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極樂的遺棄
頭頂的天空是青綠色的,那本該是湖水的深藍,卻被從地麵和建築身上發出的金黃色光芒沾染,逐漸變成了一種邊緣青藍到中心青綠漸變的顏色。
青綠本該是生命的色彩,但這片被無邊無際的青綠掩蓋的城池,卻沒有一絲生氣,甚至連一絲活動的風都沒有。這種鮮活無比的亮色和死一般的沉寂產生了極大的反差,提醒走在這裏的每一個可能的探險者,這座城所遭受的打擊和放逐。
這是每一種荒涼之美都具備的特點,可在這城中,這種衝擊,卻前所未有地濃烈。
或許正因這般近乎永遠靜寂淒涼的放逐,才使得那數十丈高處縱橫交錯的金色雕花橋梁、那如傾斜的參天樹幹般向四處垂下,數百數千個不同方向零落排列不見盡頭的巨型木質滑梯、那多種螺旋狀盤繞而上,在數十丈高處開放生枝,枝頭吊著四麵體,五麵體,六麵體等果實一樣的房屋的奇形建築、那地麵上三三兩兩堆在一起的罐型小輪車、那或貼地,或架空的粗大金鑲玻璃管道、那距離眾人最近,用無數顆銀白色珍珠堆砌成的城門、還有那百丈高處,用深黑色巨型水晶鑲嵌出的“遺樂園”三字,都得到了完完全全的保存。
“遺樂園、遺生園、遺思園,本稱極樂園、極生園、極思園。三園相連組成一城,洞薩密藏中稱,三遺城。”天夢伸手指著頭頂那巨大的“遺樂園”三字,這樣解釋。“遺樂園,主金銀珠寶,吃喝玩樂,衣食住行;遺生園,主醫藥教育,繁衍修煉,武功法術;遺思園,主破碎時間,造化神靈,探索永恒。就是因為遺思園得到的結果太過令人震驚,元界震怒,將三極城,改成了三遺城,永埋水底。三遺城中的人在水底又生活了一段時間,堅持創作著他們所謂的藝術和真理,最終,依然難逃死劫。”天夢負手站在遺樂園的牌坊下,緩緩道來。蘇清然踱到天夢身邊,看著她金光照耀下的側臉,靜靜地聽。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並沒有從天夢的臉上看到惋惜,卻看見了一種無比疲憊過後,終於得以放鬆的神情。
既然三極城的一切被封存是元界的意誌,既然這個結局讓天夢如此輕鬆,那麽……
“洞薩密藏,為什麽要重見天日?”蘇清然看著天夢的眼睛問。
天夢的回答,似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有兩個原因。其一,我受到了密藏的召喚,但這召喚究竟為何,我至今也沒有弄清楚,它來自終極密藏的內部,連我也無權得知。其二,因為……祖靈。”
她的神情複歸沉重。“祖靈是遊離於洞薩密藏之外的幻靈。如果說三極城的封印是為了消滅它們對神的褻瀆,那麽我這次開啟洞薩密藏,則是為了消滅祖靈對神的褻瀆。”天夢猛地轉頭,眼中全是期待,看著蘇清然道,“我猜測密藏中有消滅祖靈的辦法。為了這種方法重見天日,即便開啟洞薩密藏會讓不少人得到驚天撼地的傳承,破壞本已建立的強者秩序,我也不會後悔。”天夢一動不動,站在金光裏,仿若一座雕塑,目光如金石般堅定。
蘇清然輕聲歎,“謝謝你。”他可以看出天夢這些年的疲憊,不管怎樣,守著這樣一方寶藏,忍著這麽多年的靜寂,真的是難為她了。
天夢臉上如冰的堅硬破開,又變成了一隻活潑的小鯉魚仙。“青見和我說,你需要破解祖靈幻術的方法。我想,那方法也隻有交給你才最合適。”她穿過牌坊,繼續向前走。遺樂園中的金光無處不在,偌大一個牌坊,卻在地上看不見影子。
眾人皆隨之向前,走在鋪滿幹燥塵土的地麵上,腳步帶起的金灰懸浮在眾人身邊,像是一層神秘的仙霧。遺樂園沒有所謂的街道,整個地麵,是光滑的一片,無任何起伏,隻在地麵的上空,才是如熱帶雨林般複雜的建築,和相互交聯的管道橋梁。
地上雖無街道,卻時不時會遇見一些擺設和雕塑,有些是佝僂的老人,有些是英俊的青年,有些是玩著球的孩童,有些是剛剛從雕花的罐子車中走出的婦人。無論老少男女,服飾都是同一種連帽長袍,一層披在外麵,兩邊各兩顆華麗的紐扣,用一條細鏈連起來,袍內身前的地方有一層擋布,上端用珍珠細繩串著,掛在脖子上,與後麵的帽子連起來,手則從外袍和擋布之間的縫隙露出來。擋布顏色各異,圖案各異,從胸部至小腿,一塊擋布簡簡單單,遮住了一切。可以從這些雕塑的寬鬆服飾中看出,遺樂園的生活中,並沒有太多的勞作,更多的是慢慢的享受和娛樂。
眾人感慨於雕塑的栩栩如生,感歎於是哪位雕塑師,竟能將每個人都雕得完全不同:有掉了一顆牙的老人,還有缺了兩顆門牙的孩童,有卷發的青年,還有直發帶帽的婦人……正在此時,什色突然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蘇清然聽到什色這句話,突然想到,進入遺樂園至今,未見到一具屍體,再看著麵前這幾乎同樣年紀的青年的雕塑,臉色突然一白。
天夢歎了口氣道,“這些人不是雕塑,他們是遺樂園中的原住民。”
羽帝此時躺在蘇清然懷裏,沒有什麽反應,似乎早就知道,拍拍蘇清然的胸口,開口道,“他們此生極樂,死後屍體盛在雕塑裏,靈魂早就入輪回了,也不虧,滅界那邊就是多處理點冤孽的事兒,沒什麽麻煩的。”
重夏和三宗長老恍然,繼續跟在後麵。
蘇清然聽著羽帝那種無所謂的語氣,莫名覺得有些刺耳,但沒有說什麽,繼續默默地向前走。
天夢跟過去,引眾人到一處六螺旋的階梯前。“這是遺樂園當年最有名的發明家千伏的住宅。螺旋的股數越多,螺旋越粗大,說明遺樂園中有越多的人去拜訪住在螺旋上的人。千伏的發明遍布遺樂園,會飛的木鳥,會走的鐵馬,花式拐哨,擦棋,足樂,空氣顏料,擬景氣彩,自行罐子車,木質滑路,騰空橋,懸屋等等許多都是他的發明。最常見的,就是周圍的金黃色空氣顏料,三極城對空氣的顏色有很高的要求,千伏就製造了三極城公投的陽光色,作為兩千年前三極城被埋入水中後,空氣所采用的標準色。當年的擬景氣彩,也是同時期遺樂園作畫所用的特殊顏料,畫的若是海,便有海的味道,若是樹林,便有樹林的味道,若是鬧市,便有脂粉食物的味道,味道本身,往往比畫麵更加引人入勝。”
蘇清然伸手摸了摸空氣,手上什麽都沒有。
空氣依舊是金黃色,沒見到任何波動,依然清澈透明,仿佛陽光從不知名的地方照下來。
天夢見蘇清然去觸摸那顏料,說道,“這種空氣顏料,除了懸浮分散在空氣中,與空氣特有的氣體結合之外,很難被任何物質吸附,除了一種特製的金屬。遺樂園自從采用了陽光色,那種金屬就被限製使用,所以一直到今天,遺樂園的空氣,依舊是陽光色的。”
蘇清然沒有什麽表情,心中卻非常震驚。遺樂園是玩樂與藝術之園,將空氣都染上陽光的色彩,將畫麵都塗上景中的氣味,可見其中之人在藝術表達和材料製作方麵的造詣,已經登峰造極到一種瘋狂的程度。
什色在一旁聽著,忽又合十,臉色更加悲愴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蘇清然聽到什色這句話,忽然想到,這空氣顏料和擬景色彩,都是三極城被埋入水下發生的事,一刹那悲從中來。
空氣塗上陽光色,是因為再也看不見日光;
色彩裏有森林與海的味道,是因為再也去不了山海。
那這些罕見拔高的建築,是不是因為,想有朝一日衝破湖麵,去到那久違的天空之下,陸地之上?
可是那最高的牌坊,寫著的字,依舊是“遺樂”罷了。
不論多少極樂的發明,最終都是被遺棄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