。
落妙見被擒者是韓毓,並不意外,開口問道,“韓將軍深夜上房揭瓦,所為何事?”
韓毓被重夏用刀架著脖子,看著麵前這頤指氣使的宮女,感覺有點怪怪的。又一聯想到自己是奉王命而來,當即理直氣壯道,“我奉陛下之命,特來探查姬大人下落,遭青神府無理阻撓,方才出此下策。敢問落妙姑娘,你不但不給國都回信,還阻止我奉旨辦事,你的立場何在?是要我回國都告訴陛下,落妙姑娘其心已殊?”
落妙走下了台階,走到韓毓麵前,冷冷道,“韓將軍,相信今夜的事情,已經足夠讓你清楚,我阻攔你的理由。如今,既然你已經知道無憂的秘密,你會怎麽做?”
韓毓聽到這番話,表情變得嚴肅道,“我,我不知道。”
落妙歎了口氣,“無憂對此事本就自有打算,若他醒來,一切就都簡單了。為今之計,你隻需要向國都稟告,無憂正在養病,而我因為伺候無憂,也病倒了。之後我會就回信不及時一事,向陛下修書道歉。”
韓毓仔細看著落妙的眼睛,問了一句,“無憂他,真的是嗎?”
落妙點了點頭。“我隻能說,你所見的,都是真的。”
韓毓笑道,“放心,我不會多生枝節,他若需我相助,絕無二話。惟願他早日醒來。”
落妙笑了,揮揮手,重夏放下了手中的刀。
韓毓見落妙如今地位如此之高,手腕如此之強,心裏不免有些駭然,感慨道。
“落妙姑娘變了很多。”
落妙道,“同他在一起久了,自然要向他學習。”繼而又溫婉笑道,“今夜更深露重,韓將軍既然來了,不妨在青神府上小住一日,落妙可以向將軍仔細講述這幾日的事情,以免回朝之時,發生誤會。”
韓毓見落妙忽然變得如此溫柔,心裏又有些不自在,但又說不上什麽不對,隻好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
落妙忽而幽幽道,“韓將軍若想仔細看看無憂,便隨我來。”
韓毓跟著落妙,一步步走進了祠堂。青神府的侍衛,瞬間如風般散去。
祠堂內外,隻剩下落妙,重夏,祖靈和韓毓,還有姬無憂。
韓毓認真地看著冰棺裏的姬無憂,聽著落妙在一旁的講述,這樣過了許久才完全消化了姬無憂就是陳尋風的事實。
即便接受了姬無憂是陳尋風,韓毓依然對陳尋風從洞薩密藏到青神山頂所行的一切,表達出了極大的震驚。
因為這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了陳尋風在國試中顯示的能力。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青郡上上下下會喚陳尋風“聖主”,為什麽連陳尋風身邊跟著的侍女落妙,都能在青神家族中獲得如此高的地位。
出於一些考慮,落妙沒有將與鮮鮮和祖靈有關的事告訴韓毓。
即便如此,韓毓看向冰棺的眼神,也已經完全變了。
這一夜,落妙講了很多,到了後來,韓毓漸漸睡著了。
落妙派人將韓毓送到房間休息,自己繼續在蘇清然的棺前靜靜地守著。
重夏,祖靈也依然在。
月光從漏掉的屋瓦滲進來,混合在祠堂金色的光裏,灑在蘇清然的冰棺上。
重夏今天哭了很多次,夜裏強打精神抓住了韓毓,此刻,也靠著冰棺睡著了。
祖靈在蘇清然的棺前日夜不停守了十天,每夜在四更時護好結界,都會小憩一會兒。
落妙則白天忙著替蘇清然整理來自鬼團的各項文書,晚上得空時候,過來看他是不是有什麽起色。
她也覺得奇怪,似乎自從重夏接過流淚的事業之後,自己就變堅強了許多。
她在隨姬無憂赴江南前絕對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心愛的人死去的這幾日,忍住悲傷,不落一滴眼淚地主持這麽多事情。
她瘦了很多。
仆人應她的要求,送來了大補的食盒,大大小小一共二十個。落妙敲了敲冰棺,鮮鮮從蘇清然懷裏鑽出來,伸展了下身體,掀開冰棺側麵的一個蓋子,從一個特製的通道滑了出來。
落妙把食盒在地上一字排開,蹲在地上打開蓋子,讓鮮鮮挑著吃。
鮮鮮正在吞咽魚湯,落妙忽然問了一句,“鮮鮮,清然他到底有沒有救?”
鮮鮮停下嘴巴,看了一眼落妙道,“咦,你不是我們裏麵最相信主人有救的嗎?怎麽今天問這句話?”
落妙歎了口氣,不再回答,勉強笑道,“我亂問的,快吃吧,吃好了,才有血輸給他……”說到這裏,她瞥了一眼冰棺,忽然抽了一口氣,猛地扭過頭,咬緊了嘴唇,閉上了眼睛。
啪嗒,啪嗒,眼淚滴在地上。
落妙伸出左手接著眼淚,右手狠狠抓著衣角,猛地站起來,仰著頭,原地立了一會兒,似乎在勉力憋著。
鮮鮮嚼著魚翅道,“女強人,女強人,你怎麽啦?”
那句話問得自然,可在落妙聽來,卻是極大的諷刺。
她狠狠地跺了跺腳,甩掉手上的眼淚,不管不顧地跑到冰棺旁,抱了上去。
然後便傷心地哭了起來。
若無憂永遠不醒,她再堅強,又有什麽意義?
無憂,無憂,你可知道,我多想你醒過來,你替人還那兩千年的債我不管,可你不要就這樣離開我,連一句道別都沒有,你在乎他們的怨念,那我的怨念呢?
我說不怨你,但我沒有想過你真的會變成這樣……若我早知你會這樣,我一定會狠狠地埋怨你!
“無憂,無憂……我好想你,你不要再睡了,好不好?你睜開眼睛,讓我好好照顧你,好不好?無憂,為什麽受傷的總是你……你不是神仙嗎,你醒過來呀?”落妙伏在冰棺上輕輕地哭,狠狠地哭,似要將自己的心肝都哭嘔出來,淚水落在冰棺上,結成一片光滑的平麵,映得冰棺裏那人身體格外清晰,格外蒼白。
就在這時,一陣風忽起。
祠堂中的燈火,次第黑暗。
月光更加明亮。
落妙哭得昏天黑地,眼中隻有棺內那人的身影,毫不在意周圍的一切。
當燈火全部熄滅的一刹,她甚至在想,就讓那吹滅了燈火的陰魔地鬼奪了她的性命去,讓她去地下等著無憂,也比在這裏眼看著他離去要好受。
她閉上了眼,不再哭喊,隻是默默地流著眼淚。
這一夜,她似要流盡十天的淚水。
祠堂裏的風,越來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