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夢之吻
洞薩湖是天垂之國東南部最大的湖泊，也是多民族聚居的旅遊勝地。小鎮中的房屋，幾乎每三間就有一間是旅店。蘇清然等人從樹林邊緣東行，剛走到小鎮的西端，就尋到一家看起來幹淨整潔的風情客棧，客棧難得寬敞，還有足夠的客房，雖然價錢有點高，但蘇清然帶了足夠的金葉子，所以很方便地住了進去。
八股風不習慣露麵，蘇清然便買了兩間空房，留給八股風夜裏輪流入睡用。
蘇清然在下榻當日，收到了來自潛伏營的消息——江南五郡在五大世家，七巧營和地建營的幫助下，已經恢複了基本生活，雖不如之前富庶，但至少街上已經無人流離失所，生產也正常開始。驚訝於鬼團的辦事能力，蘇清然將消息第一時間轉告子音，八股風驚喜之餘，對姬無憂更加敬服。
夜，很快降臨。
月圓夜的前一日，月亮同樣豐滿動人。
這種接近完美頂點的月光，有時比完美本身，更能引人遐想。雖然洞薩湖的人比想象中要多，但在這樣平淡的夜裏，依然很靜謐。洞薩漁鎮的人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裏很少出來走動，是以夜晚的漁鎮，幾乎沒有燈光，在沒有月光的地方，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而月光照到的屋簷，還有那一排排的木板竹條牆，卻鍍著一層微微的白。
漁鎮裏的風，像夜晚的精靈，穿過一排排木質的房屋，向湖邊輕快地吹去，讓安靜的小鎮有點冷。
蘇清然正在一步步走過靜謐的漁鎮小橋，向湖邊走去。
他的傷剛愈，依然有些畏寒，出門時換了一身淺紫色輕裘，在月光照到的地方，素淨輕柔的料子閃著微光，像池中淡紫蓮花的花瓣。
他輕輕地走著，似乎是不願打擾漁鎮夜晚的寧靜，用上了一點輕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小橋下的積水泛著微光，映在他的眼裏，讓他的心情很不錯。
今天從高空俯視，黃昏中的洞薩湖很美，勾起了蘇清然夜晚遊湖的興致。
明日為了密藏，定不能好好感受洞薩湖夜晚的景致，不如趁今晚，提前在湖上遊覽一番。而遊覽時，他更喜歡獨處，所以就連平時形影不離的八股風，也被告知不需要跟出來。
饒是如此，被王命所迫和好奇所驅的八股風依然拿著預備用的千裏鏡，偷偷跟在蘇清然的百步以外，看著他在月光下慢慢悠悠散步的模樣，暗中咽了咽口水。
不得不說，他們最開始被陛下派來保護姬無憂時，心裏是不大看好這個來自落日神山的隱士的。可是這一路上跟著姬無憂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讓他們越來越佩服這個波瀾不驚卻手段高明，極具魄力，才華橫溢的人。他們當初第一眼看見姬無憂，就私下討論他雖然病怏怏但是依然是位美男子；後來不知怎地，姬大人的身體日日見好，同時變得越發好看了，有時候，甚至會讓人產生一種堪與王後媲美的錯覺。
正因如此，他們大半夜冒著冷風一路跟著姬無憂來到湖邊，都沒什麽怨言。
當然他們不辭勞苦地跟過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姬大人做事情滴水不漏，如今舉止如此奇怪，想必是有特殊的安排。他們絕不相信，深謀遠慮的姬無憂大人今天晚上出來，隻是為了賞月賞湖吹吹風。
遠處，姬無憂站在湖邊，一動不動。
月光很平靜，湖麵的波光，也很穩定，一閃一閃，讓人心中逐漸變得安寧。
蘇清然望著那如經文般排排漾至無限遠的水波，心裏微微一蕩，想要在湖波之上去近距離領略一下洞薩湖的美，卻又不想打擾漁家和水上的住戶，於是從路旁順手拾了一根枝條，投到了湖水中。
枝條被擲到水麵，漾起一圈漣漪。枝條不長，其上依舊包裹著一層樹皮，隔絕了水分的浸潤，漂浮在水波中忽上忽下。
蘇清然將稍長的衣角挽起，打了個幹淨漂亮的結，突然從地上輕輕一躍，縱身到了水波之上，足尖輕踮，正巧落在那根幹淨的木棍上，穩穩地站住，仿佛一根羽毛，落在那枝條上，沒帶起任何多餘的震蕩。
剛剛還以為姬無憂要穿衣野浴的八股風，如今都驚訝地停在了百步之外，眼看著遠處文文弱弱的美人大人施展出了奇跡一般的輕功，仙人般飄然滑進被月光照得朦朧的湖波裏。
萬頃銀白色波光瀲灩裏，一個幹淨到透明的淺紫色俊秀身影在水光裏負手而立，淩波而行，靈動輕逸，飄然出塵。
八股風瞠目結舌。
姬無憂大人，今夜怎麽如此好看！
想著想著，他們的臉色都變了。
“姬大人是不是騙陛下的，他功夫這麽好，怎麽還說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一定有內情。”子明勉強從驚豔的情緒中抽離出來道。
“姬大人這麽輕鬆地就上湖去了，咱們怎麽追？”子換不接茬，反問其餘諸人。他們雖然輕功很高，但除了子輕和子遁之外，其餘眾人皆沒有高到一葦淩波的地步。
追定然是要追的，子換這麽問，實際上就是讓眾人去趕緊借（偷）個船上湖。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眾人很快便搞定了一條船兩隻槳，向那融了月光的湖水深處的美麗身影，嘩啦嘩啦追去。
湖邊的水波裏，兩隻明亮的眼睛，在柔網般的光紋中明暗不定，看得出來非常欣喜，過了一會兒，便沉入水底不見了。
幾乎是同時，兩隻看起來非常不起眼的白色小船，也從岸邊出發了。小船像朵朵白雲，看起來是很普通的款式，但它們在水上滑過之後，沒留下任何波痕，甚至，如果不仔細看，就像融入夜霧一般，沒有任何存在感。
片刻後，洞薩湖湖心的水波裏，隱隱露出一隻金色的鰭。月光直射在湖心，照得那魚鰭如金般閃亮，如鑽般透明。
“嘩啦啦。”一片規則美麗如蓮花的水花綻起，一道絕美的金色影子，在水花和月光間，劃了一條弧線，落回水中，不再出現。
水波裏，有四隻明亮的眼睛，兩隻閃著激動的光芒，兩隻閃著欣喜而得意的光。
“你說的是真的？太……他今天夜裏就來了麽？”
“哼，今天下午我說看見他來了，你不敢相信；這次等他來到湖心，我就把他拉到你麵前。”
“卞羅，千萬不要胡鬧，更不要弄濕他的衣服，我就在水底看看他便好，明日不是還能再見麽。”
“哎呀呀天夢仙子，虧你忍得住，要是我就絕對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一定將殿下拉下水，親熱個夠，不然怎麽對得起你等了他五百年。”
“你不要亂說，我是不會……”
“安靜安靜，看，他快來了，你要做什麽，自己決定，我可不管了。”
水波裏的四隻眼睛，兩隻沉到了深處，另兩隻，依舊浮在淺處，含情脈脈地看著湖波裏翩翩滑行而來的那人身影。
湖上有夜霧，看不清那人麵容，但隻看身影，便覺得無比熟悉美好。
過了這麽多次輪回，他果然……還是那麽風華絕代。
那兩隻明亮的眼睛中，期待更盛。
蘇清然踩著一隻木枝，環顧四周，發現已經看不見湖邊的景致，知道自己大概來到了湖心，漸漸停止了內力加速，緩緩停在了水麵上。
他低頭，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影子。
雖然湖上有夜霧，但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照得他在水麵上的模樣，一清二楚。
瀲灩的波光切碎了如鏡般光滑的水麵，在他的影子裏，嵌入了一絲絲銀白色的水紋，蘇清然靜靜地看著那水麵裏的自己，還有水麵中那些細碎的月光，微微笑了笑。如此幹淨，浩瀚，空曠，安靜的空間，讓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放鬆下來。
不知為什麽，他從小就特別喜歡月光，身體裏的傷，隻要受過月光的照耀，都會好得快些。今夜經曆了這麽多的月光照射，就算還有些餘傷，也都能完全痊愈了。
他拉了拉輕裘，月光雖然美，但湖麵上的深夜，也的確是讓人冷得有些不適。
過了一會兒，蘇清然仔細感受了一番湖心的景致，覺得是時候回去休息了，臨走之前，又下意識看了看水中的倒影。
可是看過這一眼，他並沒有移開眼去，而是揉了揉眼，繼續看。
“天夢，你看殿下易容之後，揉眼的模樣，還是那麽可愛。”波光深處，兩隻明亮的眼睛望著頭頂那金色的鯉魚，滿含笑意。
那金色的鯉魚，卻一動不動。
蘇清然看見的，是一雙如夢境般美麗的眼睛。
讓那眼睛最美麗的，不是它本身的異彩紛呈，而是那眼眸深處，無比純淨，溫柔的善意與愛意。
他定定地看著那雙眼睛，漸漸入了神。
不知不覺間，湖麵上的水波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比平靜，如鏡般光滑的水麵。
天地間再沒有萬物，連風都靜止。
風也在靜靜注視著這場遇見。
一個男人，和一隻鯉魚，在五百年後，隔著一層薄薄鏡花水月，四目相對的遇見。
金色的鯉魚，勇敢地向上浮了浮。
美麗的男人，好奇地向下俯了俯。
鯉魚的金鰭，露在月光裏，像一座小小的金山，那金山頂是一點嫵媚的殷紅，仿佛鑲著的珊瑚珠。魚鰭在空氣中微微顫抖，帶得平靜的水麵，漾起了長“回”狀的漣漪。
美麗的男人，任由湖水沾濕了自己的衣角，蹲在湖麵上，伸出如玉雕琢的修長手指，想去輕輕觸一觸，那可愛的金色魚鰭。
就在這一瞬間。
風未起，夜霧卻蒸發。
月光微微收斂。
水麵屏住了呼吸。
湖中大大小小的魚蝦，悄悄從水底遊過來，繞成一個圈，安安靜靜地探頭探腦。
八股風遠遠地拿著千裏鏡站著，已將石化。
萬事萬物，都想仔細地見證這神奇，美好的一幕。
“叮。”
皮膚和魚鰭的接觸，本該是安靜的。可是那一刹那，卻發出了響徹湖麵的金石之聲。
那聲音清澈幹淨，又悅耳至極，傳得極遠，似上古仙人擊罄之音，又仿佛將天地間可尋的音符，組成了最美妙的和聲瞬間奏響，道出了一種超越狂喜的美麗愉悅。
風如同被拍了屁股開心的馬駒，在湖麵上複又奔騰，吹起了蘇清然的頭發。
月光似也在狂歡，隨著此聲清亮更甚。
水麵發出了歡快的喘息，全身上下都在顫動。
湖中的魚蝦紛紛躍出了水麵又落回，大大小小無數銀白色的水蓮在湖心圍成一圈綻起。
八股風手中的千裏鏡，八個掉了七個，還有一個，粘在了眼睛上，忘記了摘下。
蘇清然的麵前，出現了一隻美麗的，金色的鯉魚。
鯉魚躍出水麵，張開魚鰭，直奔他而去。
蘇清然麵前光華大作，不知不覺間，臉頰傳來一陣濕滑清涼。
那觸感極其美妙，時間卻又極短，短到讓蘇清然以為是錯覺。
他輕輕地摸了摸臉頰，直到摸到一灘金色水跡，才知道，這是真的。
那條金色的鯉魚，真的親了自己一口。
蘇清然摸著臉，破天荒傻傻地笑了。
剛剛落回水中的那金色身影好像在落荒而逃，很快便隱在了無盡的湖水中，再找不到了。
湖心重新漾起了水波，銀白色的，和之前沒有任何區別。
蘇清然重新站起，向來時的方向滑去。
依然拿著千裏鏡的子留，手中的千裏鏡終於啪嗒一聲掉下。
“不好，姬大人來了，我們快逃。”不知怎地，他臉紅地厲害，說出這番話後，其餘七股風的臉也都紅了。明明是暗中保護姬無憂的八股風，被這一聲亂呼嚇破了膽，渾然忘記了自己的使命，把保護對象當成了抓小雞的老鷹，恨不得瞬間手腳並用全都化作螺旋槳，生怕逃得不夠快，被姬無憂發現他們暗中跟蹤。
可是拚命劃水的八股風沒想到，就在他們慶幸船已經離姬無憂足夠遠，自己都看不見他的時候，他們舍命也要保護的姬大人，卻在經曆江南出行以來，首次的失算。